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的悲觀念頭,被粉色系的光芒沖淡;雙眼半睜的我,呼吸平順。
幾乎同時的,明的視線開始移動。先註意附近的陰影,再觀察雲朵;不是隨便看看,我猜,她是想知道現在幾點;隻不過,現場沒人帶表,手機也都放在行李袋中。
為使環境簡單一點,我拜托泥,把雜物都放到肉室深處。
因陽光而瞇起眼睛的明,好像是想藉著觀察太陽的位置,來判斷自己剛才究竟花瞭多少時間在生產上;這不是個好方法,我想,抬高胡須;除傷眼外,也不精確。
附近沒有野貓等生物,要不然,我們就能夠靠觀察牠們的瞳孔,來推測現在是幾點;聽起來很原始,但至少比抬頭看太陽好。
在不知不覺中,其他遊客也都不見蹤影;是回飯店午睡,或吃下午茶去瞭──話說回來,明為什麼不直接問我們呢?很顯然的,她是想自行挑戰看看;個性堅強的人,總是如此。大概,她要等研究過幾棵樹的陰影長度後,才會要我們提供資訊。
不想讓喂養者太過勞累的泠,乾脆說:「從破水到後產,隻花不到一小時,比想像中要來得快呢。」
明點一下頭,說:「托你們的福。」剛經歷生產的她,雖不憔悴,但看來還是一副很想睡的樣子。過約五秒後,她說:「露願意合作,這很重要。能夠這麼順利,我們也得多謝謝她。」
接著,明還強調:「最有讓我有感覺的,應該是在開頭;推的時候,其實沒那麼吃力。多數時,我都是等露自己出來。她真的很努力呢,不論是爬,還是鉆。」
一小時前,我們在面對類似的發言時,反應總是很強烈;如今,簡直都跟木頭沒兩樣。
「反應遲鈍」已不足以形容,我想,垂下胡須;很尷尬,雖然明也曉得,是緊張感還未徹底消去。
露的全身上下都已經清潔完畢,我們的消毒工作也是一點也不馬虎;但也因未使用味道特別強烈的藥水,肉室內還是充滿血腥味。
不是什麼鐵器正處於加工階段,而是真正的鮮血,來自喂養者;明受傷瞭,因為我們的緣故;難免的,一想到這裡,我們的表情看來都會有些苦澀;就算再過十小時,胸腹深處的酸疼,也無法徹底消除。
明早就註意到瞭,但還是繼續說:「有過這次經驗後,我確定,絲和泥的輪廓才是最為清晰的喔。」畢竟是先經過壓縮,再用觸手來方便那過程;整體來說,會比產下嬰兒要粗魯一些。
若是在其他時候,絲和泥聽瞭,應該會心跳加速。如今,她們別說是臉紅,連要讓嘴角稍微上揚都有點困難;這兩個最年輕的觸手生物,遠比我和泠都要來得膽小。
嚴格說來,泥表現得比絲要冷靜許多;一樣是餘悸猶存,前者面對任何刺激的反應,至少還是即時的
至於絲,仍缺少血色;像是吃錯瞭什麼,或剛從一堆碎磚瓦下爬出來;我想,她就算被笑「沒出息」,也無法反駁。
單靠言語,無法改變些什麼;明顯然就是意識到這一點,才會又伸出次要觸手,把我們都抱在懷中。
生產完後,未大幅度改變姿勢的明,仍仰躺在地;用不著提醒,我們也會自己靠過去。
和露一起,又身在明的臂彎中;好溫暖,那兩隻細長的次要觸手,竟能讓我聯想到翅膀;力道不大,強迫的感覺一直不多;涵蓋范圍很有限,卻還是竭盡所能的送出溫暖;這就是喂養者的溫柔,讓我們既感動,又心疼。
特別是我,實在太熟悉瞭;與這幾天的經歷無關,而是在夢中。
有幾次,我變得非常小;那時,明不僅像疼自己小孩那般疼我,還替我取瞭小名呢!
