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丁府書房。
吳桐雙手捧著一盞熱茶,原本魁梧的身形有些傴僂地縮在方凳上,盡管已換上瞭簇新的夾襖棉衣,還是忍不住瑟瑟發抖。
哆嗦著嘴唇又抿瞭一口茶,吳桐緩緩神,顫聲道:“我傢將軍接瞭漕帥的手令,便馬不停蹄地趕往南京,漕糧數額巨大,交接頗費時日,漕帥連令催解,將軍便命老錢帶領二百運軍先行起運漕銀,他督送漕糧隨後就到,原定於京口停留一夜,更換揚州趕來的十二名船工,第二日過江趕赴瓜州,於揚州芒稻閘與將軍的漕糧隊伍會合,同赴淮安,怎料……”
吳桐厚厚的嘴唇有些幹裂,雙手緊握住滾燙的茶盞,驅趕由心底產生的寒意,“一夜之間,二百多人橫屍長江,漕銀無影無蹤,漕帥不問情由,將我傢將軍下獄拿問,小人見機不妙,跳水潛逃,大人,求您救救我傢將軍!!”
吳桐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丁壽坐在書案後,十指交叉敲擊個不停,心思電轉,陳熊奏本中拿問的江南把總原來是戚景通,區區一個指揮僉事的確也沒到上達天聽的地位,丁壽對這麻煩避之不及,也沒打探相關消息,如果不是吳桐冒死進京來尋自己,還真就把這事給漏過去瞭。
不聽丁壽說話,吳桐可憐兮兮的抬頭道:“大人……”
“世顯兄不是很得山東備倭總督戚勛的賞識麼,怎地不去求他?”丁壽靠在椅背上,歪著腦袋問道。
“這……”老吳有些支支吾吾,“漕帥傳世武勛,與運河兩岸地方官府多有瓜葛,戚帥也不敢牽扯其中。”
丁壽哈地一聲,“看來是找過瞭,戚勛還算念舊情,沒把你捉拿法辦,你可是覺得本官是個愣頭青,可以來當這個出頭鳥?”
“小人不敢。”吳桐連連叩頭,“小人隻求大人念著與我傢將軍在山東一同抗倭的情分,救我傢將軍一命。”
“身正不怕影子斜,世顯兄官居四品,統軍一萬,陳熊還能甘冒不韙,栽贓陷害不成?”
丁壽手指敲著桌案,吊著眼睛斜睨吳桐,“不過一場牢獄之災,為何在你口中便是性命攸關?”
“這個……”吳桐張口結舌,有嘴難言。
“老吳,咱們也算舊相識,想讓二爺蹚渾水救人不難,但千萬別把爺們當傻子。”丁壽聲音轉冷,“漕運把總十二名,隻在南京便有二人,為何要從江南調人;即便江南把總也非戚景通一人,何故單單選中瞭他;漕運之事關乎朝廷命脈,但也並非迫在眉睫,蘇常等府漕糧便滯壓未解,何以單對南京漕糧連番催迫;漕案事發,陳熊未經偵訊,便將世顯兄下獄嚴辦,這其中究竟有何隱情,說!”
丁壽每說一句,吳桐臉色便難看一分,到最後已是面如土色,最後一字厲喝,更是將他驚倒在地。
“罷瞭罷瞭,既然瞞不住,小人便如實說瞭。”吳桐抹瞭抹頭上冷汗,老實回道:“我傢將軍自上任之後,恪盡職守,革除舊弊,實是得罪瞭不少人。”
“以往糧食轉運,除去羨餘,輸送太倉時總有虛報數目的,倉官及運軍上下借此謀求私利,小的把這生財的法子告訴將軍,挨瞭他好一頓訓斥,將軍言自他成年襲職以來,忠心奉君,秉公辦事,毫無隱瞞,他寧願受上司問責也不會巧詐佞偽,欺君罔上!”
“擋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世顯兄可是得罪瞭不少人哦。”丁壽輕撥蓋碗,呷瞭一口茶。
“是,將軍此舉雖遭人忌恨,一時倒還難為不得,但將軍又與漕帥之間有瞭些齟齬。”吳桐愁眉苦臉地說道。
“紹興衛指揮使陳俊,欲販運濕潤官米換銀輸運入京,為將軍所阻。”
“倒賣漕糧?好大膽子!”丁壽倏地站起,“漕糧供應京師百官及九邊將士,必要顆粒飽滿,幹燥無濕,無夾異物,怎會出現濕潤漕米,是看管不力,還是征收之人監管不嚴所致?”
