小傢夥往右轉身,面對窗子;坐在書桌邊緣、垂下雙腳的他,兩腿夾著中文字點,迅速翻頁。我在今天稍早的時候就發現:他的手指雖然很尖銳,卻不曾傷到紙張。
我交到他手上的書,全都維持原狀;封面沒有多出刮痕,也頁也沒有被戳破。而他的雙手畢竟極為接近人類,比我的肉墊或鼻子──粗糙、濕潤──都要來得保養書本。
過約十分鐘後,他指著其中一頁,說:「我喜歡這個字。」
「泠」,寫起來比冷多一個點;隻差一個筆劃,發音和意思可能就完全不同。我在盯著這個字超過一分鐘後,老實坦承:「這個字我不會念呢。」
事實上,光是眼前這一頁,就有太多字是我看不懂的。眼中光芒擴大的小傢夥,說:「跟『鈴鐺』的『鈴』同音。」
他的中文發音比我標準多瞭。在這次對話之前,我還以為他選的是個音比較重的字。而這個的意思,我猜,應該不如我原先猜想的那樣沉重。豎直耳朵的我,問:「那這是個比較偏向女性還是男性風格的字啊?」
「不知道呢。」小傢夥說,慢慢聳肩。
我仔細回想一下,說:「我好像也沒聽過那個中國人會為自己的小孩取這種名字呢。」
「沒關系啦!」小傢夥使勁揮動雙手,顯然不打算改變主意。接著,他向我解釋這個字的意思:「涼爽。」
就這一句極短的形容,非常簡單。我猜,應該不會隻有這麼點意思;而命名本來就是強調自己特別喜歡的部分,不需要在意太多細節。
為瞭使小傢夥快點成長,和以往一樣,我問:「你對這種形容還有更多感想嗎?」
「嗯──」小傢夥思索瞭幾秒後,說:「我身體表面的溫度不高,未來還有可能變得更低,所以啊──」他用瞭不少比喻,也順便把東方人所謂的禪意給加入其中,卻導致我有點聽不太懂。
小傢夥應該不是在瞎掰;在翻開字典之前,他一定有好好想過。我相信,他對此的感性在一開始就發展得較為抽象。而接下來的選擇,又幾乎是全憑直覺;最後,雖然結果很快就出現瞭,但要把這可能不那麼依賴言語邏輯的思考過程給清楚表達出來,可得再花不少功夫;不過,他越講越起勁,顯然很希望自己的名字有足夠的故事性。
真是貪心,我想,努力忍住不笑。在過約三分鐘後,他才講完。我輕咳一聲,大致整理瞭一下:「總之,你希望自己能夠讓煩躁的人靜下心來。」
的確,──無論是因為天氣、心裡或病痛──一個人要是感到心浮氣燥,那便離浪漫有點遙遠。
小傢夥在奮力點頭過後,興致勃勃的說:「我也渴望自己能夠用手指輕輕一碰,就為對方帶來大量的性刺激。」
「那你大概得要學點推拿或針灸的技術才行。」我說,尾巴慢慢搖晃,「好消息是,圖書室內有這些書。」
在我告訴他的一些色情故事裡,有一些利用到冰塊助興的段落。似乎,我猜,小傢夥對那種情節最有共鳴。他血液的溫度不會比我低太多,但畢竟是能夠抵擋刀槍的設計,最外層距離血管是有點遠。相信再過不久之後,小傢夥身上的甲殼會變得比金幣還厚;而他不僅不會覺得重,組織的增生也不會害得他的關節卡住。
雖然結構復雜,卻不需要隔一陣子就用銼刀等工具來修整,這真是非常瞭不起!我不得不再次佩服凡諾的設計,而一直到現在,我都無法確定他的靈感究竟是否來自昆蟲的外骨骼。下次要問個清楚,我想。
觀察小傢夥這半天下來的肌肉轉變程度,我發現,他體內的能量轉換效率比我要來得高。他應該會長得比我還快,可能一周內就會變得比我大。
「太有趣瞭!」我說,立刻把剛才所想的都講出來。小傢夥雖然邊聽邊點頭,卻不想繼續討論下去。很顯然的,他討厭自己身上所有不像人類的地方。我垂下耳朵,決定不勉強他。
原以為小傢夥會給自己取更有趣的名稱,或者選多幾個更通俗一點的中文字;而選個如此富有個性的字也不錯,我想,習慣就好。
「從此以後──」我抬起頭,鄭重的說:「我就不叫你小傢夥囉。」
泠、泠、泠、泠、泠……在心裡默念不隻十次,就可以把今天一直叫的「小傢夥」給從腦中擠出大半;不過就是半天下來養成的習慣,要改變實在是太容易瞭,特別是我又極不想成為像凡諾那樣的人。在今天過後,他可能也不會直呼泠的名字。我也曾假設他會叫泠的名字,卻堅持不叫我的名字。這樣的話,我還是隻會討厭凡諾,而不討厭泠;至於這究竟是表示凡諾比較喜歡我,還是正好相反,我就先不進行太多揣測。
泠小心翼翼的把字典放回去,而一直在到處探索的我,發現這邊的桌子下也放有幾瓶酒;深棕色的液體,裝在被擦得亮晶晶的高級玻璃瓶裡。即使是最厚的瓶底,也幾乎看不到氣泡;從瓶身到瓶頸都有不少極像花托的曲折線條,從外型看來,應該是這十年內產的酒。
我想要偷喝幾口,但仔細想想,這不是年輕人該嚐試的。更何況,我不該給泠帶來太多麻煩;搖搖晃晃的,要他扶著才能回傢,這可不是一個好前輩會有的形象。
至於是否會惹凡諾不高興,我則不太在乎。這幾天,我真的覺得,讓他不高興遠比看他一臉得意要來得有趣;一些小孩會藉著做壞事來引起自己父母的註意,我的心態可能快和他們一樣瞭。