無奈的是,我手上的血跡未散;骨髓中的寒意,還會盤據非常久,甚至會影響下一次的夢境。
明的母性光輝,能夠令我們胸腹深處的不適感給驅散大半;不用說,她的魅力,也絕不會因肚子變小而打折。
這次生產,明沒有哭爹喊娘,也幾乎不想擺動手腳;不僅未流淚,連汗水都比原先預期的要少。真是幸運,我想,尾巴從右搖到左。
明在放開雙手後,提出更為復雜的感言:「我曾聽電視上的專傢說,生產遠比截肢還要難以忍受;網路上也有些分析,顯示有不少女性歷經這一段時,真是悔不當初。讓剛上小學的我,以為那些會生第二胎的女人腦袋都有問題。
「到最後,還是沒問媽媽,生我和姊姊時的感受是如何;終究我還是擔心,自己的身體情況會被看穿,沒法真的為瞭追求刺激而挑戰太多。」
慢慢點一下頭的我,說:「這不奇怪。」
聊聊天,有助於產後精神穩定;我們都不希望,明在產後還繼續累積壓力。雙眼半睜的她,在親過露的額頭後,繼續說:「不是有那種每嗝一段時間,就會去強調自己生產時有多麼拚命的女性嗎?她們值得尊敬,當然。但也有些人,因為先天體質等因素,而沒那麼辛苦。在醫院以外的地方產下胎兒,還這樣順利,會不會被那些媽媽當成是異類呢?」
因運氣不錯,而感到不安;我猜,明也不是真為這個問題煩惱;她隻是好奇我們的答案,做為生產之後的餘興。
看似多餘,卻是再好理解也不過瞭;情侶之間,彼此探索是必不可少的;正因為關系緊密,才會思考更多。這類行為,若都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成為過去式,那才是真的很不妙。
幸好,明也討厭刁難人,不會跟我們玩什麼太奇怪的邏輯遊戲;剛成為喂養者的少女,會對一些瑣碎的細節抱有疑問,也是難免的。
錢陣子,我還擔心明不敢問呢;這種想法,才是真的多慮瞭。
泠幾乎用不著思考,就能很快回答:「明為此付出過,這是事實。不會因為少受點苦,就能被誰隨口否定。」
嘴唇乾澀的泥,豎起右手食指,說:「就算有人堅稱『那類感想隻可能存在於另一個星球上』,我們也不用太過在意。」
我一邊搖尾巴,一邊開口:「『比想像中要輕松』,這件事,也一樣可以拿出來炫燿啊。」
「沒錯!」明大喊,兩手使勁一拍,「這可比擁有一堆昂貴的包包還要來得讓人羨慕呢!」
明也不是在逼我們發言,隻是想改變氣氛;意識到這一點,自然而然會產生一種義務感;別一直那麼陰沉,要陽光一點;於是,每一個觸手生物都搶著接下去;不管有沒有內容,先盡量讓自己看來和剛出門時一樣活潑。
就客觀一點的角度來看,剛才的經歷根本就稱不上恐怖;我們要是再年輕一點,可能真的無法應付。由此可見,觸手生物的確比人類要晚熟;或許,喂養者會選擇美化這些缺點;但對我而言,再怎麼樣都是無法徹底忽視的。
明在分娩時,身心狀況都好得很;不僅沒有喘不過氣,更不曾覺得天旋地轉;基本上,現場的一切,都在掌握中。
我們沒有準備什麼現代儀器,隻是把凡諾設計的高等法術給多次復制;觀察一定范圍內的所有細節,是泠的專長。
因此,我隻需專心負責接生,而不用化為觸手衣。
看來還是不放心的絲,繼續問明:「要是用力過猛,除耳鳴不斷外,還有可能會流鼻血──」
絲要是沒回過神,就隻會越說越嚴重;想到這裡,我除瞭眉頭輕皺外,還稍使勁拍一下她的屁股。
明笑瞭笑,說:「除非是從事比做愛還要不知節制的劇烈運動,我才可能有快死的感覺。」若沒任何意外,那必然是達到一個到有自殘傾向的地步;此外,她也再次強調:「我可不會因為身在那些喜歡強調自己當時有多辛苦的媽媽之中,而選擇說謊;即便沒法參與她們的話題,也沒關系。
「我知道,自己確實很不一樣;與被迫戴上假面具比起來,我反而沒那麼怕被排擠。真的,與愛人的關系良好,就不會那麼渴望從其他人那邊得到同情與贊美呢。」
聽到這裡,絲和泥的臉色都比先前要好上許多;幾乎同時的,我猛搖尾巴;縮起身體的泠,眼中的光芒又擴大一圈;沒有更多反應,但整體感覺已經比幾分鐘前要來得好上許多。
明的專一,指的是一群;這沒啥關系,或者該說:這正是我們期望的!
