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渡下遊大橋鎮的一個小漁村。
“什麼鬼地方!”丁壽牢騷滿腹,用力的跺著腳,“連土都是紅的,從雪泥上走過來,爺跟從死人堆裡蹓一圈一樣,晦氣。”
“大人說的是,這破地方確是配不上大人的身份,咱們還是溯江而上去南京吧,南來一趟,怎麼能不體會一下秦淮風月呢。”
錢寧彎著腰為丁壽擦拭靴子上的紅泥,一副諂媚相,渾不將自己指揮僉事的身份當成一回事。
拍拍錢寧肩膀,丁壽滿意道:“此言深得我心,等這邊事瞭,一定帶你們去慰藉下秦淮河上的姐兒。”
“謝大人瞭。”眾錦衣衛哄笑道,這位大人是個順毛驢的性子,隻要順瞭他的脾氣,待手下最是大方,再看看那位一步登天的錢大僉事,眾人篤定,伺候好這位爺,將來好日子長著呢。
“我說咱們這麼一大幫子人,人喊馬嘶的,村裡就不派個人出來看看。”丁壽站在村口,納悶說道。
“鄉野小民,沒見過世面,怕是躲在傢裡不敢出門。”一個錦衣衛說笑道。
“那就把人給我拎出來。”丁壽一揮手,十餘名錦衣衛擼胳膊卷袖子地沖進瞭村裡。
“大人,會是這兒麼?”錢寧小心翼翼地問道。
“那個姓方的說的有幾分道理,賊人的船跑不瞭多遠,此處離瓜州不過數十裡,距離剛好。”丁壽悠閑地背著雙手,左顧右盼。
“可離這不遠便是三江口啊,那裡駐紮著一支操江水軍營,賊人敢躲在官軍眼皮子底下?”錢寧有些不敢相信。
丁壽點點錢寧胸口,戲謔道:“老錢,沒聽過燈下黑麼?”
錢寧張口要答,一名錦衣衛風風火火地跑瞭過來。
“大,大人,邪瞭門瞭,村子裡一個人也沒有。”一名錦衣衛張皇失措地跑瞭出來。
十幾戶人傢的小村落,傢傢房門大開,空無一人,不聞雞犬之聲,說不出的詭異。
這死一般的靜寂,不止丁壽等人,便是胯下坐騎也都不安地輕蹈馬蹄。
“搜。”丁壽冷冷吐出一個字。
眾人立即閃入各戶人傢,細細搜尋,丁壽則在錢寧陪同下來到瞭村內最大的一個院落內。
這戶人傢該是村內生活寬裕的,土磚砌成的圍墻比別傢籬笆圈出的院子還要大出許多,一明二暗三間正房,房內的陳設也算幹凈齊整,房內桌上有一盞燈油耗盡的油燈,桌上杯盤狼藉,盤內剩下的食物已然腐朽變質。
“他們到過這裡,”丁壽遊目四顧,“我們來遲瞭。”
“大人,後院院墻被推倒瞭。”一名錦衣衛過來稟報。
原本空闊的後院,土墻坍塌瞭大半,殘磚碎土掩蓋瞭大片土地。
丁壽眼神示意,眾人便上前搬磚掀土,將這些土石盡數移開。
“大人,有什麼不對麼?”錢寧見丁壽擰眉沉思,上前詢問。
“說不清楚,總感覺有些地方很奇怪。”丁壽茫然搖頭。
“大人……”挖土的錦衣衛突然驚呼。
院內一片闃寂,一眾錦衣衛殊非良善,出身詔獄,個個手上染血,心狠手辣,看瞭眼前慘景也都露出一絲不忍,隻覺胸口氣悶得緊。
丁壽步到場中,拾起一枚風車,做工簡陋,用料粗糙,顯是傢中長輩為逗弄孩童所做。
用力一吹,風車碌碌轉動,已經幹涸的褐色血跡隨之轉動,更加奪目。
“都葬瞭吧。”丁壽前行瞭幾步,又強調瞭一句,“埋得深些,我們不趕時間。”
眾人沉聲應是。
丁壽坐在廊下門檻上,呆呆地看著風車出神。
不知過瞭多久,錢寧上前輕聲道:“大人,安葬好瞭。”
靜默站起,丁壽來至後院,看著新豎起的墳塋,萬語千言又無話可說,隻是將那隻帶血的風車插在瞭墳前。
“走吧,去淮安,總要給屈死的冤魂一個交待。”丁壽翻身上馬,揚鞭而去。
一幹錦衣衛也都策馬揚鞭,緊隨而去,漁村內隻留下一座孤零零的新墳,墳包上一隻帶血的風車在寒風中低聲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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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漕運鎮守總兵府。
“燕子門?絕無可能!”方未然面目堅毅,斷然搖頭,“燕子門歷代門人均以行俠仗義為己任,名雖為盜,幹的卻是劫富濟貧的俠義行徑,決計不會幹出殺官奪銀的滔天大案。”
陳熊坐在公案後,慢條斯理道:“俠盜?劫富便不是做賊瞭?有錢的便該被他偷?”