過約一分鐘後,我和泠都回到走廊上。我們一起抬頭,看向窗外。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令樹木之間的陰影顯得深隧。大門口傳來幾位小姐的嘻鬧聲,我想,她們也玩瞭好幾個小時,卻依舊充滿活力;比許多同年齡的孩子都還要活潑,這是一件好事。而在聽到他們無憂無慮的笑聲後,我也更同情那些住在貧民窟的孩子;要是每個孩子都能吃得這麼營養,自然是每天都蹦蹦跳跳的。
無論是那個貼藥佈的,或特別瘦弱的,他們的臉都再次自我的腦中浮現;那些孩子,不論男女,結局可能都很悲慘。為瞭自己好,不該再關心他們,而這是不可能的;就算會被說是不成熟,我也認瞭;一個人要是沒有惻隱之心,那便不配備稱為萬物之靈。連不是人類的我,都想要多擁有一些;這之中的光輝,連金幣都比不上。
雖然隻是冰山一角,但我希望,至少在做得到的范圍內,我要盡可能的對他們伸出援手;雖然和泠講到這些,我卻又很快坦承:「我不打算把自己玩樂、休息和學習時間犧牲太多。」
這樣的善行當然稱不上是極致,而即便再有限,也能給那些孩子帶來幫助;可要是輕易的說「這樣就沒問題瞭」,好像又不太對;再一次的,我感到罪惡。也因為這樣,我和泠談到早些時候的行為時,會有些結巴;剛才,我們的對話就斷在很微妙的地方。我曉得自己講得不好,而在短時間內,我也不打算修正。
「在真正慈善傢的眼中,我的想法鐵定有太多瑕疵。」我說,認為這個結論還不錯。
「我想──」泠低著頭,小聲說:「他們多少還是會認同你的想法。」
把頭抬高的我,看到泠的兩手食指相互碰觸。這一次,我不命令他說下去;偶而,也該讓他自行鼓起勇氣。
過約十秒後,泠再次開口:「依據我腦中的資訊,那些舉辦慈善活動的人,更常被周圍的人嘲弄。在他們眼中,你和那些真正自私到極點的例子,絕對是有很大的差異。所以,他們不會不珍惜像你這樣的人。」
這方面的概念,泠好像真的懂得比我還要多,而圖書室裡也沒有哪本書是特別描寫到慈善傢的種種經歷。很顯然的,凡諾為他註入的資訊裡,「慈善傢」占有特別大的篇幅;這可能有何特別因素,而我若沒問,凡諾主動講解嗎?
泠低著頭,說:「即便極為有限,也值得去做。當然行善時沒受到稱贊,還受到冷言冷語,是會很令人感到沮喪;但說真的,我覺得這根本就無所謂。」
「重點在於那些孩子有沒有吃到東西。」我說,和泠一起點頭。他欣賞我的想法;曉得有個人支持自己,這感覺還真不錯。而我也註意到,明明泠和我都算不上是大人,卻關心那些孩子;這當然是來自於惻隱之心,但會不會也表示,我們自認比要他們來得高等。
這就更無所謂瞭!我想,趕緊把腦中的疑惑給抹去。很明顯的,相較於時常挨餓,老受到虐待和暴力威脅,被迫與親人離散的人比起來,我們算是非常幸運的;所以,比較正確的思考方式應該是:比較幸運的人,要試著把資源分給沒那麼幸運的人。這樣才能夠營造出比較美好的社會,我想,泠也說:「就算遠遠稱不上最好,我們也該繼續做下去。」
「同意。」我說,用兩隻前腳輕頂他的臀部;這相當於藉著拍背來表示親昵,盡管此舉讓泠差點摔倒。我不出言解釋,反正,他一定懂我的意思。
因為肚子裡裝瞭些東西,我們的行動不快;半路還要重新調整衣服位置的我,比預期要多花瞭快兩分鐘才和泠一起來到玄關。
大門上鎖的聲音傳來,我想,得走旁邊的小門瞭。
這時,一位男性仆役剛好要外出。我們跟在他後面。
沒算對距離的我,不慎碰到那位男性仆役的左小腿。他馬上跳起來,八成以為自己踢到一隻老鼠。由於我們身上的幻象未消,他什麼也沒看到。過瞭快五秒後,他小聲的自言自語:「隻是風嗎?」
剛好,一陣真正的大風吹來。這個人絕對能比較出前後的差異。但或許是因為長年過分依賴視覺,他這下隻會更確信先前的觸感是因為風的緣故。
走過好幾條街,我們終於回到傢。首先,把蜂蜜和衣服都放到圖書室裡。接著,我們用墻上的肉塊,把體內的食物都給吸走。最後,我們一邊伸懶腰,一邊躺在書堆上;畢竟走瞭這麼久,腿和腰都會感到有些酸。
我們把放在圖書室裡的一罐水都給喝光,在各打瞭一個大嗝後,我們再次躺下。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隻是看著天花板發呆;不想看書,即便是有再多的插圖,現在也都無法引起我和泠多大的興趣。
我們雖有些累,但也不想睡覺。
第一次在沒有凡諾陪伴的情形下這麼晚回來,讓我感覺自己的勇氣和能耐都更上一層樓。
在過約半小時後,我和泠走到二樓的窗前。這畢竟是全球屬一屬二進步的城市,我想,多看看晚上的街景,絕對有助於我們瞭解人類。
泠現在還小,即使蹎著腳也構不到窗子。我打開儲藏室,要他先站在我以前用來墊腳的鐵桶子上。
在這同時,我也發現,研究室的門上鎖瞭;裡頭沒有任何聲音,凡諾不在廁所裡。很難得的,他的氣息從傢裡消失瞭。這個不常外出的傢夥,隻鎖瞭研究室,大門和圖書室都是開著的。
「算是很為我們著想。」我說,皺一下眉頭,「他對幻象也太有自信瞭,還是說,這表示城內的召喚術士真的隻剩下他一個?」