臉有些紅的明,輕咳一聲,說:「無論是談到任何經歷,我都比較喜歡形容得恰到好處;哪怕缺少戲劇張力,也比誇大其詞要來得好。
「總之,我沒打算花太多力氣去在乎普通人怎麼看。連試著想一套說辭,先練習該如何裝蒜的欲望都沒有。」
不知明是從幾歲時開始,把與尋常價值觀的對抗,視為是一大樂趣。正因為有這種傾向,她才會這麼快就接受觸手生物,並成為喂養者。
接著,明坦承:「剛破水時,我甚至有點期待,自己能在生產的時候高潮;但說真的,沒有那種氣氛。」
我低下頭,問:「是因為我們的神色都太凝重瞭嗎?」
伸長脖子的絲,很快開口:「還是因為血腥味?」
「可能都有。」明說,雙眼半睜,「我還想過,你們若在我分娩時,都伸出舌頭,猛舔我的肚子,那會是多有趣的畫面。一直到最後,我都沒說出口;除聽起來有點秀鬥外,到時候,我可能根本分不出,自己究竟是生產導致高潮,還是被你們舔到高潮。」
如同明先前所說的,沒有那種氣氛;若是身在夢境中,比這更過分的事,我們應該都做得出來;用不著吩咐,甚至不會事先詢問。
在我們回些什麼前,明繼續說:「別要求太多,這是我首先提醒自己的;既然不缺催產素,又有你們陪伴在身旁,那就已經足夠瞭。
「現在才開始重視形象,應該還來得及;我沒有否定自己的本性,但至少要等產下露後,再玩些更激烈的。現在,肚子空出來瞭,除瞭能塞更多精液囊外,也能在裡頭施法。又或者,讓泠也來我這邊,當一天的嬰兒吧?」
一點溫熱的氣流,在我們之間流竄;剎那間,泠的體溫升高不隻兩度;我不用看也知道,他眼中的光芒亂到不行,像是被持續搖晃的萬花筒。
喂養者竟然會那麼想,在這之前,泠大概都以為自己不會被拿出來討論;除受寵若驚外,還有別的顧慮。更詳細的問題,我想,就留到幾天以後再說吧。
明剛才的發言,也會使其他觸手生物的腦袋發熱;在子宮空出來後,喂養者無論是面對哪一個觸手生物,都可以玩得比前陣子還要盡興;這種變化,盡管十分自然,卻帶有墮落色彩。一直以來,她都樂於遷就我們的喜好;無論是生活方式,還是思考習慣,都已經有瞭這麼大的改變;用「進步」來形容,除不正確外,也會讓我們很不好意思。
嘴角上揚的明,再次開口:「我最在意的,還是你們的感受。有不隻半小時,你們一直忙個不停。這陣子,我無論是要做什麼事,也都幾乎有你們在一旁協助。
「算是身在一流的飯店內,也無法享受像這樣的服務;而果然,面對傢人,遠比面對陌生人要來得舒坦。我就算有什麼辛苦之處,也都被幸福感沖淡,變得微不足道。」
接著,她一邊用右手摸露的頭,一邊說:「不是隻有我,絲、泥、蜜和泠也都付出不少;要記得喔,露。」
露沒回話,隻是繼續吸明的右邊乳頭。一分鐘過去瞭,很難得的,絲和泥都沒有對此表示任何意見;沐浴在明散發出的母性光輝中,令姊妹倆的情緒都變得溫和。
就算露開始哭鬧,我想,絲和泥也不會出言諷刺;眼前的構圖,誰都不想破壞。
跪在沙子上的泥,腰上的每一隻次要觸手都在大口喘氣。她常常會因過分專註,而屏住呼吸;為瞭雙手穩定,與確保自己沒有忽略任何細節;就結果來看,非常成功,可時間一長,給身體帶來負擔,足以讓充滿術能的觸手生物腿軟。
