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風宴後,丁壽要登城賞景,劉暉本要毛遂自薦,朱秀哪會給他這個機會,讓他陪同王廷相,在劉暉哀怨的眼神中,自己引著丁壽登上城樓。
九門口雖形如孔橋,頂部卻寬如坦途,青磚堆砌的垛口威嚴齊整,兩側山上十餘座敵樓高聳,氣勢磅礴。
丁壽站立城頭,山風襲來,松濤陣陣,關城兩側崇山峻嶺間,長城好似巨龍蜿蜒起伏,又有誰能預見一百四十年後的那場國殤。
霍地一轉身,丁壽險與身後亦步亦趨的朱秀撞個滿懷,朱秀退瞭兩步,躬身道:“失禮失禮,丁大人莫怪。”
丁壽微微訝異,若說今日他對韓輔、馬中錫的有意輕視有些不滿,那如今這位鎮守太監的曲意討好則是有些過瞭,二爺自認他沒這麼大面子能讓遼東鎮守摧眉折腰。
“朱公公何必如此拘謹,丁某擔當不起。”
“丁僉事乃劉公公心腹,就憑著劉公公從那幫大頭巾處保住瞭天下鎮守,咱傢就是再恭謹萬倍也是應該。”朱秀滿臉堆笑道。
輕哦瞭一聲,丁壽微微一笑道:“難得朱公公還記得督公那份辛苦。”
“那是自然,說起知恩圖報,咱們這些沒卵子的可比那些道貌岸然的酸子強上萬倍。”
朱秀隨即低聲道:“剛過完年咱傢便向劉公公遞瞭門貼,如今已拜在劉公公門下。”
眉峰一挑,不想劉瑾這麼快便將手伸向瞭各地鎮守,丁壽笑著拱手道:“如此說來大傢都是自己人,在下適才多有失禮瞭。”
“哪裡哪裡,自傢人何必見外,劉公公那裡還賴丁僉事多多美言。”朱秀按住瞭丁壽拱手的雙拳,一張銀票已從袖中遞出。
“那是自然。”丁壽笑著答應,收起雙拳,順勢那張銀票已滑到袖筒裡,“回京後,壽定當將朱公公一番心意稟明督公。”
朱秀笑逐顏開,那張老臉如同菊花綻放。
丁壽突然面容一肅,“韓輔和馬中錫果真有軍務在身?”
“啊?”朱秀被這變臉跟翻書一樣的小子給驚瞭一下,隨即苦笑道:“馬老兒那又臭又硬的性子,當年連西廠汪公公的面子都不給,遑論如今;至於韓輔麼,遼陽韓氏世代將門,其父韓斌成化年間便任遼陽副總兵,在遼東根深蒂固,自是不屑到此來伏低做小。”
“遼東將門……”丁壽冷笑。
遼東將門形成與發展其實就是在大明對遼東的統治不斷加強中形成,最早甚至可上溯到洪武年初定遼東的時候,例如寧遠祖氏遠祖祖世榮,元末隨朱元璋在滁陽從軍,宣德五年寧遠建城時其孫祖慶遷居,遂有瞭明末在遼東有舉足輕重地位的祖氏一門,其他類似的還有鐵嶺李氏、遼陽韓氏、崔氏,義州馬氏,前屯楊氏,以及雖不是將門卻也是遼東大族的撫順佟氏。
遼東勢族歷朝之中不乏為大明立功捐軀者,可隨著勢力的不斷擴大,他們侵占屯田,奴役屯軍,變募兵為傢丁,傢族存亡利益甚至超過瞭對明朝興衰延續的忠心,別說努爾哈赤天縱英明之類的鬼話,遼東總兵李成梁分分鐘能像弄死他父祖一樣捏死他,建州做大純屬李成梁養寇自重,修築寬甸六堡把努爾哈赤和明廷隔開,放任他在邊墻外整合各部,他則不斷對海西女真和蒙古各部用兵,把這些人不斷削弱最後被努爾哈赤或吞並或聯合,待野豬皮羽翼已成,他又放棄六堡,以將六萬多戶漢民盡數內遷,不遷者殺的方式將八百裡遼東之土拱手相讓,成就瞭努爾哈赤大英明汗的威名。