我猜,凡諾很早就出門瞭。他應該是去找些研究資料,而不是為瞭找我們。曉得泠對此有點不安,我一派輕松的說:「憑我們創造者的能耐,他應該可以在幾秒鐘之內就得知我們的位置,並在幾分鐘之內就趕到我們身旁。」
而泠雖然點兩下頭,看來還是很擔心,「我們這麼晚回來,他真的不會生氣嗎?」
我原本想隨便回答,也許再故意嚇一嚇泠;而在考慮幾秒後,我還是盡可能語氣正經的說:「生不生氣我不曉得,他畢竟是個很難捉摸的人。」
看到泠眼中的光芒持續縮小,我趕快說:「放心吧,再怎麼樣,責任都是由我來承擔。」
要當個好前輩,我時常這麼提醒自己。在把蜂蜜、衣服和零錢袋都給放到圖書室的一角後,我們再次回到二樓。
泠多費瞭些功夫,把倉庫內的工具箱也拖過來。這樣,我就能站在他的左手邊,一起討論眼前所見到的景象。如同許多戶人傢的孩子那樣,這場面我也期待快半年瞭;雖然就外型來看,我們的血緣關系不近,但我們終究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是朋友,也很像姊弟,我想,不免感到有些難為情。
最棒的是,泠才剛出生不到一天,和我卻總有聊不完的話題。
「那東西好吃嗎?」他問,右手食指按在玻璃上。我順著他的指尖,看到一個正在賣油炸小點心的攤販。
「其實就是灑瞭一堆鹽巴的便宜玩意兒。」我一邊回憶以前的品嚐經驗,一邊說:「由於油沒有常常更換,所以帶有一點焦味。老實說,我覺得我們自己做或許會更好吃。」
和泠的問題比起來,我的見解總是比較長;我挺擔心他會覺得煩,而在幾次經驗之後,我確定自己的回答大致都符合他的期待。
「看看那個警衛。」我說,伸出右前腳,指著位於泠鼻子下方的一個胖男人,「他的年紀其實很輕,卻已經跟個中年人一樣。唉,他太愛喝酒瞭,又常常熬夜,所以肝不好。」
在不知不覺中,竟然變成都是我在主動提起話題。由於隻是閑聊,所以我談的也多半都和健康有關。泠更關註一些人的穿著;盡管叫不出多少佈料和配件的名稱,他卻好像真的對每個細節都很好奇。
「那個女人──」泠說,指著一位低著頭的女子,「她的頸子上,啊──那些黑黑的寶石,好漂亮喔!」
我為看清楚更多細節,先瞇起眼睛。過約兩秒後,我回答:「那是煤玉,其實不是多昂貴的東西,主要是用於喪禮場合──」
我還沒來得急講解更多,泠就把註意力轉到另一個路人身上;不是「喪禮」一詞令他不悅,隻是街上總有更新奇的存在。
泠伸長脖子,問:「那個女人的妝好濃,是正準備回傢的娼妓嗎?」
「沒錯,」我說,一樣瞇眼看個仔細,「他似乎是沒有皮條客的,這樣反而比較好;客人給多少,她們就賺多少。而就我的觀察,那些討厭的中間人其實比客人要來得會對娼妓動手動腳。」
又過一分鐘後,泠看到一名腰極為纖細的婦人。我動幾下胡須,說:「一般人會用沙漏來形容這種極端的體型,還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呢。」
一連笑瞭好幾聲的我,要過瞭快十秒,才發現泠被這位婦人嚇到全身發抖;他沒法靠著窗子,還差點栽進我的懷中。要過至少兩分鐘,泠才冷靜下來,說:「束、束腹實在太離譜瞭啦。再怎樣,也、也、也不該讓人的腰變得像是根棍子啊!」
「這畢竟是個極端排斥裸露的國傢,所以對於美的追求可能──」我的話沒說完,因為有個人引起我的註意。
是一名男性,皮膚蒼白、裹著一身黑袍;站在路燈旁的他,有著一頭灰色卷發,可能不是英國人。他的眼神相當嚴肅,兩片嘴唇被下垂到極限的嘴角給拉得極薄。至於他的額頭,皺紋的數量已經不輸老年人;再配上兇狠的表情,讓他看來就像是一頭準備撲向獵物的獅子或老虎
我猜,他是一名牧師。而即使以上個時代的標準來說,用這副邪惡的模樣來傳遞福音,也是極難受到一般人的歡迎;我馬上把自己的見解跟泠說:「周圍的人根本不敢看他一眼,八成是個難相處的傢夥。」
凡諾說不定還比他友善;難得有人能讓有這種感想。繼續壓低身體的泠,稍微把頭抬高,說:「他看來非常生氣呢。」
「我聽聞過不少脾氣暴躁的牧師,」我說,笑出來,「其實許多人都認為,幹這行的常常比教師或警察還要容易有情緒起伏。」
令我們稍微感到不安的是,他剛抬起頭,雙眼還一直盯著我們。
不,我想,他隻是「看向這邊」而已。大概是在註意窗邊的污垢,也可能是在忙於沉思或禱告;又或者,他突然心血來潮,打算好好研究眼前幾棟建築物的各部位比例;總有個原因,而他隻是一名路人,我可不會去多仔細猜想「他此時的行為是受他人生中的哪一段經歷所驅使」。
我們幻象足以持續一整天,一般人在那兒就算拿著望遠鏡,也看不到我們的一絲輪廓;然而,就在我想著這些事時,那個人高舉雙手。
兩道強光遮蔽我們的視線──曉得情況不對的我,反射性的用後腿踢窗框,同時用前腿勾著泠的雙臂;下一秒,我們一起往後倒。而在我們落地前,玻璃窗就化為碎片,連窗框都被掀飛;高熱把我們身後的研究室大門給燒成焦碳,往外擴散的幾波沖擊,幾乎要把整條走廊的地板都給粉碎。
先前,我們若傻傻的呆愣在原地,那可是一定會沒命的!