明流血時,泥一樣是受到驚嚇;隻是,在絲的面前,泥得假裝堅強;在發現絲已經快要昏過去後,又不得不表現得更可靠一些。
雖身姊姊,卻沒有特別勇敢;這也表示,在那過程中,泥的身心負擔都特別重。她沒有哭,我想,是為確保明與露的安寧
明雖看在眼裡,但在短時間之內,她也不打算提這件事;要是讓氣氛又變得過於嚴肅,就沒法好好休息瞭。
此外,最好別讓絲累積太多罪惡感;我相信,無論是剛才還是現在,若有人開始談論絲的不是,明都會出面阻止。
說到檢討,我們是不可能省略的;這件事,用不著喂養者操心;日後,也不需要特別拿出來強調。
就在我思考到一個段落時,絲和泥都看向泠腳邊的一團東西;那是明的胎盤,被放在一個仔細消毒過的鋼盤中;已停止出血,味道也散去不少。然而,不曉得是否因為陽光的刺激,它竟然又開始顫動。泠眼中的光芒擴大一圈,說:「好強的生命力!」
還會再跳個幾分鐘,我猜,也可能是術能的影響;會有臍帶與胎盤,表示觸手生物剛誕生的時候──基本上──與一般的生物沒有兩樣;所以,重生時,也是一樣的邏輯;想到這裡,我發現,明不怎麼疑惑;也許,她早在懷著露的頭一周,就能夠自行推論出類似的概念。
就算是召喚術的產物,也未完全脫離生物的范疇;在我們腦中,這一論述曾要打上不少問號;對明而言,則好像從來就不需要疑惑。
差點忘瞭,得在胎盤開始變質前,先丟入肉室縫隙內;我要泠負責端,並吩咐泥:「先在低溫下保存,然後再考慮要以何種速度來分解。」
明大概已經猜出我在想些什麼,隻是先不問。
有很多動物──即便是草食性的也一樣──會為瞭恢復體力,而把這一堆血淋淋的東西吃下;晚一點,我會讓裡頭的營養都回到明的身上;隻要用一點小技巧,就能夠讓這堆東西變得不那麼難以下咽。
被肉室內的幾樣設施重新處理後,眼前的胎盤,就會成為一灘有點濃稠的液體。不算清澈,鐵定也不算好聞;我會把那一堆血肉饃糊的東西都制成膠囊,分成數份;配開水吞下,是不錯的主意。但我猜,就算直接註射到體內,明應該也能接受;看來是很離譜的做法,但不會有問題的;不隻是我,絲、泥和泠都可以保證。
類似的措施,明也早就已經習慣。她可是在沒有太多協助的情形下,就嘗試裝上觸手的人類;那可是很痛苦的過程,會改變體內的部分神經;通常是該先穿上觸手衣,從減弱觸覺開始做起;要說到更糟的體驗,我想,在肉室裡可找不到瞭。
與生產比起來,其他的,基本上都能夠放松心情去面對;當然,這不是我們說瞭算的;喂養者大人,也該配得上更高級的待遇。
以處理胎盤為例,要符合我的標準,無非是更優雅一點;再來,就是刪去任何與召喚術士重疊的成分;無奈的是,我們的所學有限。論創意,泠是我們之中最強的。要是連他都沒什麼好點子,那大概就隻能按照原來的計畫進行。
晚一點,我也會問問絲和泥,看她們有什麼想法。
之後,就不用紀錄瞭;多虧明,露已經重生。接下來,是所有人的共同經驗,不用再寫到筆記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