“具體情形小人不知,隻是陳俊乃漕帥族人,多次暗示此事漕帥已許。”
“將軍接瞭這份差事,便私下向我與老錢說過擔憂,怕是漕帥要借機尋他的錯漏,故而……”
“故而世顯兄既怕漕糧數目不合,不敢貿然起運,又擔心陳熊辦他抗命不遵之罪,先期起送漕銀,不想攤上這個滔天大案,將把柄直接送到瞭陳熊手中。”丁壽冷冷說道。
“是。”吳桐幹咽瞭口唾沫,偷眼打量丁壽臉色,道:“小人也不是有意欺瞞,隻是幹系重大,小人實是怕,怕……”
“怕我不敢得罪陳熊。”丁壽接口,起身抻瞭個懶腰,脊椎骨節一陣脆響,舒服地哼瞭一聲,“這個冬天又消停不瞭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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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壽宮,暖閣。
整個房間被火龍熏得滾燙,讓人昏昏欲睡。
張太後額前束著墜玉臥兔兒,披著一件織金出風毛的對襟褙子,捧著一個鎏金手爐,嘴角彎彎地牽掛著一抹笑容,看著眼前眉飛色舞嘚啵不停的丁壽。
“這批黃鼠是臣傢鄉朋友送來的,名字雖說叫”鼠“,卻個個肥甘味美,比之山珍海味毫不遜色。”
張太後故作不在意,輕“哦”瞭一聲。
見太後不上心,丁壽砸瞭下嘴,又轉向王翠蝶,“好教王宮人得知,這黃鼠不能隨意去做,須要用酒糟浸一二日,脊背向下入籠蒸,如蒸饅頭時許,取出去毛洗凈,切八九塊。每塊灑椒鹽,裹面再蒸,火候寧緩勿急。吃多少蒸多少,蒸多則走油。也可蒸熟後糟食。切記切記,不要暴殄天物。”
王宮人偷看瞭眼太後,掩唇笑道:“奴婢曉得如何整治這”大眼賊“,丁大人勿要費心。”
聽人傢一口說出黃鼠“俗名”,丁壽張大嘴巴,茫然道:“太後您知道這小東西?”
“不但知道,哀傢每年正月的膳食單子裡少不得這塞外的黃鼠。”張太後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當年太宗爺一次便賞賜寧國長公主一千個。”
丁壽一臉失落,無精打采道:“原想著讓太後嘗個鮮,沒想卻現眼瞭,請太後怪罪。”
張太後噗嗤一笑,“好瞭好瞭,小猴兒有這份心也是難得,哪來許多怪罪,不知者無罪。”
“也怪不得丁大人,這”大眼賊“在京師也是個稀罕物,一個要一錢銀子,尋常人傢也真是吃不起。”翠蝶在旁幫腔道。
老子太特麼知道瞭,這黃鼠還跟錦衣衛有些淵源呢,前錦衣衛指揮使袁彬當年追隨英宗北狩,有一天這位萬歲爺也不知是心血來潮,還是想改善夥食,在草原上發現瞭黃鼠洞,直接取水灌洞想抓黃鼠吃,一邊的袁彬當時就哭出來瞭,說這水是從我百裡外背回來的,搞得英宗爺挺不落忍,許諾回京後必讓袁彬傢水用不盡,後來英宗復辟,果然引流經大內,源自玉泉山的玉河水到袁彬宅中,這也是明代北京的獨一份。
雖然太後說不計較,丁壽還是擠出一副苦相,“臣蒙太後恩典,總想報答一二,奈何身無長物,有心無力,鬥膽討份懿旨,南下一趟。”
“南下?”太後柳眉輕顰,“這天寒地凍的,南下做什麼?”
“年關將近,過瞭年太後您的聖壽又至,小猴兒想著去淘換些新奇玩意,給您老賀壽啊。”丁壽繞到張太後身後,輕捶香肩。
“哀傢又不缺什麼,你的心意我領瞭,你要是缺什麼東西,直接去內庫裡尋便是,何必千裡迢迢折騰這一趟。”有那麼兩個倒黴弟弟,張太後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小子想借南下之機斂財。
呸,你兒子的傢底我還不知道,寅吃卯糧,耗子見瞭都掉眼淚,丁壽心中吐槽,面上還堆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小猴兒曉得太後疼惜,可這畢竟是臣的一番心意,若是太後不允,臣以後可沒臉進宮瞭。”
“這……”張太後有些猶疑不定。
“太後,好不好麼?”丁壽輕推太後肩膀,撒嬌的語氣自己都有些作嘔。
“好好好,真拿你這憊懶貨沒辦法。”張太後偏吃這一套,帶著幾分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