爆炸聲讓我和泠都忍不住大叫,同時,瞬間的耳鳴也讓我們好想吐。有好幾秒,我隻能感受到強風、氣流,碎玻璃、碎木屑、泠的雙手、胸膛,以及我自己的心跳。要再過至少半分鐘,我們的視聽覺才會慢慢恢復。
實際上,我隻閉眼不到五秒;為瞭確認這一點,我還舉起兩隻前腳,稍微碰觸一下自己的眼球。光是剛才那一下,就給我們的眼睛、耳膜和肺臟等器官帶來不少傷害
泠趴在地上、臉色蒼白;四肢不斷顫抖的他,看來是被嚇壞瞭。不能怪他,我想,無論凡諾當時是怎麼設計的,他現在都隻是個小孩而已。
抬高右前腳的我,一邊拍著泠的背,一邊看向研究室。
桌子和櫃子都被翻倒,上頭各有一個比人頭還要大的洞。那張看來像是古董的椅子,則是完全消失瞭;我猜,那兩道光柱在突破門和墻壁之後,先是命中椅背,然後才落到桌子和櫃子上。
和以往一樣,凡諾在研究室裡堆瞭一些書和筆記。它們幾乎全都在燃燒,之中封面特別花的一本書,還冒出綠色的火焰。而為瞭搶救幾張紙或幾本笨重的書而延後逃跑時間,我和泠都不會笨到去做這種事。
凡諾會很生氣吧?我想,他花瞭這麼多功夫,如今卻變成這樣。他看到眼前的景象,可能會抱頭痛哭。如果凡諾能夠快點回來,我願意被他遷怒。
火舌迅速蔓延到天花板上,相信再過不到幾分鐘,整棟房子都會陷入一片火海。幾個瓶子碎瞭一地,一些黃色和綠色的藥水灑入火堆中;沒有爆炸,隻是冒出陣陣白色煙霧。一種很嗆鼻的草味瞬間充滿室內,令我眉頭緊皺。
泠繼續趴在地上,我要他把鼻子埋到我的毛裡。因為大火和濃煙,我看不清楚壁爐內的光球。我憑直覺判定,那東西的爆炸威力應該非常驚人。而就算沒有那玩意兒,我們也該快點離開。
那個穿得像是牧師的人,打算把我和泠都給消滅。我記得,凡諾稍早時曾經描述過這種人;他說他們是笑話,而我可笑不出來。
現在,我們暫時看不到黑袍男子的臉。而他也沒有沖到樓上來,大概是以為我們死定瞭。或者,他隻是在等我們下樓;我提醒自己,先別太絕望。濃煙將有助於我們逃走,而在必要時,我們也可以使用術能。
「別去管蜂蜜、衣服或其他東西瞭!」我說,和泠一起跑到門口。一直要到這時,我才註意到,自己的四條腿也都在發抖。
抬高雙臂的泠,使勁把門拉開。戶外竟然沒有傳來尖叫聲,這讓眼前的景象顯得極不真實,好像這一切隻是在舞臺上發生,而我們隻是其中的兩位演員。
我猜,黑袍男子使用瞭大范圍幻象。這表示,不少人可能一直要到被燒傷才曉得這裡起火。
「這就是召喚術士引起的災害啊。」我說,使勁搖幾下頭;我們不僅沒有解除幻象的能力,也無暇去顧及其他人。
我和泠在離開傢裡後,就立刻拔腿狂奔。一直要到過瞭快十秒後,我才發現,泠實在不應該距離我太近;敵人隻有一位,我們要是分散開來,最多就隻會死一個人。
可泠才剛出生,他的四肢尚未發育完全,跑得還沒有我來得快;才剛想到這裡,我就看到他被一塊石頭給絆倒。我趕緊回頭,用鼻子和額頭把他的身體從地上鏟起。
雖然泠被設計成守衛,但現在,他需要我來守護。我絕對不會把他丟下來,且不要再想什麼隻死一個人。現在,我正式把目標正是修正為:我們兩個都要活下去!
屏住呼吸的我,使勁抬高腦袋;泠被頂起來,在我的身上翻滾半圈。然後,他花瞭快兩秒才重新站穩。我立刻轉頭,使勁用頭撞一下他的屁股,要他繼續往前跑。
過不到半分鐘,又有兩道強光出現;這一次,是從我們的右邊過來。那傢夥果然是瞄準我們攻擊,而不隻是要摧毀研究室而已。
大團白光看來非常嚇人,但這個法術的初速並不快。和手槍的子彈比,可說是慢得多;我想,隻要集中精神,就可以預測光柱的最終落點,並算出它們的影響范圍。
我趕快停下腳步,用爪子和肉墊急煞。泠則是在往前翻滾兩圈後,使勁一跳;瞇起眼睛的我,看到他身上浮出藍色的樹枝狀紋路。
泠在不知不覺中使用瞭術能,這是正確的;我想,要是為瞭保留術能而死,就太劃不來瞭。我看到他落在一棟房子的三樓陽臺上,接著,我閉緊雙眼,把身體壓低。爆炸聲先後響起,熱浪幾乎使我的毛發燒起來;這次是在戶外,我耳鳴的情形並不嚴重。
巨響、高溫和沖擊,把遠處的匹馬給嚇得半死;牠們已經失去控制,而坐在馬車上的人隻是趕快彎腰控制;努力抓緊韁繩的他們,還不知道到馬匹究竟是被什麼給驚動瞭。
鳥兒幾乎都飛走瞭,震波甚至把老鼠和螞蟻都給趕出原本所在的縫隙。附近的狗不論大小,全都在狂吠或哀嚎;沒有主人的早已逃離現場,而被主人牽著走的,則使盡全力的拉扯系繩。
幻象雖然影響附近的住戶和行人,對動物的影響力卻非常有限。然而,盡管察覺動物的行為異常,離開的人卻不多。太陽才剛下山,路上的行人不會比白天要少。
而剛才,我還帶著泠到跑到房子外;要是之中有哪個人被炸得稀爛,那豈不是我害他們──
不,先別這樣想!再說,我們都自身難保瞭;關心其他人的安危,或者為受到無辜波擊的人默哀,都是之後的事。
在迅速翻滾的黑煙中,那個雙手發出白光的傢夥正在尋找我們;可能害幾個傢庭破碎,或糟蹋這座城市多少,他顯然不是很在乎這些細節。
「虧你還穿得像個牧師呢。」我說,語氣盡可能輕蔑。對方雙臂放松,慢慢把脖子往左扭;略沉的「咖」、「啪」聲響起,他在稍微調整過頸椎後,還是沒開口回應。
而他光是聽到我的聲音,應該就已經能判斷出我的所在位置;黑煙還未散去,我希望泠能趁著這個時候逃得夠遠。
在我的面前,黑袍男子左手用力一揮。不過半秒的時間,黑煙就被吹散大半。這下,我和他的眼睛對上瞭。而原來,我距離他隻不到一百步。我盡管咬著牙,四條腿卻已麻木。我背上的毛幾乎全豎起,腸胃卻好像裝滿瞭冰塊。
泠沒有善盡義務,但我可不會怪他;無論凡諾最初的設計是如何精采,我們的身體都要過瞭一到兩年後才會完全成熟。且事實上,正是因為我毫無警覺,才會讓他陷入這般險境。又如果我沒有帶泠到窗邊,或許我們就不會被黑袍男子發現。
首先該為這一切負起責任的,當然是凡諾;而我,盡管尚年幼,也不能免責太多。
我嘆瞭一口氣,稍微瞄一下泠的落點;他從陽臺上消失瞭,我猜,他可能把窗子打開或打破,進到那一戶人傢的客廳或臥房裡。
「很好。」我抬高胡須,小聲說:「孩子,在這傢夥離開前,可千萬再出來瞭。」
為避免泠的下落給對方察覺,我很快轉頭
凡諾之所以離傢,該不會就是為瞭逃離這個襲擊我們的傢夥?也許,我們的創造者根本就不擅於戰鬥;他擅於做研究,也是個懂得操控自身記憶和情緒的專傢;就算他有能耐把我和泠做出來,既會控制羽毛筆又不怕喝滾燙的湯,也不表示他是個戰鬥高手。
大賢者當初雇用他,也不是要他去當守衛或殺手;所以,我最初的期待一點也不正確,又是一個極為幼稚的錯誤;想到這裡,我也不想花力氣喊救命瞭。
雖然,在我的內心深處,還是很期待能再次看到凡諾。他會再回來嗎?看到自己的得意之作受到傷害,至少要有些情緒反應吧!
