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奉天門早朝。
“老臣張懋代五府、六部諸衙門合詞上疏:自古人君,未有不以憂勤而興、驕佚而敗。太祖高皇帝百戰而得天下,深懼後世溺於宴安,故作《皇明祖訓》。近來忽聞陛下宴聞之際,留心騎射,群小雜沓,徑出掖門,遊觀苑囿,縱情逸樂。衛生之害,積於細微;銜橛之危,起於所忽,不可不慎。
萬歲天縱聖明,想初時定無此心,必左右近侍引入非道,陛下不察而誤蹈。臣等實為寒心。況去歲以來,災異迭見,若再從事迭樂,何以感動天心!”老當益壯的英國公張懋聲若洪鐘,響徹朝門。
一篇奏疏念完,正德卻沒有回應,張懋抬頭去看,見小皇上捏著一枚銅錢,怔怔出神。
張懋忍住氣,重重咳瞭一聲,才把魂遊天外的小皇帝給拽瞭回來,“老國公言辭懇切,情真意濃,這封奏疏朕收到瞭,就這樣把。”
什麼叫就這樣吧,這就完瞭?張懋加重語氣,奏請道:“臣請陛下親賢臣,遠小人,摒棄群小,以正朝綱。”
“這個……”正德正在為難之際,突然有一人出班請奏。
“微臣兵科給事中張龍彈劾英國公張懋:英國公世承國恩,執掌兵權,不思報效,反剝削士卒,侵占京營兵役,逞一人之豪侈,臣請嚴治其罪。”張龍將一筆筆證據列出,言之鑿鑿,就差把老頭兒穿開襠褲時候犯的錯給抖摟出來瞭。
“萬歲,臣……”張懋憋紅瞭臉,說不出話來,剝削士卒、奴役兵丁的事哪個武官沒幹,何況他這執掌兵權三十多年的武官第一人呢,可這些事卻沒法理直氣壯的說出來,這麼大歲數瞭,臉總得要吧。
張懋臉紅脖子粗,太陽穴上血管突突直跳,眼看就有突發腦溢血的危險,朱厚照在禦座上笑嘻嘻開言道:“英國公有功於國,老愛卿天性率直,縱有小錯,閉門自省也就是瞭。”
“老臣謝主隆恩。”滿臉羞慚的張懋退回朝班,打定主意回去就閉門謝客,誰他娘的也不見瞭。
“眾卿可還有事奏?”因某些緣故,正德昨晚失眠瞭,精神頭有些跟不上。
五府六部的大臣們大眼瞪小眼,劉瑾爪牙明顯已經準備好瞭,誰出頭就咬誰,尊寵在勛臣中排第一的英國公都被懟回去瞭,誰還去觸這個黴頭。
首輔劉健在人群裡脧瞭一圈,部堂大員們個個眼神躲閃,老大人心中有氣,就知道關鍵時候指望不上這些自保的老滑頭,向都察院的張敷華點瞭點頭,張都堂心領神會,向身後的禦史裡使瞭個眼色,那幫愣頭青想出名都想瘋瞭,最適合當槍使。
一個愣頭青果然跳出,“臣陸昆有本:自古宦豎欲擅主權,必先蠱其心志。如秦之趙高等。陛下即位以來,寵信閹寺,顛復典刑。太監馬永成、魏彬、羅祥、谷大用輩,共為蒙蔽,日事宴遊,上幹天和,災祲數告,廷臣屢諫,未蒙省納。若輩必謂宮中行樂、何關治亂,此正奸人蒙君故術。陛下廣殿細旃,豈知小民窮簷蔀屋風雨不庇?錦衣玉食,豈知小民祁寒暑雨凍餒不堪!馳騁宴樂,豈知小民疾首蹙額赴訴無路!近來夏秋亢旱,江南米價翔貴,京城盜賊橫行,豈可縱情恣欲,不一顧念?伏望側身修行,摒棄賊永成輩以絕亂源,委任大臣,務學親政以還至治。”
陸昆是張敷華從南京帶來的舊部,傢裡頗有資財,犯不上索賄貪贓,屁股幹凈胸中自有底氣,奏本盡是煌煌之言,理直氣壯。
都沒等劉瑾的人跳出來,正德一拍禦案,喝道:“朕不知庶民之苦?朕來問你,一件青藍佈襖價值幾何?”
啊?這事書上沒說呀,陸昆垂首道:“臣……不知。”
“朕告訴你,其價四錢五分,朕再問你,一丈紅綾價值幾何?銀絲紗一丈價值幾何?細色稻米一石價值幾何?豬肉一斤價錢幾何?三口之傢月用幾何?”
一串問題,陸昆腦袋都要垂到地上瞭,隻是不停地說著“臣……不知”。
朱厚照身子向後,懶散地靠在禦座上,“陸昆,你值幾何啊?”
