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東廠。
內堂內燈火通明,劉瑾身著蟒袍端詳著眼前紅漆大木箱內成堆的黃白之物,輕笑道:“劉都堂,何故如此厚我?”
穿著便服的左副都禦使劉宇欠瞭欠身子,笑道:“區區薄禮,還請公公笑納。”
讓人將裝著金銀的衣箱抬下,劉瑾抬手請他就座,道:“咱傢不白收人禮,有什麼事就說吧。”
劉宇苦著臉道:“公公,下官如今在都察院的日子不好過,張敷華整日裡尋在下的麻煩,原本想著為公公守住這一畝三分地,可是最近劉大夏那老匹夫彈劾馬文升後,聲勢正盛,您老也知下官與他之間的齟齬,若是被他尋到瞭錯處,下官怕是官位不保啊。”
熊繡外出兩廣的事果然惹惱瞭劉大夏,劉老頭糾結同鄉兼同榜的李東陽,命禦史何天衢首先發難,理由嘛現成的,馬大人都八十瞭還賴在吏部尚書的位置上,彈劾他一個老衰昏聵,戀棧權位總不算錯吧,至於劉本兵已過古稀,那自然是老當益壯,不可相提並論瞭。
按照慣例,有人彈劾自己,馬文升上疏乞去,這樣的時候皇上通常需要溫言慰留,可內閣的李大學士這時就起到瞭作用,馬尚書既有退意,何必強人所難,就準其所請吧,於是,曾經主持收復哈密的老君子馬文升糊裡糊塗地被另一個君子攆回瞭傢。
五朝老臣都被輕松拿下,劉大夏此時可謂意氣風發,劉宇以前就和這老兒不對付,深怕老傢夥參人上瞭癮,再找自己的麻煩,所以備下厚禮,主動請求外放。
劉瑾聞言不動聲色,輕輕轉動手上的碧玉戒指,輕聲道:“所以,你就想給咱傢撂挑子?”
劉宇站起躬身施瞭一禮,道:“還請公公體念下官難處……”
輕笑一聲,劉瑾走到劉宇身邊,輕拍他的肩膀道:“你是咱傢的人,怎麼會讓你為難,都察院就讓給那幫老小子,先讓他們樂幾天,瞧他們還能玩出什麼花樣,至於你麼……”
劉瑾稍頓瞭下,道:“不宜離開京城太遠,恰好鎮守宣府的苗逵與巡撫車霆和總兵張俊都不對付,你過去幫幫場子,居中調和一下,宣府毗鄰京師,可出不得亂子。”
劉宇面露難色,遲疑道:“車霆乃謝遷心腹,要代其位怕是不易。”
劉瑾得意笑道:“誰要代他的位置,你去總督宣大,連大同也給咱傢插手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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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壽在白少川的引領下見劉瑾的時候,看到的是嘴巴已經咧到耳朵根兒的劉都堂。
“屬下丁壽拜見督公。”丁壽進門行禮道。
劉瑾沒有言聲,對著桌上一副殘棋出神。
“屬下特來向督公復命。”丁壽又提高瞭聲音道。
劉瑾一聲冷笑,“咱傢可不敢當欽差大人如此稱呼。”
老人妖翻臉,丁壽感覺腿肚子有些發軟,惶恐道:“公公何出此言,可是屬下犯瞭錯處?”
“犯錯?”劉瑾轉過臉來,打量瞭他一番,道:“咱傢讓你借力打力,你卻把遼東給攪的一團糟,這也就罷瞭,女真蠻子的死活咱傢懶得操心,你要取道登州,咱傢給你討來旨意讓山東大小官員前去迎接,你跑到哪兒去瞭?你小子可還把咱傢放在眼裡?”
“小子實不知公公苦心安排,枉費一番美意,請公公責罰。”聽著老太監聲音漸厲,丁壽跪倒,背後冷汗不住流下。
“不要罵師父。”一身紅衣的小長今跑瞭進來,方才她在外面探頭探腦地看見這個沒胡子的老頭訓斥師父,師父好像很害怕,不由跑瞭進來。
“這是……”劉瑾看到一個可愛女童突然跑瞭進來,錯愕問道。
“屬下在朝鮮收的一個徒弟。”丁壽答道。
“你小子都開始收徒弟瞭,誤人子弟。”劉瑾冷哼道,看著這個圓圓臉蛋的小傢夥,瞪著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淚水在眼眶中直打轉,不由憐愛之心大起,招手將她喚到身邊,溫言道:“小妞妞,叫什麼名字?”
