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東廠,丘聚與谷大用二人夤夜被召至劉瑾書房。
“這小子真是到哪兒都不讓人省心!”
劉瑾將手中信箋扔到桌子上,揉著眉心笑罵道。
丘聚拾起信,與湊上來的谷大用一起在燈下展開觀看。
“這小子還真能折騰,竟然能鼓動苗逵上秘本。”谷大用嘖嘖稱奇。
“估計也是逼急瞭,劉至大這小子真是難堪大任,才具一般也就罷瞭,還是個溜肩膀,一點擔當都沒有。”劉瑾抱著二郎腿,搖頭晃腦,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哪個人能像壽哥兒一般膽大妄為,劉宇又是被劉大夏等人收拾狠瞭的,自然是萬事自保為上,”谷大用看著信又搖瞭搖頭,輕嘆道:“公公是該給壽哥兒提個醒瞭,這才到宣府幾天啊,就不能讓我們這幾個老骨頭消停一陣子。”
“此事可行。”丘聚看完信一直沒說話,突然插嘴道。
“老丘,你怎麼想的,這陣子內外朝盯著咱們爺們正緊,還搞什麼幺蛾子?”谷大用不解道。
“正是因為咱們被盯得太緊,才要弄出這點事情把那幫酸子的眼光引過去,難得這事還扯上瞭禦馬監,順勢而為,成瞭要念咱們的情,即便事情不成,自有苗逵這高個的頂著,”言及此,丘聚偷眼打量瞭劉瑾神色,繼續道:“壽哥兒不過奉命查案,亦非大過。”
劉瑾持著一把冬月團扇,輕扇瞭幾下,笑吟吟道:“那你說苗逵和那幫蒙古韃子會不會把壽哥兒咬出來呢?”
“這個……”丘聚可不敢把話說死。
劉瑾起身,負手來到窗前,望著天上明月,平靜說道:“此事要辦,就辦成鐵案,這宣府的天——是該變變嘍。”
************
乾清宮暖閣。
小皇帝百無聊賴地趴在禦案上,把玩著那枚已經被他撫摸得光滑明亮的永樂通寶,一會兒癡癡一笑,一會兒又長籲短嘆。
朱厚照這做派漫說周邊服侍的小內宦,便是一手把他帶大的劉公公也不知道這位爺抽的什麼風。
“皇上,可是有心事?”劉瑾憂心忡忡地看著小皇帝。
“啊?沒,沒事。老劉,你有什麼事?”小皇帝回過神來,直起身子問道。
“朵顏衛花當請封之事,皇上以為如何處置?”劉瑾躬身奏道。
“還能如何,朕不追究他們前番入寇之罪已是天恩浩蕩,還妄想原職襲封,真是得隴望蜀,不知進退。”朱厚照恨恨地一拍禦案。
“可朝中廷議皆認為朵顏三衛多年來護衛薊遼不為韃靼所亂,為京師藩籬,宜厚恩以固。”
“一派胡言。”朱厚照不屑道:“說三衛防禦韃靼不擾薊遼,怎麼不說朝廷還要防禦他們屢屢擾邊,滿朝眾臣讀書都讀傻瞭不成?”
“朝中大臣都是七竅玲瓏心,傻倒未必,怕的是別有用心。”劉瑾低聲道。
“什麼意思?”朱厚照聽出不對,問道。
劉瑾從袖口中取出奏本,道:“宣府鎮守苗逵有秘本奏上。”
朱厚照狐疑地接過奏本,細細觀看後怒道:“私開馬市!車霆竟敢如此大膽?”
“皇上息怒,此事並非沒有先例,車大人有難言之隱也未可知。”劉瑾一副老好人的模樣勸解道。
“有何事不可稟奏,朕是聽不進良言的桀紂之君麼?”有先例不等於這事不犯法,朱厚照年輕氣盛,可沒他老爹朱佑樘好好先生的脾氣。
“既然朵顏使團在京,陛下可招朵顏使者詢問根由。”劉瑾躬身奏道。
朱厚照深吸一口氣,“宣朵顏使者覲見。”
************
革兒孛羅被內侍引進乾清宮,就一直好奇地東張西望,尤其對冒著淡淡香煙的鎏金銅鶴香爐大感興趣,乃至快近禦座,仍未行禮。
“大膽,禦前見駕不知行禮,該當何罪。”侍立禦座前的劉瑾呵斥道。
革兒孛羅這才回過神來,撲通一下跪到殿內平滑的金磚上,咚咚咚磕瞭幾個響頭,“朵顏衛革兒孛羅見過大皇帝陛下。”
朱厚照見五大三粗的一個蒙古大漢冷不丁跪下磕頭,也嚇瞭一跳,雖說這朝見禮儀全都不對,可那幾個頭實打實得叮咣作響,隔著禦案小皇帝都覺得疼,也不好怪罪人傢失禮,溫言道:“愛卿平身。”
哪知革兒孛羅聽到後沒有站起,反而向前一鋪,全身心的和金磚做瞭親密接觸。
小皇帝有些發懵地看瞭看劉瑾,“這……這是何意?”