明亡清興之際,勢族向背成為遼東戰爭勝敗關鍵,遼東將門依仗傢丁陷陣,視傢丁為安身立命的本錢,李成梁傢丁上萬,傳到李如柏時也有過千人,吳襄父子有傢丁三千後來居上,又與寧遠祖氏結親,互為奧援,可臨戰之時,明軍一敗再敗,重要原因之一就是軍心不定,民心不安,不戰自亂。每次戰前,一些手握兵權的勢族大姓,競相將傢眷南遷。將無鬥志,則軍無戰心。“步營稍卻,而兵馬望風先奔,迨大勢一亂,全軍俱潰,均非與賊而敗也”。
遼東勢族於國有功不假,明廷又何嘗有負遼東勢族。李成梁九子皆貴為總兵參將,祖大壽父祖四代追贈少傅,吳襄父子官居要職,遊擊將軍祝世昌其先世於明初被授遼陽定邊前衛指揮,已世襲十餘世。
後金兵興,朝廷加征千萬遼餉撫育遼東,以至關內流民遍地,多少流寇因賞銀未到降而復叛,而遼東將門又如何報國:撫順李永芳、遼陽祝世昌率眾降敵;吳襄大凌河棄軍而逃;薩爾滸遼東眾將坐視川浙客軍血戰渾河,稍觸及潰;大凌河祖大壽殺何可綱降清,何可綱不發一言,含笑而死,屍身為祖軍分食,隻有某個閻姓磚傢才能從何可綱之死中得出“含笑而死,喜忠名得就;不發一言,知大壽意而不能言也”的操蛋理論,祖大壽若詐降殺大將取信於敵酋,人死即可,為何競食其屍,何可綱不發一言,為何不是知多說無益;含笑而死,焉知不是齒冷祖氏所為?
想瞭許多的丁壽忽然搖頭失笑,自己鄙夷遼東將門為人處世,可適才還因韓輔等人的輕視心存芥蒂,又比一百年後的遼東眾將強在哪裡,上天讓自己身返大明,總要做出一些事來,不枉被雷劈的那一遭。
俯視關下,一片石歷歷在目;夕陽斜照,九門口巍峨聳立。如此關城,仍不能阻止夷狄東胡,雄關峻卡又有何用啊,丁壽手拍城垛,脫口吟道:“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好一個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王廷相不知何時走近,身後跟著劉暉與李春美二人。
王廷相擊掌贊嘆,“雖感蒼涼淒清,更覺遒勁豪健。賢弟果然胸襟博大,隻是這詞隻有半闕,不知另半闕是……”
若是往常,丁壽定要賣弄一番,今日卻無此心情,灑然一笑道:“偶從他人處聽得半闕,教子衡兄失望瞭。”
王廷相哦瞭一聲,卻是不信,這首《憶秦娥》意境豪邁,頗有東坡遺風,若是早已傳世,他定無不知之理,見丁壽面色有異,他便未曾多問。
丁壽則看向劉暉二人,瞧得二人心中發毛,不知何處又得罪瞭這位,丁壽卻對著二人深施一禮:“適才丁壽禮數不周,還望二位將軍海涵。”
這一下將劉暉二人弄得手足無措,“大人客氣,吾等都是粗人,當不得大人大禮。”
“此番我與王大人出使朝鮮,一路少不得要麻煩二位,在此先行謝過瞭。”丁壽正色道。
二人立即心花怒放,正愁沒機會攀上交情,真是瞌睡來瞭送枕頭,劉暉當即道:“大人放心,末將必將大人安安穩穩送到朝鮮,朝鮮境內麼……”
一指李春美,劉暉繼續道:“李春美祖上是朝鮮內附,熟悉內情,可由他作為向導通譯。”隨即厲聲喝道:“好生服侍大人,若是有什麼閃失,老子殺瞭你鐵嶺的全傢。”
李春美胸脯拍的當當直響,“將軍放心,若二位大人少一根汗毛,標下自己抹瞭脖子。”
“唉,二位言重瞭,如此朝鮮之事就托付李將軍瞭。”丁壽拱手道。
李春美頓時覺得骨頭都輕瞭四兩,連呼不敢,當然,若是丁壽知道眼前這人後來生瞭個孫子叫李成梁,不知會不會立刻把他從城樓上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