“徐長今,”長今回答道,眼淚到底還是不爭氣地落瞭下來,抽瞭抽鼻子,拽著劉瑾衣袖,奶聲奶氣道:“爺爺,師父是要陪長今到泰山看日出才獨自離開的,打罵長今一個人就好,不要怪師父。”
自帶萌妹光環屬性的小蘿莉一句“爺爺”叫的劉瑾柔腸百轉,老太監取出錦帕幫她擦眼淚,哄道:“不哭不哭,小妞妞,爺爺就是嚇嚇這小子,幾時說過要責罰他瞭。”
“真的?!”跪在地上的丁壽面露喜色道。
“假的!”劉瑾沒好氣地瞪瞭他一眼,將破涕為笑的小長今交到白少川懷裡,吩咐道:“小川,帶這娃娃去用膳,犯不著跟這混小子一起挨餓。”
白少川笑著應是,丁壽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瞭,三鐺頭眉梢眼角裡明顯有報復的快意。
見小長今眼巴巴地看向這裡,劉瑾輕擺瞭擺手示意無事,小蘿莉才安心地跟著俊美得不像話的白少川離去。
“別裝模作樣瞭,起來吧。”劉瑾在丁壽臀上輕踢瞭一腳道。
“小子不是在等著公公責罰麼。”丁壽嬉皮笑臉地站瞭起來。
“用不著咱傢出手,自有人找你的不自在。”劉瑾冷哼一聲道。
看著丁壽面上探詢之色,劉瑾輕呷瞭一口茶道:“咱傢隻能告訴你有失必有得,吃虧是福,自個兒領會去吧。”
老太監說話藏半句,丁壽暗中撇瞭撇嘴,又涎著臉道:“屬下此番出使,淘換瞭不少新奇玩意兒,特來孝敬公公。”
說罷從懷裡掏出一個錦盒,打開後裡面是一隻近尺長的雪白人參,手足俱全,宛如一個小兒模樣,丁壽得意道:“這是長白山千年雪參,據說能活死人,肉白骨,願公公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劉瑾搖頭嘆道:“起死回生,這世上要真有這麼個東西該有多好,”隨即淡淡一笑,“難得你這份孝心瞭。”
丁壽低首垂眉道:“這是屬下分內應當的,另外小子想向您討個人情。”
伸瞭個懶腰,劉瑾皺眉道:“就知道你小子這支參不能白吃,說吧,什麼事?”
“公公您說笑瞭。”隨即丁壽將蓬萊客棧發生的事述說瞭一遍。
劉瑾點瞭點頭,“事情的經過咱傢已經知道瞭,你什麼打算?”
“北條秀時幹系重大,應保其安全,以待時機。”丁壽進言道。
劉瑾點頭認可,“難得你有這份眼界,咱傢已經命人將那廝提解進京,由錦衣衛看押。”
“另登州指揮僉事戚景通和山東臬司僉事馬昊皆可造之才,小子請公公照拂一二。”
劉瑾嗤笑道:“你小子開始培植心腹瞭?”
丁壽連忙搖頭道:“隻是覺得這二人有幾分才幹,埋沒瞭實在可惜。”
“戚景通就不用操心瞭,山東總督備倭的戚勛很賞識他,報功的奏本已經到瞭兵部,據說要在漕運衙門裡委他個把總職位。”
丁壽哦瞭一聲,漕運把總可不是邊軍那些把總可比,漕運總兵下設十二萬漕兵,分由十二把總統率,一個滿額的衛指揮使所轄不過五千六百兵丁,戚景通顯是高升瞭。
劉瑾繼續道:“馬昊怎麼處置倒是個麻煩,山東地方一次損失瞭幾十名快班,刑部總要推出個人來安撫一下,咱傢觀望一下再說吧。”
丁壽躬身道:“勞公公費心瞭。”
“不說這個瞭,過來瞧瞧,這局棋該怎麼走?”劉瑾招手喚他近前。
丁壽近前一看,不由笑瞭,當即伸手連走幾步,將死對方,得意道:“公公,這棋就是……咦?”
“棄馬十三殺!?”眼前這局棋正是出京前他在松鶴樓與王廷相對弈時的棋局,一步不差,這老太監怎麼知道的。
“奇怪麼,這世上能瞞住咱傢的事兒可不多。”劉瑾仿佛知道瞭丁壽心中所想,一語道破,用冰涼的手掌輕輕拍瞭拍他的臉頰,“可還有什麼對咱傢說的?”
“督公,那日他們二人雖有拉攏之意,屬下當即回絕,因覺得不過些許小事,未向公公稟告,還請您老恕罪。”丁壽心中暗罵,算是見識到東廠番子的無孔不入瞭,難怪朝野上下沒一個喜歡這幫傢夥,拉屎放屁都被人盯梢的感覺真是不好。
劉瑾盯著他看瞭一會兒,突然桀桀笑道:“傻小子,咱傢怎會對你不放心,且回去歇著吧,明日還要上殿復旨呢。”
丁壽躬身告退,看著他的背影,劉瑾笑容轉冷,面沉似水,不知何時丘聚立在他身後,道:“早說這小子跟咱們不是一條心,您這麼點撥,他還是不交底,他的出身來歷要是被有心人探聽到,難保不會成為向咱們發難的憑證,不如……”
“丘聚,”劉瑾突然出聲打斷瞭他的話語,丘聚一愣,“您老有什麼吩咐?”
劉瑾沒有回頭,隻是語調冰冷,“咱傢做事幾時需要你指點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