“皇上,您不讓臣把身子放平麼?”鼻尖都貼著地的革兒孛羅甕聲甕氣地費力回道。
朱厚照忍俊不禁,“卿傢站起來吧,難道禮部未有教你朝覲之禮?”
爬起來的革兒孛羅摸摸腦袋,憨笑道:“禮部那些官兒倒是教瞭好些東西,不過今早喝完馬奶酒,全他奶奶忘掉瞭。”
劉瑾叱道:“豈有此理,竟敢在聖駕之前口出污言,來人……”
朱厚照擺瞭擺手,“好瞭老劉,來者久居塞外,不知中原禮儀,不要計較瞭。”又對革兒孛羅笑道:“據聞你此次來使,在宣府與巡撫車霆交易馬匹,可有此事?”
“交易馬匹?”革兒孛羅迷茫地搖瞭搖頭,“沒有啊。”
“哦?”朱厚照疑惑地與劉瑾對視一眼,難道苗逵挾私報復,誣告車霆不成。
“那些馬匹都是送給車大人的,沒有交易。”革兒孛羅自顧繼續道。
“難道朵顏的馬匹已經多到可以白白送人瞭?”朱厚照不可置信,朝中諸公以德制夷的話竟是真的,蒙古人感恩王化,主動上門送馬。
革兒孛羅腦袋跟撥浪鼓一樣晃動,手舞足蹈道:“去年草原剛受瞭白災,母馬找不到草,馬駒吃不著奶,死去的牛羊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大皇帝陛下的草原子民又凍又餓,可為瞭讓兀良哈不被其他部落小看,為瞭能繼續朝貢大皇帝陛下,我們還是滿足瞭巡撫大人的要求。”
革兒孛羅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劉瑾接過,轉呈給朱厚照。
朱厚照隻是草草一看,立即怒火滿腔,拍案而起,吼道:“勒索內藩,擅許官職,車霆眼中可還有朕,可還有朝廷法度,朕要……”
“陛下……”劉瑾眼神向革兒孛羅處示意瞭下,提醒正德此時發火不合時宜。
朱厚照強壓怒氣坐回龍椅,對著革兒孛羅道:“使者且退下吧。”
哪知革兒孛羅卻未有退走之意,雙膝跪倒道:“大皇帝陛下,朵顏已遵照大明吩咐獻貢馬匹,懇請恩準您忠誠的臣子花當襲職。”
“這個……”朱厚照有些咽不下這口氣,獻馬封官又不是他答應的,憑什麼。
“皇上,朵顏既有恭順之意,萬歲又何吝隆恩呢。”劉瑾湊近朱厚照,在他耳邊輕聲道:“恩出於上。”
不錯,恩出於上,再大的恩賞是朕給的,而不是那些拿朝廷恩賞做交易的大臣,朱厚照點頭道:“革兒孛羅,朕準你所請,恩旨花當襲職朵顏都督。”
革兒孛羅叩頭謝恩,還未起來,劉瑾又道:“適才使者所言朵顏百姓罹經天災,餓殍遍地,實在有違天和,請陛下於近朵顏處再開一邊市,優撫災民,使草原百姓同沐天恩。”
奇怪劉瑾怎麼提瞭這麼一個主意,但瞧著革兒孛羅那火辣辣的眼神,朱厚照抹不開面子拒絕,點點頭:“你看著辦吧。”
“謝大皇帝陛下。”革兒孛羅又是以頭搶地,狠狠來瞭幾個動靜大的,“願長生天保佑正德大皇帝,您的恩情如斡難河的流水永不幹涸。”
好話人人愛聽,朱厚照也是興起,道:“朕看你魯直率性,也封你個都督僉事吧,嗯,比你父親低上一品。”
剛才那些討封、邊市都是給整個朵顏要的,就算花當念他的情,好處一時半會兒也顯不出來,這官職卻是真格給自己的,可以憑著官職帶人進京朝貢、邊市貿易,革兒孛羅狂喜之下,又是一陣猛磕。
跟著地上水磨金磚硬碰硬瞭這麼多下,銅頭鐵腦也經受不住,革兒孛羅站起身來有些暈乎乎飄飄然,轉身出殿之際突然心中悸動,身側似有兩道厲芒一閃而過。
革兒孛羅側過頭去,見那個在大皇帝身邊侍立的老太監低眉垂目地立在一旁,似乎從未往這裡看過一眼。
也許自己看錯瞭,革兒孛羅心中暗想,可那眼光又太過熟悉,大草原中的毒蛇盯中獵物時,才會有這樣凌厲無情又興奮不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