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丁壽與眾女用過早飯,恰逢這幾天就沒合過眼的江彬來訪,丁壽便將他延入客廳吃茶閑聊,辰時剛過,就見錢寧急匆匆地奔瞭過來。
“什麼?!劉宇連夜去瞭大同?”在傢苦等一夜回信的丁壽一下子從椅子上跳瞭起來。
“是,據總督衙門留守的人講:大同巡撫歐信選兵練將,積勞成疾,已不能理事,劉都堂憂心邊事,夤夜趕赴大同。”
錢寧小心稟報,瞧自傢大人那副暴走的樣子,他又小心地往門口位置移瞭一步。
“老滑頭,王八蛋,想刀削豆腐兩面光,做夢,老子回頭再跟你算這筆賬。”
二爺大罵一通,砸碎瞭一地的花瓶茶碗,才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氣,扭頭一看坐在下首的江彬,“三哥!”
“啊?小郎,你什麼吩咐?”被那飽含殺氣的凌厲眼神一掃,江彬不由心中一跳,不自覺地站瞭起來。
“你和總兵張俊關系如何?”丁壽語氣冰冷。
“張總戎?還……還行吧,對我還算賞識。”江彬答著話,用手擦瞭擦額頭冷汗,平素還不覺得,怎地這小郎如今發起火來這般嚇人。
“那就替我引薦一番,我就不信瞭,拎著豬頭還找不到廟門。”丁壽起身就要往外走。
“大人可是要讓張俊出面上疏?”錢寧上前一步攔住二人道。
“怎麼?不妥麼?”丁壽斜睨錢寧。
“屬下不敢置喙大人所為,隻是有下情稟告。”
錢寧偷瞄瞭一眼丁壽臉色,見他點頭便繼續道:“據經歷司舊檔記載,這張俊自大同任職時便私下與閣部重臣交往甚密,去歲韃虜犯邊,虞臺嶺慘敗,折兩員遊擊,損兵數千,禦史郭東山進言:俊扶病馳援,勸懲不宜偏廢。朝廷才不予降罪。”
丁壽狐疑道:“這郭東山的來路……”
錢寧點頭:“大人明鑒,郭東山乃弘治丙辰科進士,當年主持會試的便是時任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講學士的謝遷與侍讀學士王鏊。”
“這下算褶子瞭,這大明朝還有這幫子同門同窗們繞不開的地方麼。”二爺無力地癱倒在花梨官帽椅上,吐槽道:“難道這幫子人就沒個仇人可以讓爺用用?”
錢寧頗為得意的一笑:“有,而且恰巧就在宣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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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僉事大駕光臨,咱傢這鎮守府真是蓬蓽生輝啊。”
宣府鎮守太監苗逵扯著公鴨嗓子,親親熱熱地挽住丁壽,一同在堂前落座。
丁壽暗中打量這位禦馬監掌印太監,身材高大,頭發花白卻滿面紅光,要不是一根胡子沒有,倒真像一個純爺們。
“公公這話折煞小子瞭,您老內廷樞相,位高權重,小子俗事纏身,未能及早拜會,恕罪恕罪。”
不是丁二爺想不起這位苗公公,關鍵這位禦馬太監不是劉瑾黨羽,禦馬監不但掌管著四衛營和勇士營這些禁軍勇卒,還握有草場、馬場及皇莊,有兵有錢,朱元璋雖立瞭內官不得幹政的鐵牌,但晚年時擴充內廷,二十四衙門也同外廷六部一般互相制衡,司禮監批紅,內官監管人,禦馬監掌兵,如今王嶽和劉瑾爭權,這位苗逵便是獨立與司禮監和內官監的第三股勢力。
不過這位苗公公對宮內的爭權奪勢不感興趣,他心中偶像是那位開創西廠的禦馬監前輩,更想在邊事上建功,所以一旦九邊有警,便自告奮勇,去歲韃靼犯邊,苗逵隻是援軍監軍,誰知來瞭就幹脆不走瞭,劉瑾也樂得這位不被王嶽拉攏,所以把劉宇安排在宣府和稀泥。
苗逵像是意外的“哦”瞭一聲,似笑非笑道:“沒想到咱傢能得丁僉事如此看重,可既如此,大人您這幾日又是總督府又是巡撫衙門的登門拜訪,咱傢還以為鎮守府這小廟等不來堂堂錦衣僉事您這尊大神呢。”
“苗公公,您……”丁壽心中一驚,自以為行事無人知曉,沒想到一舉一動皆在他人關註之下。
看著丁壽驚愕表情,苗逵噗呲一樂:“大人別多想,禦馬監雖說不是汪公公提督西廠的時候瞭,可這耳目麼——還不是擺設。”
隨即苗逵輕輕一嘆:“丁大人允文允武,瞧不起咱傢也是應有之意,誰教咱是連祖墳都進不瞭的殘缺之人呢。”
瞧這太監一副自怨自艾的樣子,丁二爺好一番不落忍,這幫太監哪來的這些玻璃心,這麼在意別人眼光,連忙勸慰道:“公公何出此言,您老禦敵守邊,活人無數,乃九邊百姓之萬傢生佛,天下誰不敬仰。”
“真的?”苗逵抽抽鼻子,眼淚都快下來瞭,這小子是知己啊。
假的,您老打仗的本事比汪直真差遠瞭,延綏搗巢,五路進軍,前後攏共才弄到十五個首級,丁壽心中雖是腹誹,面上還正色道:“那是自然,論進取之心,自汪公公被貶,苗公公可稱大明第一人。”
苗逵臉上笑得宛若菊花綻放,“哪裡哪裡,咱傢算得什麼,怎敢相比汪公公……”語鋒一轉,“既無小瞧之意,為何今日才來尋咱傢?”
