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撫司,詔獄。
把著鐵木門檻,已淪為階下囚的小財神鄧通滿腹狐疑地望著對面監房內席地而坐的二人。
牟斌發髻蓬亂,面容憔悴,自斟自飲,自得其樂。
對面坐著的人面色凝重,對自己拿來的酒菜不動一筷,眼神中卻難抑激動之色,面皮輕輕抖動,使得臉上那條蜿蜒傷疤更加可怖,正是牟斌昔日親信下屬,錦衣衛指揮同知呼延燾。
鄧通心中納悶,呼延燾賣友求榮,打擊嶽丈舊部的消息早由牟惜珠傳瞭進來,牟斌見瞭這勢利小人不說惡語相向,也該冷眼相對才是,怎地好像沒事人似的喝酒閑聊,任他小財神玲瓏心腸也是琢磨不透。
“牟帥,您……受苦瞭。”呼延燾的話好像難以啟齒,吞吞吐吐。
牟斌又飲瞭一杯酒,爽朗笑道:“老夫已經不掌衛事瞭,就無須見外,按以前的稱呼吧。”
“是,師叔。”呼延燾如釋重負,口氣也輕快起來。
鄧通瞪大瞭眼睛,嶽父竟是呼延燾的同門師叔,而他對此竟然一無所知,想來便是惜珠也不曉得,這位錦衣衛指揮使究竟還隱瞞瞭些什麼。
牟斌哈哈笑道:“這就對瞭,還記得第一次見你小子的時候,便是這副天塌下來也不在乎的嘴臉,一個半大娃娃,竟然用柴刀放翻瞭兩隻野狼,真有股子狠勁兒。”
呼延燾也笑瞭,撫摸著臉上傷疤,追憶往事,輕聲道:“若不是師叔,那次便已喂瞭野狼。”
“當時你小子可沒說什麼救命之恩的狗屁話,倒是說什麼……”牟斌沉思回憶著。
“兩隻狼是我的,誰搶便和他拼命。”呼延燾接道。
“對對對,就是這個混賬話,讓老夫看對瞭眼。”牟斌撫掌大笑,指著呼延燾道:“老夫問你可願學武,你小子卻回瞭句……”
“管飽飯麼?”呼延燾醜臉上漾起瞭一絲暖意。
牟斌捶地狂笑,淚水都笑瞭出來,“好一個飯桶啊,你一人的飯量能抵上三個人的,可這學武的資質啊……嘖嘖……”
牟斌連連搖頭,好像回憶大為不堪,“一套入門長拳你似乎學瞭七天才會?”
“七天半。”呼延燾笑容苦澀,“師兄弟們都說我資質魯鈍,不堪調教,用飯時又有人取笑我吃得再多也是浪費糧食,不若喂狗……”
“你便和那小子打瞭起來,人傢入門比你早瞭三年啊,你哪是對手?”
“我斷瞭三根肋骨,咬下他半隻耳朵。”呼延燾語氣平靜,既不覺得驕傲,也不覺得那事丟人,隻是一種對兒時的緬懷,“師父要用門規責罰,我賭氣跑下山,又遇見瞭師叔你……”
“咱爺們對脾氣啊,隻問本心,那管什麼他人眼光……”牟斌喟然一嘆,“入瞭官場,卻再也找不回自己啦!”