“燕子門所劫的都是為富不仁,禍害鄉裡之徒,個個都是作惡多端,罄竹難書……”方未然爭辯道。
“方捕頭,本爵看在閔部堂的面子上對你客氣三分,你不要不識好歹。”陳熊拍案怒斥。
“為富不仁,禍害鄉裡?他燕子門是三法司麼,國法昭昭,豈能容一幹江湖草莽定罪!這般綠林匪寇,張口劫富,閉嘴濟貧,借口俠義之名,行亂法違紀之實,哄騙一幹愚民愚婦為之惡行張目,比之元兇巨惡所行尤甚!”
方未然強捺胸中怒氣,正色道:“漕帥所言極是,可漕案疑點重重,無憑無據,何以草率定罪?”
“一幹穿窬之盜,累世巨寇,利欲熏心,膽大包天,惡行累累,豈是無憑;段捕頭由漕船之上取得賊人所遺獨門暗器,罪證確鑿,何謂無據。”陳熊眄視方未然,輕蔑至極,“方捕頭,莫不是以為六扇門隻有你一個能人不成?”
“卑職不敢,隻是段捕頭雖是積年刑名,經案無數,但此案卻不宜插手。”方未然道。
“哦,何以見得?”陳熊雙目微瞇,精光閃閃。
“稟漕帥,段捕頭昔日因一件公案與郭驚天打過交道,一時言語不合交瞭手,段捕頭那條殘腿便是被燕子鏢所傷,這二人實有舊怨在先,段捕頭辦案時難免夾雜個人意氣,請漕帥明察。”方未然躬身回道。
陳熊微微一愣,隨即哈哈大笑。
方未然莫名其妙,“漕帥何故發笑?”
陳熊仍是語帶笑意,“本爵一直以為方捕頭如傳說般是鐵面無私,不想卻也是烏鴉落在豬腚上——看不見自己黑。”
“漕帥此言何意?!”方未然愀然不悅。
“聽段朝用言道,方捕頭與郭驚天一傢交情匪淺,尤其是郭傢二女兒郭依雲,正值妙齡,麗質天生,更是與方捕頭眉來眼去,暗通款曲,方捕頭為何不自請避嫌,反揪著別人的舊事不放。”陳熊挑眉嘲弄道。
方未然一張臉漲得通紅,“方某自入公門,一向秉公執法,六親不認,豈會因兒女私情怠公枉法,漕帥未免將人小瞧瞭。”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這人心隔肚皮,怎麼想的誰知道。”陳熊悠悠然道。
“既如此,在下便請命趕赴河南,與段捕頭共同緝拿人犯,訊問漕銀下落。”方未然鄭重言道。
“方捕頭若要辛苦這一趟,本爵也不攔著,隻怕閣下勞而無功,空手而回。”陳熊輕啜瞭一口茶,緩緩說道:“算算日子,燕子門怕是已經煙消雲散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