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轔轔,土飛揚。
牟斌一傢三口坐在寬大的車廂內,隨著車輪顛簸不住搖晃著身子。
“爹,你還看這勞什子做什麼?”
牟惜珠見自己老爹上路後一直捏著那紙文書發呆,忍不住出言道:“那丁壽自己做瞭冒失鬼,背下這天大的窟窿,有他哭的時候。”
“夫人,你還覺得他吃虧瞭不成?”
鄧通靠著車廂,慢條斯理地說道。
“不然呢?”牟惜珠狐疑反問。
鄧通得意一笑,“為夫經商多年,從來都是和氣生財,寧可利薄,也要雙方得益,那丁壽雖與咱傢有些齟齬,也不好因為他破瞭先例。”
“咱傢打理的生意字號信譽卓著,天下人都認得鄧傢的金字招牌,此番他丁某人替咱還債,看似吃瞭大虧,但借雞生蛋,消息傳出,無形中豎起瞭丁傢的招牌大旗,甚或告訴天下,丁傢誠信之名,更在我鄧通之上……”
鄧通啞然失笑,“這筆交易他實是不虧。”
“該死。”
牟惜珠本以為丁壽吃瞭個大虧,心中不無快意,此時聽瞭丈夫解釋並非如此,不由胸中鬱鬱,狠狠捶瞭車板一下,“這小子誤打誤撞,竟白撿瞭個便宜。”
“誤打誤撞,分明是有備而來。”
被女兒捶車的動靜驚醒瞭的牟斌,哂然一笑。
“爹,您是說……”
鄧通心中也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卻說不出來。
“二十萬兩銀子,須臾間如何籌措得出,他怕是早將你的傢底摸得一清二楚瞭,至於那些外債……”
牟斌冷笑,“想必他也知道個大概,才會如此大包大攬,即便此番你不答應,他也會想方設法讓那些商賈們吐出來,無非麻煩些就是瞭。”
“看看這文書。”
牟斌將字據往車板上一拍。
“文書上可有什麼不妥?”
小財神鄧通有些不安,其中條款他曾細細推敲,並未發現有何漏洞。
牟斌搖頭,一指落款。
“丁壽代長兄丁齡立約於此。”
鄧通默念瞭一遍,扭頭問道:“丁壽不是說他蒙長兄自幼照料撫養,特為其兄置辦這份產業,代兄立約,兼做保人,為鄧傢償還債務麼?”
“他大哥失蹤多久瞭,沒準骨頭都涼瞭,用得著他來置辦!”牟斌沉聲道。
“按《大明律》,四品以上官員不得經商,雖自太祖太宗以後,這律法名存實亡,但畢竟國法昭昭,這小子連這點口實都不落下,足見深思熟慮,少年老成。”
“那小子一副沒心沒肺的憊懶樣,會有這般城府?”牟惜珠半信半疑道。
“老夫當年不也被他那副表象所惑,措手不及吃瞭大虧;錢寧幾次報信,想來也是他暗中佈置,呼延燾大意輕敵,身死名滅,這教訓還不夠麼!”
想起心腹子侄,牟斌痛心入骨。
見老父悲痛之色,牟惜珠與鄧通不敢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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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府。
“阿嚏!阿嚏!”連打幾個噴嚏,丁壽揉瞭揉發酸的鼻子,心道哪個王八蛋在嘀咕二爺。
“老爺英明,承下鄧傢這筆債務,看似吃虧,卻將咱府上的名聲揚瞭出去,這天下張眼睛的買賣人誰還不知老爺的誠信,誰還不誇您老的仁義!咱府上生意蒸蒸日上,指日可待。”
程澧躬身贊譽,句句由衷。
“啊?啊!爺也就是靈機一動,計上心來,因勢利導,就坡下驢,反正錢來的容易,花的也就大方,這個……你懂麼?”
丁壽被誇得一愣,隨即誇誇其談,雲山霧罩扯出一通。
“明白明白,這財去的如大江決堤,來時才如山崩海嘯,要不說您是爺呢,這魄力手腕,小的拍馬也趕不上。”
程澧滿臉堆笑,繼續恭維。
被程澧這頓猛誇,原本覺得沖動是魔鬼,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子的丁二爺突然覺得心境開朗瞭許多。
“老爺,隻是這麼大一份產業,您都劃到瞭大老爺名下,恕小的多句嘴,親兄弟還要明算賬,有道是財帛動人心……”
程澧畢竟是丁壽名下的奴婢,眼看著接手打理這麼大的生意,最後可能還要拱手讓人,忍不住多說幾句。
“老程,做好你自己的本分,我同大爺的事不用你來操心。”
聽瞭丁壽語氣轉冷,程澧連道知罪,矮身湊上,“回爺的話,您上回交待找的人,已經有些眉目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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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聲碎,車轍印淺,一行人馬沿著一條縱貫中原的古老官道緩緩向南而行。
巍峨的洛陽城墻已然在望,隊伍中間的一輛青幔馬車內,致仕的劉健與謝遷兩位閣老廂內對弈。
“於喬,陪著老夫一路辛苦,且到舍下盤桓數日,讓老夫一盡地主之誼。”
劉健落下一子,註視謝遷。
“希賢兄好意心領瞭,老夫歸心似箭,不好在路上耽擱,容後有暇,再來滋擾。”
謝遷凝視棋盤,良久才放下一子,抬首笑道:“也免得給朝中小人留下攻訐我二人結黨的口實。”
劉健心領神會,“於喬此番歸裡,作何打算?”
“閉門讀書,東山攜妓,總有消閑之法。”
謝遷老神在在,悠然自得。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而今你我遠離廟堂,就此寄情山水,有悖先賢教誨。”
劉健白眉輕鎖,語意不言自明。
“廟堂之上,按位序班,自有成法;江湖浩瀚,魚龍混雜,強者為尊。”
謝遷對著棋局連連搖頭,似乎無法可解。
劉健心思一轉,已明其意,“洛陽毗鄰嵩山,老夫與少林慧遠方丈為方外至交,如今卸卻案牘勞形之苦,正可談經說法,以滌俗塵。”
“秦溪山名劍山莊位居浙東,盜賊匿跡,奸邪潛行,乃鄉梓之福,年節之時老夫多遣族人拜謁,算來也有幾分交情。”
謝遷拈著棋子,優哉遊哉。
劉健哈哈一笑,投袂而起,“謝公之謀,不弱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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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守備衙門。
日已西斜,天色不明。
一間昏暗的房間內,兩個人影相對枯坐。
“公公可想清楚瞭?”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清不清楚的,一條命罷瞭。”
“如此,告辭。”
一個身影站起離去。
良久,剩下的一個身影突然發出猶如梟啼的慘笑,“劉瑾,你們斷瞭咱傢的根,咱傢與你誓不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