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鶴樓的一間臨窗雅間內,丁壽與王廷相楚河漢界,殺得不亦樂乎,江彬立在一旁觀戰。
“炮八平五,將。”丁壽一子落定,江彬哈哈大笑。
王廷相棋力本是不錯,奈何丁壽後世讀瞭幾本《橘中秘》,《梅花譜》,奇招不斷,剛剛設計瞭一番“棄馬十三殺”,十三著大局已定,初次臨敵輸得莫名其妙,鬱悶不已。
這時王守仁挑簾而進,“幾位何故如此開心?”
“伯安兄來的正好,久聞你年少時便棋力高超,且來替小弟教訓他莫要目中無人。”王廷相喚著王守仁表字道。
王守仁看瞭棋盤一眼,笑道:“恐不能成人之美,不才幼時玩物喪志,屢教不改,傢嚴一怒之下將象棋盡數投河,小弟頓悟,作詩明志,從此不再下棋。”
“哦,不知所作何詩,小弟可有耳福聽聞?”丁壽笑著讓座。
“遊戲之作爾,恐辱尊聽。”王守仁坐下,開口吟道:“象棋終日樂悠悠,苦被嚴親一旦丟。兵卒墜河皆不救,將軍溺水一齊休。馬行千裡隨波去,象入三川逐浪遊。炮響一聲天地震,忽然驚起臥龍愁。”
“忽然驚起臥龍愁……”丁壽低聲念瞭幾句,“王兄少年便自比臥龍,存凌雲壯志,小弟佩服。”
“少年心性,不羈散漫,如今思來實是慚愧。”王守仁淡淡道。
“哈哈……”王廷相開懷大笑道:“王氏門風不媚世俗,不阿權貴,令尊推崇存齋先生心學,尤擅制心,你王陽明若無幾分豪邁天性,又怎稱得上王氏子弟。”
“啪嗒”,丁壽手中把玩的棋子墜地,仿佛不認識王守仁的盯著他看,“伯安兄就是王陽明!?”
二人錯愕的對視一眼,王廷相道:“伯安兄弘治十五年告病歸越,於道傢第十洞天會稽山陽明洞築廬讀書,遂自號陽明子,丁兄不知麼?”
我太TM知道瞭,王陽明啊,立功、立德、立言,可以和孔子並稱的人物,日本維新重臣無一不是心學門徒,號稱“軍神”的東鄉平八郎一生俯首拜陽明,那位蔣校長退守孤島後,為紀念他將臺北市郊的山區改名陽明山,這樣的人物竟在我身邊坐著,這不是白日撿到寶麼。
“啊,這個,小弟孤陋寡聞,實在不知。”丁壽錯開話題搪塞道:“子衡兄喚我等前來,人已齊聚,不知所為何事?”
王廷相看瞭眼坐在一邊的江彬,道:“就是議一議宣府軍功具結的事。”
江彬頭一次和幾個文官共坐一桌,渾身拘謹,滿是不自在,聽得是關於自傢的事,心又提瞭起來:“可是又出瞭波折?”
“倒是沒有,軍報有宣府巡撫、總兵及鎮守中官首肯,考功自是無礙,文書已經批下,無非獎功罰過爾爾,隻是萬歲關註此事,定要追究延誤之罪。”王廷相緩緩道:“兵部此事的確處置失當,貽誤軍機,罪名可大可小,萬歲若不滿意,兵部上下難免一番動蕩,今日便是商討如何定罪處置。”
王守仁接口道:“其實黃主事也不是有意拖延,實是宣府有人請托,要他將這事緩緩處置,他樂做順水人情,的確有些不知輕重,賢弟乃萬歲近臣,此番又是由你向皇上進言,若由你上疏皇上必能納諫,愚兄想向你討個人情,息事寧人。”
丁壽皺瞭皺眉,按他的意思把那姓黃的抄傢問斬都不為過,奈何眼前二人在文華殿有回護之情,又剛知王守仁竟是歷史牛人,心中頗有拉攏之意,但若給瞭二人面子,怕又會傷瞭故交之情,轉首問道:“三哥,你看這事該怎麼辦?”
江彬自打聽瞭王守仁的話後就神色不安,聽丁壽問話一愣,“啊?什麼?哦,隻要文書批下,某這裡就沒什麼打緊,一切聽小郎的。”
聞言丁壽捶拳道:“既如此……,就定為兵部職方司主事黃昭處事不當,罰俸三月,兵部其餘人等引以為戒,二位兄長以為如何?”
這個面子給得夠大,王守仁拱手道:“某替兵部同仁謝過瞭。”
“別急著謝,小弟也有事相求。”丁壽臉帶壞笑道:“二位兄長可知小弟將出使朝鮮?”
二人點頭,六科辦事就在皇城之中,王守仁之父王華又在禮部任職,這事算不得機密。
“那可知其中隱情?”
二人相顧茫然。
丁壽便將朝鮮宮變之事簡述一番,開口道:“海東為使,兇險自不待言,歷來使朝之人不為中官便是兩榜進士出身,小弟身為武職,怕引起朝鮮警覺,欲奏請一人為正使,二位兄長可有暇海東一行?”