而萬一,凡諾就是利用我們來吸引這傢夥的目光呢?
「若真是那樣的話──」我半睜著眼,小聲說:「你果然很聰明啊,老傢夥。」
也許,凡諾是在我和泠離傢後不到一小時之內就跑瞭;我們在外頭待瞭快半天,大概夠他逃到外國去瞭。
在經歷夠多的驚恐和絕望之後,憤怒和不耐等情緒開始填滿我的胸腹;我痛恨眼前的黑袍男子,也討厭凡諾選擇不告而別。
我不是個迷信的人,無法接受「天堂」和「下輩子」等概念;無法把死亡看待得浪漫些的我,既然無法坦然接受,就必然會選擇反抗。
我壓低身體,黑袍男子伸出雙手;大量的白光再次出現,我若遭到完全命中,整個人大概都會灰飛湮滅。在接下來的十秒內,我打算使用術能;把速度提升到最快,應該足以閃過這傢夥的攻擊。然後,我會把他的喉嚨給咬斷。無論這人的雙手能放出什麼,面對極近距離的連續攻擊,他應該難以應付吧?
而我很快就知道答案瞭,因為有兩根類似長茅的東西落到那人身上;是泠投出的,我想,睜大雙眼。
又再次出現在陽臺上的泠,兩手充滿術素光芒。他先是把陽臺上的鐵欄桿給扯下來,再把一根又一根的鑄鐵柱給分開、當作短矛扔出去。照理說,他投得非常準,應該有機會插中黑袍男子的腰或背。
然而,那件黑袍先是化為漩渦狀,再冒出三隻觸手。在幾下「唰」「啪」聲後,它們包住鐵矛的尖頭與中段;這些看似佈料的東西,其實很接近我們圖書室內的軟體生物。
發現情況不如預期的泠,身上出現大量藍光。接著,有超過兩秒,我很難看清楚他的身影。在籃光閃過的瞬間,其餘的鐵欄桿也被扔出;像是兩團風暴一般,泠的半邊身體在消失後,又再度出現;先右後左,迅速交替。而圍繞在他身上的藍光,則彷佛化為幾十道電弧。這種速度、精度,我想,連大量燒煤的機器都不見得能做得到;將身體給操至如此地步,可見他耗費不少術能。
即便勝算不大,泠仍想試著把眼前的敵人給刺成蜂窩。原來,他沒有拋棄我。但比起稱贊他善盡職責,我真的寧可他趕快逃離現場。眼前的召喚術士,比我們的創造者還像怪物。至少,我沒見過凡諾造成任何類似的破壞。
黑袍化為數十根觸手,將鐵矛接下或打下。而慢慢吐出一口氣的男子,也很快轉身。他伸直雙臂,讓兩道白色光柱並在一起。很簡單的邏輯,卻足以讓我絕望到差點跪下;他打算把泠和房子一起轟成碎片,我就算再害怕,也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
咬著牙的我,在把胸腹中的沉重感強迫分散後,立刻往前沖;瞄準黑袍男子的頸子或耳朵,我想,張大嘴巴。雖然我還未完全成熟,但牙齒已大到足夠在他身上打出不隻一個洞;那翻開皮肉、刺入骨頭深處的疼痛,足以讓他立刻倒地。
我沒想到更之後的事,倒是有料到他會怎麼阻止我。
一直到我跳起來,黑袍男子都沒回頭。即使如此,他的幾隻黑色觸手也很快拋下鐵矛,把我的四條腿都給纏住。
無論我和泠怎麼攻擊,這傢夥都有辦法應付。不過幾秒鐘的時間,我們的胸腹又再次被比鉛還要重的絕望感給充滿。
隻被我中斷不過兩秒鐘施法時間的男子,雙手又各射出一道光柱。我隻能看著泠的身影在光芒後消失,根本一點辦法也沒有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在幾清脆如鈴鐺的聲響之後,白光竟然就群蟲般散去;兩道光柱化為大量的光點,不再充滿高熱。周圍的環境一下變得涼快,讓我驚訝到忘記呼吸。
法術失敗瞭?黑袍男子睜大雙眼。而光是這樣,我和泠都隻還不能松一口氣。
這位穿得像牧師的傢夥伸長脖子,用力發出深沉怒吼。過不到幾秒,他看向我,眼神變得更加兇惡。我猜,他以為剛才是我稿的鬼。快把雙唇咬出血的他,顯然不打算聽我解釋;很快的,他敞開雙臂,將身上的袍子往兩旁拉。我想,他大概是要把我給勒緊甚或撕成兩半。
下一秒,從黑色袍子上冒出來的幾隻觸手都化為碎片;這質感變化實在太快瞭,連我也反應不及。在重摔到地上後,我趕快起身、往左邊逃竄。那些碎片在落地時,不僅沒發出多少聲音,還輕盈到會彈跳、翻滾;好像剛才纏住我的,隻是一堆臘制的繩子。
就是要這樣才對!我想,絕望感一下全被掃光。有人出手相助,而會這麼在乎我和泠的,隻會是──
「你們這些人啊,這次連警告信也不寄。」凡諾說,右腳剛把一團火焰給踩熄,「現在,為瞭處理我和我的作品,甚至不惜傷及無辜的民眾。唉,你們的格調真是一次比一次還低,難怪不曾被主流市場接受。」在聽到他的聲音後,我和泠都高興到快要叫出來。而凡諾雖然有看到我,卻先問候黑袍男子,這一點又讓我有些不滿。
此外,我有點聽不懂凡諾在說些什麼。總之,他好像認識黑袍男子所屬的組織,並有多次交手的經驗。