“師叔,你……”呼延燾有心相勸,卻拙於言詞,不知從何說起。
“你不該殺瞭齊元放?”牟斌忽然道。
“若要取信劉瑾,總要有人去死,齊兄有靈,地下再與他賠罪。”呼延燾略一沉默,旋即開口道。
“你這樣包羞忍恥,受盡昔日同僚白眼唾罵,值麼?”牟斌看向呼延燾的眼神帶著感傷。
“隻要師叔能再掌衛事,值!”呼延燾回答很是堅定。
“你信他們的承諾?”牟斌話中帶有一絲譏誚。
呼延燾嘿然,起身出監,扭身見牟斌還在註視著自己,猶豫瞭下,沉聲道:“這是我等到的唯一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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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禮監。
“呼延燾那小子可以托付麼?”李榮問道。
王嶽對著皇帝大寶呵瞭口氣,用力蓋在聖旨上,回道:“咱傢和內閣許諾事成之後,牟斌重回錦衣衛,他必會盡心竭力。”
戴義有些皺眉,“牟斌心機深沉,頗具城府,錦衣衛內根深蒂固,若是再掌衛事,怕是不會俯首帖耳,且前番落難時我等袖手旁觀,難保不會有所忌恨,王公公三思啊……”
“三思個屁,一杯牽機毒酒讓他瞭賬就是。”王嶽端詳著一手炮制出來的聖旨,眉開眼笑。
“呼延燾豈會善罷甘休?”戴義急道。
王嶽飽含深意地瞧著戴義,“戴公公,你覺得呼延燾還會有明天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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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淵閣,值房。
劉健指著皇城地圖道:“皇城宿衛中有一千五百餘人的大漢將軍隸屬錦衣衛,由呼延燾設法掌控,入夜之後圍剿內東廠。”
“這麼大的聲勢,怕是要驚動其他宿衛,聞訊趕來如何是好?”韓文問道。
劉健微笑不語,一副高深莫測狀。
“不錯,皇城之中還有隸屬三千營的二千五百紅盔將軍及五百明甲,另有五軍營叉刀圍子手三千人,人數占優,”李東陽為之解惑道:“這原本是我們擔心的,可那丁壽小兒卻是幫瞭我們一把。”
“丁壽?!難道他也與王嶽互通款曲?”韓文納悶,那聯名奏疏豈不是誤傷友軍瞭。
謝遷笑道:“貫道多慮瞭,丁傢小兒開罪瞭武定侯郭良,郭侯爺又與英國公相交甚密,這二人豈不正分掌著三千營及五軍營麼。”
韓文恍然大悟,“如此甚好,這近萬人的層層羅網,還怕劉瑾等人翻出天去麼?”
劉健得意的輕捋須髯,“老夫請許東崖夤夜坐鎮都督府,便是擔心武人輕諾毀信,事有反復。”
“晦庵不愧老成謀國,算無遺策呀!”韓文奉承大笑,忽然醒悟到什麼,臉色一變,“不對,晦庵你漏算瞭,內廷還有一支武力,不可輕忽……”
禦馬監!禦馬監四衛及勇士營揀選天下衛所精銳及草原逃人組建,器械兵甲優於各軍,為天子扈從,昔年土木之變京營精銳盡沒,在北京城下抵禦瓦剌鐵騎的便有禦馬監的身影,若是這支人馬參與,足以力挽狂瀾。
韓文將憂心說出,內閣三公笑而不語。
見幾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韓文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莫非老夫言語有誤?”
“貫道憂心極是,不過麼,”謝遷不屑道:“劉瑾等人自己將路走絕瞭。”
“劉瑾丁壽等人一意媚上,所修豹房在賬目上多方苛責,承建豹房的禦馬太監張忠久懷恨意,王嶽允諾事後由其提督禦馬監,所以麼……”謝遷呵呵一笑,“隻消聖旨一到,張忠即刻領兵誅賊。”
“老夫原想著引蛇出洞,劉瑾等人若有不軌之行一舉擒拿,不想他們都縮進瞭東廠,如此也好,隻消這一天之內他們成瞭聾子瞎子,老夫便足以顛倒乾坤。”劉健冷笑道。
“禦馬監,錦衣衛,三千營,五軍營,”韓文掰著手指算計,“今夜這聲勢太大,有牛刀殺雞之嫌啊。”
“劉瑾逆黨與緹帥丁壽勾連呼延燾,率殿廷衛士作亂,禦馬監及皇城宿衛奉旨彈壓,消弭禍患,有何不可啊?”劉健反問道。
“好一招移禍江東。晦庵,你這是要血染皇城啊!”韓文也是訝於劉健的大手筆。
“今夜之後,吾等與內廷、武勛之間渾然一體,再無芥蒂,聖人垂拱,天下大治,有何不好。”劉健淡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