“愚兄少年時曾隨傢嚴領略邊塞風光,遼海風情卻無緣得見,難得有此機緣,怎能錯過。”王守仁笑道。
王廷相皺眉,“伯安,你身患吐血疾未愈,豈能耐遼東苦寒,這番機緣還是讓給我吧。”
二人不計風險,勇於任事,丁壽暗自欽佩,勸解道:“伯安兄既然痼疾在身,此番便勞煩子衡兄吧。”
王守仁還要開言,丁壽道:“兄長放心,小弟這不安分的性子,保不齊還要出使西域,到時再勞您大駕,如何?”
幾人大笑,大事議定,丁壽欲與王廷相重開戰局,江彬神色不寧,開言道:“小郎,既然兵部文書已下,哥哥我便即刻趕回宣府,不在京師耽擱瞭。”
丁壽取笑道:“怎麼三哥,想念傢中那嬌滴滴的小娘子瞭?”
“休要說笑,”江彬神色鄭重道:“聽你所言,此番出使吉兇難卜,待某復命後便趕來助你一臂之力。”
丁壽感動道:“多謝三哥掛念,你軍職在身,多有不便,朝鮮畢竟為大明藩屬,不敢為難天使,好意心領瞭。”
江彬點點頭,“有機會回傢中一趟,傢裡人對你多有掛念。”
苦笑點頭,丁壽心道我倒是想,如今大哥還沒找到,哪有臉回去,他早已交待錦衣衛十四千戶所,畫影圖形尋找丁齡,怎料丁齡如泥牛入海,蹤影全無。
送走江彬,幾人重新落座,王守仁觀二人對戰,突然開口道:“賢弟,你因何故入的東廠?”
丁壽專心棋局,隨口道:“一飯之恩。”
“哦?願聞其詳。”王廷相走瞭一步棋道。
這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丁壽遂將如何與劉瑾相遇,到京師還債,請劉瑾尋兄等進入東廠的事交待瞭一番。
二王對視一眼,王廷相道:“愚兄有一言相勸。”
見他說得鄭重,丁壽笑道:“兄長但講無妨。”
“自古以來權閹奸宦無有下場,黨附者也多難保全首尾,賢弟允文允武,乃棟梁之才,何必屈膝閹宦之下。”
見二人目光炯炯,丁壽坐直瞭身子,正色道:“莫說劉公公對我有知遇之恩,就是朝中諸公皆視我為佞幸小人,不托庇東廠,小弟往何處去?”
“朝中諸公並非量狹之人,有傢父說和,必能捐棄前嫌,屆時賢弟內有皇上信重,外有諸位大人扶持,正如你文中所說:前途似海,來日方長。”王守仁勸道。
“小弟奇怪,二位兄長何以對我青眼相加?”
二人相顧一笑,王廷相道:“文以言志,我二人深信能作出《少年中國說》之人必為我輩同道,我三人攜手定能為黎民百姓,為大明江山作出一番與天不老,與國無疆的千秋功業。”
可惜那文章是抄來的,看著棋盤上紅黑兩色棋子,丁壽心中翻滾,看得出來二人誠心相勸,他一直擔心頭上被扣上閹黨帽子,如能就此摘掉自是最好,可若是就此投入文官陣營麼……
想著一年來劉瑾一路提攜點撥,屢次交予重任,反觀深宮內的朱厚照隻作橡皮圖章的不甘,如今困在詔獄內牟斌的無人問津,老邁昏庸的朝中大臣彼此勾心鬥角……
“小弟請問,若是不答應,子衡兄可還會隨我海東一行?”
“海東之行乃是王事,無論如何回復,愚兄都會陪你走一遭。”王廷相鄭重答道。
“既如此,小弟辜負二位兄長美意瞭。”既然都是做小弟,為何不跟一個肯信你、肯重你、肯罩你的老大,雖說這老大如今實力欠瞭點,結果勝負如何,呵呵,二爺還真不看好朝中那幾位。
“賢弟三思而行。”
“此事還需慎重,賢弟不妨多考慮幾日。”
“小弟主意已定。”不理二人勸解,丁壽飛快的將棋盤中的棋子放回原位,紅黑兩色,涇渭分明,看著盤中棋子丁壽展顏:
“世事如棋人捉弄,縱橫進退不由衷。爭將奪帥拼生死,皆付世人一笑中。”起身長笑,揚長而去。
王廷相看向王守仁,“我二人是否操之過急瞭?”
看著棋盤,王守仁搖頭道:“也許最初就不該強人所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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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廠。
劉瑾陰沉著臉,手中拿著幾頁信箋道:“這是原話,沒弄錯吧?”
丘聚搖瞭搖頭,“松鶴樓是我親自佈的暗樁,雅間內有聽音銅管,記錄人都是聽寫老手,不會有疏漏。”
冷哼一聲,劉瑾沒有說話。
“這小子太不安分,整日生事,如今又被人盯上瞭,瞧著意思還頗有意動,久瞭怕會反水,是不是……”丘聚舉掌下切。
“這事不用你費心瞭,你下去吧。”待丘聚退下後,劉瑾拿著信箋的手一抖,幾頁信箋無火自燃,看著火焰將紙張吞噬,劉瑾冷笑道:“兩個小王八蛋,挖墻腳挖到咱傢頭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