而在剛才,我註意到有一條半透明的東西,像蛇或鰻魚那般爬過凡諾的右手。那不是繩子,是生物;從他衣物的突起看來,牠的現在概是待在凡諾的手肘下方。
「好啦。」凡諾拍兩下手,周圍的大火立刻熄滅。我和泠根本看不出他是怎麼做到的,而黑袍男子看來不太意外。
過約兩秒後,凡諾繼續說:「報上你的姓名吧。」
黑袍男子很快開口──這傢夥的聲音極為低沉,而他吐出的每個字,都帶有一種好像打算生吞對方似的狠勁──:「我跟你根本沒有什麼好談的。」
凡諾不但沒有被嚇到,還一臉不屑的說:「真無聊,那麼──我就稱你為七百九十九號好瞭。」又一次,我和泠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連一直試著放慢呼吸節奏的黑袍男子,也慢慢抬高右邊眉毛。
過約兩秒後,凡諾稍微把頭往前傾,說:「納悶嗎?我也不打算裝神秘啦。基本上,就是我的手下敗將有七百九十八個;之中沒有一個活口,一但事情演變至此,無論對方再怎麼求饒我都是不予理會的。別懷疑,學藝不精的你,必然會成為第七百九十九個。順代一提,之中有四百二十一個,可是比你要精采許多喔。」
凡諾記得很詳細,或者,他隻是隨便說幾個數字來唬弄對方;通常,會說出這種話,都是要對方知難而退。而現在情況可能徹底相反,我想,凡諾好像真希望對方全力攻擊;一個老強調自己有多聰明的人,竟然會在戰鬥時做出這種不符合常理的行為,讓我和泠又感到非常不安。
黑袍男子咬著牙、十指曲起;白光再次集中在手中,而他卻無法像先前那樣放出光柱。那些光球隻是在他的手中旋轉,之中有超過十顆,不是瞬間熄滅,就是在劇烈搖晃。
黑袍男子在又嘗試約五秒後,握緊雙拳。白光消失瞭,他的呼吸急促,好像恨不得沖上前去用手腳直接制服凡諾。
而黑袍男子就算極為生氣,也不敢貿然前進;他知道,凡諾有辦法輕易打倒完全沒使用法術的人。
在接下來的十秒鐘之內,黑袍男子慢慢移動雙腳;既是在遠離凡諾,也是在遠離我。很顯然的,他怕自己被夾攻;我明明無法構成什麼戰力。而這也表示,他不允許自己在對付凡諾時有任何分神。
剛才,凡諾影響瞭黑袍男子的法術。就像是把時鐘裡的某個齒輪給移位,又或者把蒸汽機的某幾管線給打破。我隻能猜測,卻不知道之中的詳細原理。而無論有多復雜,凡諾總要有個動作;剛才,我的視線若沒有被一大堆白光籠罩,一定能看個清楚。
「七九九,七?九?九。」凡諾邊笑邊說,幾乎快把這個編號給哼成一首兒歌,而我卻完全不覺得他像個小孩。
「唉──」他在極為作做的長嘆一聲後,說:「要是那些惡到傢的小氣鬼沒給你立個墓,那我會好心替你做一個的;而既然你連自我介紹都不會,那上頭就隻能刻我剛才念的那一串數字啦。」
凡諾很積極挑釁黑袍男子,還不忘接著配上一系列埋葬和雕刻等手勢;後者已經氣到全身發抖,卻遲遲不出手。我想,這傢夥既然有膽襲擊像凡諾這樣有明的召喚術士,應該不會隻準備一招。而在見識到凡諾的攻擊方式後,黑袍男子的計畫好像就完全被打亂瞭。
他腦中有關凡諾的資料就算稱不上是錯誤百出,也可能早已過時。凡諾可是活瞭好幾百年,而有關召喚術的修行,我猜,他有可能是十年一個新版本。
即使是一百年前的凡諾,也可能比現在的黑袍男子高明太多;我想,後者盡管腦中已經組出許多新的應變方式,卻都不認為自己能有效打擊對方。
所以隻剩下逃跑或求饒這兩個選項,而凡諾早就表明,自己不接受求饒;黑袍男子一臉怒容,大概也不允許自己逃跑。後者的勝算極為有限,但氣勢依舊驚人。
凡諾瞇起眼睛,說:「我的小傢夥們啊,一個才剛出生,一個才不過六個月大。你花瞭這麼多功夫,卻隻能嚇到他們。七九九啊,你這樣不是很可笑嗎?」
凡諾的這句話讓我有點不舒服,好像他原先其實期待那個一身黑的傢夥能大大傷害我們;也許是我多心瞭,而現階段,我也不打算計較太多。
突然,黑袍男子像是在做熱身操一般的,極慢但規律的搖動雙臂;光球繞著他的手腕旋轉,速度是一圈比一圈快。這一次,光線沒先前那麼強,卻發出極尖銳的聲響。我因為胸腹感到不適,而後退不隻十步。
雙腳踏穩的陪袍男子,稍微往後仰。他以逆時鐘方向扭動上半身,而我很確定,他可不是純粹在舒展筋骨。他是為瞭集中術素,我想,總量或許會比先前都要來得大。受到凡諾的幹擾,黑袍男子無法像先前那樣有效率的施法。
然而,黑袍男子的的氣勢並未因此減去多少;我猜,他大概隻要稍微換個方式,就能帶來不輸前幾次攻擊的破壞效果。
危險!我一邊以眼神警告站在遠處的泠,一邊迅速後退。
泠一邊喘氣,一邊爬上屋頂。眼中光芒縮到最小的他,好像正準備丟一些瓦片下來。我看著他,使勁搖頭;別再出手瞭,這不是我們能夠介入的!