“臣不知。”已經完全暈菜的陸昆答道。
“那就等知道瞭再來做官。”朱厚照沒好氣地說道。
陸昆聞言癱倒在地上,十年寒窗,金榜題名,仕途就這麼完瞭。
“陛下,所謂術業有專,禦史掌監察之責,隻需品行端正,直言敢諫,便可任職救民,何必強聞稼穡,通曉市井之事。”劉健突然開言。
剛才那人一口一個“豈知”多痛快,就差把我比晉惠帝瞭,反過來到他兒這就何必強求,還真是官字兩張嘴,朱厚照都被氣樂瞭。
不等他開言反駁,侍立在身側的劉瑾就冷笑道:“適才陸大人直斥聖上,句句誅心,自己卻半點不曉民間疾苦,不解民生何談救民倒懸。”剛才陸昆彈劾雖沒捎上自己,可若是把這些人都貶謫瞭,劉瑾單槍匹馬的跟誰玩去。
劉健捋髯,斜睨劉瑾道:“禦史風聞言事,其職責所在,倒是太祖明訓:內臣不得幹預政事,預者——斬。”
一個“斬”字說得斬釘截鐵,二人四目間火花四濺,互不退讓。
“劉瑾,朝堂上幾時輪到你說話。”朱厚照打起圓場,訓斥完劉瑾又對劉健道:“劉老愛卿,雖有太祖鐵牌訓令,但自太祖太宗起,此令已名存實亡,不要在拘泥舊制。”
劉健躬身道:“陛下,先帝大喪未久,近者傳聞有群小引誘聖上深夜之際,廣為遊樂,若萬一果有此事,於諒陰之禮不合,伏望陛下敬天勤民,節財省役,進賢去佞,賞功罰罪,以使民心可慰。”
朱厚照聽到“夜遊”之事,臉上已經很不自然,等劉健說完,立刻道:“劉卿所言,憂國憂民,朕當從而行之。今日無事,便退瞭吧。”
“陛下且慢,昨夜廠衛擾亂京師,京畿動蕩,更有錦衣衛與順天府和兵馬司人馬私相械鬥,全失體統,請皇上嚴查其咎。”禦史張禴突然出班奏道。
提起兵馬司,小皇上的腳腕就一陣劇痛,冷哼一聲對劉瑾道:“老劉,這事你來說吧。”
“奴婢遵旨。”劉瑾躬身向朱厚照行瞭一禮,又直起身子朗聲道:“昨夜皇上就此事已咎責錦衣衛指揮僉事丁壽三十廷杖,諸位大人對此可還滿意?”
朝臣自是知曉廷杖的厲害,沒想到皇上下瞭重手,互相交頭接耳,劉健雖然納悶未經安排突然蹦出來的一位,還是恭敬回道:“陛下聖明,臣等無異議。”
劉瑾微微冷笑,眼神示意。
張禴繼續奏道:“錦衣緹騎雖遭重責,順天府也難辭其咎,臣請治順天府尹不敬之罪。”
“啊?”今天隻是來打醬油上班的順天府尹胡富一愣,這裡有我什麼事啊,連忙出班大呼冤枉。
劉健皺眉道:“張汝誠,即便順天府有不當之處,也不至入罪十惡吧。”
張禴得意笑道:“劉閣老此言差矣,錦衣衛為天子親軍,代表天子臉面,順天府折損天子顏面,難道不是大不敬麼?”
謝遷怒斥道:“巧言令色,強詞奪理,分明是欲加之罪。”
“謝閣老言重瞭,劉閣老適才曾言禦史可風聞言事,何況下官之言千真萬確。”張禴面對二位大學士,沒有半分退縮,轉對胡富道:“胡大人以為然否?”
“皇上,臣……臣……實在不知此情啊。”胡富喊著撞天屈,他哪兒知道順天府三班衙役大晚上不睡覺出去跟錦衣衛掐架,有那時間沒準還能寫出一篇好文章來呢。
張禴面容一整,“那臣便參順天府尹昏聵失察之罪。”
“陛下,胡富自執掌順天府來,兢兢業業,克謹忠心,不應以小錯加罪。”李東陽出班啟奏。
“臣等附議。”劉健、謝遷同時上奏。
“臣附議。”三位閣老出面,其他的部堂大臣紛紛出面保奏。
如此聲勢讓朱厚照為難,側身低聲問劉瑾,“怎麼辦?”
劉瑾看那幫大臣低著頭等回音,輕附耳邊說瞭幾句,朱厚照聽得眉花眼笑,連連點頭。
“眾卿所言,朕已知曉,胡富執掌順天府,執法嚴明,多有辛勞,雖有過失,卻有功無罪。”
“萬歲聖明。”眾臣應和。
胡富擦瞭擦額頭汗水,今兒這關算過去瞭,真是莫名其妙禍從天降,自己是不是該拜拜菩薩,改改傢裡風水瞭。
朱厚照話音一轉,“然順天府瑣事繁雜,勞心費神,朕體念胡卿辛苦,進其為南京大理寺卿,即日上任。”
劇情突然反轉,眾臣還沒反應過來,朱厚照就拍拍屁股撤瞭,隻留下震驚錯愕的眾大臣和滿臉苦色要到南京當最高法院院長的前北京市長。
早朝散去,劉瑾嘴角噙笑,怡然自得的走在禦道上。
“劉公公何以如此高興?”李東陽從身後趕上。
劉瑾略一停步,等著與他比肩,笑道:“咱傢為何不高興,有些人不自量力打咱傢的算盤,結果折進去一個三品府尹,這就叫偷雞不成蝕把米。”
停步轉向李東陽,劉瑾輕聲道:“咱傢也要勸勸李相,以後和這些人走得遠些,免得把自己也陷進去。”
李東陽捻須微笑:“老夫謝過公公金玉良言,可是公公未免笑得太早。”
“哦?請李相指教。”劉瑾微微瞇眼。
“在太後那裡能遞上話的,可不止司禮監。”
話一說完,李東陽便拱手告辭,留下劉瑾默默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