怎麼這事還沒揭過去,沒奈何,丁壽拱手道:“公公明鑒,進廟燒香也是先參韋陀,再覲如來,您老德高望重,理該最後拜見。”
“好好好,”苗逵連聲叫好,“好一個先參韋陀,後覲如來,丁僉事真是知心人,今日咱傢與你把酒言歡,不醉不歸。”
觥籌交錯,酒至半酣。
丁壽突然將酒杯放在案上,一聲長嘆。
今日苗逵興致頗高,見狀不由奇道:“丁大人何故嘆息?可有事要咱傢幫忙?”
“蒙公公盛情款待,在下感激不盡,隻是為公公抱不平而已。”丁壽緊鎖眉峰,臉帶鬱鬱。
“此言何解?咱傢還有何委屈不成。”苗逵倚在桌上,半醉問道。
“公公當年延綏殺敵,萬餘將士得先帝封賞,有目共睹,可之後韃虜兵犯大同,百姓罹難,您再度請纓,這劉大夏卻在先皇前詆毀您當年功績,不過是俘虜數十婦孺,僥幸全師而歸,打消瞭先帝派兵禦虜之念,坐看邊民塗炭,大同百姓何辜!公公何辜!”丁壽好一番壯懷激烈,憤憤不平。
“有成化年間汪公公千裡搗巢的大功珠玉在前,咱傢那點玩意自然上不得臺面,難怪會落人口實。”苗逵冷笑道。
“可公公畢竟有實打實的功績在此,朝中諸公卻熟視無睹,就在您老出塞的前一年,蒙郭勒津部酋首火篩入寇大同,大掠八日,滿載而歸,遊擊張俊帥騎兵六百尾隨其出關,連個落單的人頭都沒拿到,兵部竟為其報功以六百卻敵三萬騎,擢為都督僉事,總兵大同,公公所遇,何其不公!”
一杯烈酒直灌入喉,苗逵長出一口氣,輕輕道:“內宦為人所輕,也非一日,憲廟老爺時汪公公討伐建州三衛,大獲全勝,不過增食米三十六石,咱傢這點境遇又算得瞭什麼。”
你老太監要真有這份灑脫,就不會在宣府成天和張俊、車霆鬧別扭瞭,丁壽心中暗笑,舉著筷子輕輕敲瞭敲酒杯,“可就是這個張俊,公公督師延綏時,傳檄宣府、大同探騎共進,他卻持兵不遣,雖經您上表彈劾,先帝寬宥其罪,上命發兵,可彼時軍機已失,否則延綏一戰豈會如此草草收場。”
“說到底,也是咱傢本領不濟,沒有汪公公輕騎出塞,奔襲汗庭的本事,這已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瞭,休提休提。”苗逵的怒火好似已漸漸平息。
哎呦,老太監養氣的功夫真是不錯,既然你張口閉口汪公公,那二爺就給你加把火,故意重重嘆息一聲,“可即便如汪公公般天縱之才又能如何,汪公公當年欲再下西洋,二並安南,再現太宗偉業,卻被劉大夏百般阻撓,藏圖不報,否則汪公公功績又何限九邊,禦馬監豈不是能與鄭公公當年的內官監一樣受世人仰望,唉,不知汪公公人生憾事,幾時才能得償所願……”
“劉大夏,咱傢絕不與爾輩幹休。”一掌拍在酒桌上,苗逵一字一頓,惡狠狠地說道。
有門兒,心中得意,丁壽伸手拿杯,哪知一碰酒杯,就聽嘩啦啦一陣聲響,杯盤落地碎瞭一片,那張硬木圓酒桌已化成碎絮。
“化骨綿掌?!”丁壽驚訝地看向身邊那個紅臉已氣得變紫的苗逵,這老太監竟然是出身星宿海的內傢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