我相信,單憑眼神,泠就已經能夠理解我的想法。過約五秒後,他垂下雙手,跪坐在屋頂上。松瞭好大一口氣的我,再次看相凡諾和黑袍男子。
凡諾是個聰明人,卻沒打算和對方保持距離。此外,我很驚訝的發現,凡諾在看到自己的傢被炸爛後,嘴角竟然上揚非常多;和面對我時的假笑不同,那是一種比較柔軟、沒有雕塑感、帶有更多人味的笑臉。他成為召喚術士前,應該都是這麼笑的。
凡諾不僅沒有生氣、緊張或害怕等情緒,還好像非常高興。我很少看到他這樣,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該說出什麼樣的感想。
面對眼前的敵人,凡諾好像是發自內心的歡迎;相信不隻是我和泠感到難以理解,連黑袍男子也覺得相當奇怪。
過約十秒後,我們一身黑的敵人終於停止搖晃上半身;白色光球迅速增加,同時在凡諾身後聚集。他想對凡諾來個前後夾攻,我猜,靈感大概就是取自先前我和凡諾讓他感到腹背受敵的情況。
過約五秒後,這些白光組成一個圓陣;凡諾幾乎位於正中心,我想,等下這些光球可能又是同時動作。凡諾若沒法遁地或跳高,就得努力防禦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
雖然我理解黑袍男子的戰術,卻幾乎不緊張;凡諾的態度,大大影響我的情緒。
凡諾在看見包圍自己的法術逐漸成形後,露出更大的笑容。他白過頭的牙齒,總是給我一種很假的感覺。他不壓低姿勢,也沒轉頭看一下身後的情形。又過約三秒後,他慢慢的抬高右手;一條纖細、晶亮的東西被他甩出來,發出讓我不寒而栗的濕黏聲響。
幾乎同一時間,黑袍男子沖出去;我沒看到他的雙腿動作,隻知道他是在眨眼間,就讓自己距離凡諾不到一步。這是一種跳躍,或許是直接縮短空間的大型法術;若是采用這種攻擊節奏,他或許真能把凡諾炸飛,特別是後者又一直那麼輕敵。
然而,在三下密集的拍擊聲後,凡諾周圍的白光就消失大半。
下一秒,黑袍男子全身癱軟。五官變形的他,四肢時而收緊、時而伸直;好像有不隻一陣的高壓電流通遍全身,讓他從頭到腳都冒出幾絲白煙。
接下來的一分鐘,我和泠都睜大雙眼。
些許白色的光芒,自黑袍男子的臉頰和頸子等處發出。張大嘴巴的他,趴在凡諾的兩腿前,表情看來十分痛苦、驚恐。
等等應該出現會大爆炸吧,我猜,足以讓黑袍男子粉身碎骨;已經有太多術素脫離他的掌控,那些發光的血管一起炸開,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而和我預料的一樣,凡諾完全不後退。他繼續留在原地,低頭觀察──或者,他是在欣賞,我真希望他的品味沒有這麼糟糕──。
黑袍男子在發出一串尖銳的喘息聲後,兩團白色的火球升起。不要幾秒,他整個人都被連續閃爍的白光包圍。然後,我看到他炸飛至遠處;高熱和強光伴隨著劇烈的聲響,連遠在另一條街的人都能感受到。
幾十塊地磚被吹飛,又有好多扇窗子破掉。垂下耳朵的我,除瞭閉上雙眼外,也不忘用前腳護著頭。相信即使是離這裡有段距離的泠,也會感覺耳膜和橫隔膜快要被震破。
凡諾離爆炸這麼近,身上的衣物卻隻有往後飛揚一陣。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他,不僅皮膚沒有燒焦,甚至無須眨眼。在這個時候,我和泠都覺得,黑袍男子遠比我們的創造者還要像個人類。
我吞一口口水,望向仍冒著火的樹叢。在一大片焦漬中,我們可以清楚看到黑袍男子半裸的身軀。他的雙手化為灰燼,身上的衣物更是破爛倒不足以遮住半邊胸膛;相信在我看不到的許多地方,也是被徹底燒焦、稀爛一片。真慘,我想,他應該當場死去;任何一名年輕的壯漢,都無法承受他剛才所遭遇到的一連串強烈刺激。
除瞭休克外,大量失血也是必然的;而黑袍男子真正的死因,是重要器官破裂。
結束瞭吧?我想。但凡諾沒有移開視線,讓我和泠都沒法徹底安心。果然,再過瞭快十秒後,黑袍男子發出哀鳴聲。我猜,這傢夥在爆炸發生之前,已經試圖把傷害減到最低;或許是升起防護罩,也可能是再次利用傳送法術。我全都不曉得,而凡諾應該是不用看也能猜得出來。
全身是血的黑袍男子,雖然連睜開眼睛都很困難,臉上的皺紋卻一直在跳動。他試圖大口喘氣,肺和氣管卻好像被一堆東西給堵住;在這一分鐘之內,他的口鼻一直吐出類似老鼠的尖鳴聲。而我不用仔細去觀察,也曉得他此時的呼吸和心跳都極為混亂。
又過約十秒後,黑袍男子努力睜大雙眼,卻隻能稍微讓上下眼臉開一條細縫。嘴角拉平的凡諾,邊笑邊說:「這一招不行,就換另一招,當然。而竟然試圖以提高威力來突破眼前的困境,這證明你是個頭腦簡單的人呢。」
已經過瞭這麼久,黑袍男子就算耳鳴未消,視力應該也早已經恢復過半。他看到凡諾的笑臉,當然會很想再次爬起來反擊。
又過瞭快半分鐘,黑袍男子盡管雙腿持續用力,身體卻無法撐起多少;我猜,他可能就是黏在地上。烤到半焦的傷口,大面積的與石板路接觸;皮膚和肌肉的化學變化沒在落地前就停止,所以,他也許有很大的一部分已經和路面合而為一。如同黏在鍋底的焦黑肉渣,我想,就算他現在還活著,事後也應該會死於感染。
在凡諾右手腕下方,那條幾乎完全透明的東西在縮短之後,又迅速變得筆直;那也是一隻觸手,但比黑袍男子先前用於防禦的要漂亮許多。動作不僅更為迅速,變化度也更高;如此細致,又極為強韌,卻幾乎隻能讓我聯想到蛇。凡諾很仔細操控它,卻不常看它;盡管我先前不曾看過,但他顯然非常習慣使用它。
情況都已經發展至此,我以為黑袍男子會求饒。在又過快一分鐘後,他終於從地上坐起。黑袍在發出「嘶嚕」、「咀噗」等聲響,迅速包覆他的傷口;不單隻是止血和清創,也是在取代失去的組織和器官。不要幾秒,黑袍就化為兩條手臂的形狀;先是掛在他的身體兩側,而在一陣沸騰似的連續顫抖後,這兩條手臂好像終於與他的神經和血管完成連接。雖然比一般的義肢多功能,看起來卻相當粗,應該不如原先的手臂靈活。
我猜,他接下來應該會用盡全力逃跑。同時,我已經開始想像自己擁抱泠,也和凡諾好好道謝的畫面瞭。
就在黑袍男子已經是連滾帶爬的迅速轉身時,凡諾抬高下巴,語氣輕蔑的說:「這麼快就用屁股對著我啊,哼,沒種的東西!」
黑袍男子繼續遠離他,面色也驚恐得像是要發出慘叫。凡諾嘟著嘴巴,令自己的聲音聽來更為尖細:「看來,你對信仰的堅持也不過如此。」
這種幼稚的挑釁應該不會帶來任何改變,原本,我是這麼以為的。
然而,黑袍男子的動作瞬間停止。不要幾秒,他的表情又恢復最初和我們見面時的猙獰模樣;他看來已經不那麼驚恐或想逃瞭,但離凡諾期待的標準還有一段距離。
我和泠都愣住瞭。而從泠吐出舌頭的樣子看來,他應該是緊張到快要吐出來;我相信,其實比起黑袍男子,凡諾更讓他覺得不舒服。
我實在忍不住瞭,乾脆對著凡諾大喊:「勝負已經分曉瞭,你要嘛一下就瞭結那傢夥的性命,不然乾脆就把他放走!」
表情沒變的凡諾,慢慢點一下頭;這隻表示他知道我的存在,而不表示他認同我的意見。
過約三秒後,凡諾繼續說:「連小孩子都明白,你們的神非常難相處。要是祂開始怕我、嫉妒我,而開始恨你的話,會發生什麼事呢?」
眉頭緊皺的黑袍男子,迅速從地上站起來;「嘶啦啦」、「啪啦啦」等濕淋淋的聲音響起,和我不久前猜的一樣,他的身體有一大半都被燒焦瞭。和前次一樣,黑袍負起清創、止血,與代替受損部位的工作;即便受到這麼嚴重的傷害,黑袍男子還是一副血壓極高的樣子。
我想,他即使沒有耳鳴,光是自己的呼吸聲,也足以蓋過清楚凡諾說出的每一句話。至少還要再過分鐘,這個曾經威脅我和泠的敵人才會有進一步動作。凡諾見他還不攻過來,乾脆一邊跳著簡單的舞步,一邊說:「真是單純的生物,啊,所以我喜歡宗教;其他藝術可沒法帶來這麼大的影響力,弄得像是一個人真要為此而生,又要為此而死似的。」
此時,凡諾無論是語氣、表情、眼神或姿勢,都不像是一個身處戰場的人。老實說,他這種無比陶醉,又極為病態的感覺,任誰看瞭都會感到很火大。特別他摸自己臉的嫵媚動作,即使是最廉價的娼妓也不願意模仿。而這種精心設計的惡心感,也成功令他似笑非笑的扭曲神情得以連續擴大。
所以,凡諾是真的非常期待這一刻到來;我想,在多數召喚術士都離開後,他一定常常感到無聊吧?
不同於我和泠,凡諾非常不希望黑袍男子離開。所以,他想盡辦法令後者的臉變得一半紅一半青。我猜,過瞭幾分鐘後,黑袍男子還是會在逃命和拚命之間猶豫。
凡諾一邊搖頭,一邊強調:「別誤會,我可沒嘲笑你喔。」
我想,凡諾隻是希望能把話說玩,也不在乎有無說服力的問題。他蹲在黑袍男子的右手邊,說:「所謂稱職的仆人啊,本來就是要時時刻刻都願意位主子去死;不然,你可是會下地獄的!」
凡諾一說完,就發出接近馬戲團小醜──也有那麼點像是鸚鵡──的笑聲,足以讓我和泠的背脊都發寒。
過約五秒後,凡諾摸幾下肚子,說:「這個國傢的地主,也會像我剛才這樣威脅奴隸喔;除瞭擅用刑具之外,也積極編造死後的世界,好掌控一個人的大半輩子。這些技藝啊,從古到今可都隻有人上人才能夠掌握喔。」
我又有點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隻能確定他還在試圖激怒對方。而讓我感到很驚訝的是,凡諾竟然還沒說完。
「既然,你已經徹底成為被奴役的一方,那即便再痛苦也別試著逃開;反正啊,你也是自願入這一行的吧,事到如今還沒有覺悟,豈不是低等到瞭極點嗎?啊──可別太傷心,我討厭看前一分鐘還殺氣騰騰的傢夥,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內都哭得像個小嬰兒。」
稍微往右轉身的凡諾,以逆時針方向繞著黑袍男子走。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如果你死瞭,就有機會成為聖人啦!覺得我在騙你嗎,仔細回想一下吧,那些能被你們列在名冊上的傢夥,有多少是因為慘死才被大傢歌誦的。事實上,你死得越慘,所擁有壁龕可能就越大、越華麗。哼嗯──難道不是這樣嗎?即便屍體可能很難拼回原狀,你也不用太擔心。再過不要多久,你就會出現在某幾位大師的雕刻、畫作和詩歌中。他們會努力把你美化到一個連你爸媽都認不出來的地步。這當然會導致一些問題──比方說,生物專傢絕對會批評這一切──,但你的骨灰壇上可以印上一張更帥的臉,這難到不值得高興嗎?你就先抱持這樣的想法,努力攻過來吧。」
和話中的內容比起來,凡諾一次吐出的文字量倒是令我目瞪口呆。原來,他喜歡跟前來襲擊自己的傢夥廢話這麼多,好像他為這一刻準備非常久似的。我可能猜對瞭,而說不定,凡諾平常的筆記裡,有幾張就包含著這些臺詞的草稿。
憑著幾句挑釁,就要黑袍男子忘記疼痛、拋棄任何求生的想法,我以為這是不可能的。而凡諾的一連串侮辱,還真的令黑袍男子呼吸回穩、雙眼浮凸。後者之所以能再次站直,好像不僅是依賴自身殘存的肌肉或法術,而是連體內最身處的靈魂都在拚命拉扯。不要幾秒,他就沖至凡諾面前。
和先前一樣,凡諾不僅呼吸沒亂,還露出大大的笑容。如果不是因為他迅速揮動那隻幾近透明的觸手,我可能會以為他是要擁抱那名黑袍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