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羽閣後院一處臨水的雅軒,軒外走廊高處懸著一架翠綠鸚哥,軒內不時有女子調笑之聲傳出。
一陣雜亂腳步聲響起,鸚哥高叫展翅「有客到……呱——」,便被來人一扇子捅得撲騰亂飛。
雅軒房門突然「咣當」一聲被一腳踢開,引得屋內一片嬌呼。
徐天賜與丁壽面色不善地踱步入內,淡淡一掃,軒內佈置一目瞭然。
軒內臨水欄桿下擺著一新月型瓷盆,盆內一簇白瓷蓮花,亭亭凸出,甚是別致,五六尾金魚擺尾遊動,十分自在。
欄桿對面墻下擺著一桌酒席,滿屋鶯鶯燕燕,環佩叮咚,圍繞在酒席周圍。
「這房間是哪個不開眼的定下的?」徐天賜乜斜著眼問道。
幾名艷麗女子閃開兩邊,讓出瞭酒席正中坐著的一名方巾青衫的少年公子。
少年看起來最多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張瓜子臉,修眉端鼻,手持一柄尺餘長的牙骨折扇,說不出的風流俊俏。
「兩位兄臺有何見教?」少年並未被徐大公子的氣勢所遏,淡然問道。
「你小子眼生得很,報個名先。」徐天賜大剌剌往少年對面一坐。
「何時起行院尋歡,還要盤查戶籍瞭?」少年展臂摟住身側兩名樂伎,頰上梨渦淺現。
「讓你報名是公子爺看得起你,既然不識抬舉,來人,把這小白臉與我扔河裡涼快涼快。」
徐公子翻起臉來,絕對說出做到,不容含糊,門外下人立即湧瞭進來。
「且慢。」丁壽揮手讓國公府的傢人退瞭出去,輕拍徐天賜肩膀,安撫住這位小爺的脾氣。
「兄臺有幸為一仙姑娘入幕之賓,不才特來恭賀。」丁壽笑吟吟地拱手道。
「不敢,美人青睞,三生有幸。」少年從容自若,也不為方才徐天賜無禮著惱。
「在下有一不情之請,不知可否當講?」
少年道:「兄臺請說。」
「敝人自京師遠來,深慕一仙姑娘之風采,奈何留都駐足之日無多,今日之後怕是無緣再一親芳澤,故鬥膽請足下成人之美,將今夜機緣割愛,不使區區有遺珠之恨。」
將一張銀票推到桌前,丁壽盡量笑得矜持有禮,「一點心意,聊做補償。」
眼光從銀票數額上掃過,少年展扇輕笑,「兄臺好大方。」
「在下隻怕不足。」
「兄臺盛意拳拳,不才這廂自無不可。」少年折扇一收,輕敲掌心,「可是兄臺還少問瞭一個人的意思。」
徐天賜冷笑一聲,「還有哪個不識趣的?」
「妾身便是那個不識趣的。」
一身琥珀色錦緞長裙的唐一仙輕移蓮步,款款而入,長長裙尾拖曳在身後,腰間緊束著一條紫綾腰帶,更襯的胸脯怒漲,纖腰欲折。
適才觀舞間隔尚遠,此時丁壽才得細看這位秦淮魁首,一支金絲打造的蓮花步搖攏住三千青絲,鳳眉彎曲細長,明眸皓齒,朱唇外鮮,整個人仿佛白玉雕成一般,不可方物,當真是煙輕月瘦,雪韻花嫣。
美目一轉掃過二人,唐一仙淡然一笑:「徐公子可是要怪罪妾身?」
「一仙姑娘說笑瞭。」徐天賜訕笑道。
「徐公子也是秦淮常客,當知舊院姐妹並非尋常倚門賣笑之輩。」唐一仙朱唇輕抹,似笑非笑。
「那是自然,青樓名姝風韻不俗,氣度超然,豈是庸脂俗粉可比。」徐天賜搖頭晃腦道。
你剛才的牛氣勁兒哪兒去瞭,丁壽看這前倨後恭的小子心裡就有氣。
「徐公子真是我們姐妹的知心人。」
「哪裡哪裡,小可言出肺腑,句句是實。」唐一仙一句吹捧登時讓徐天賜如墜雲裡霧裡,洋洋得意,偏又要裝出謙遜有禮的表象,丁壽看得都替這小子難受。
唐一仙幽幽一嘆,話鋒突然一轉,「說起來徐公子門楣王謝,甲第金張,乃大明一等尊貴之傢,若是強令妾身陪侍,奴傢也不敢不答應。」
徐天賜登時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一仙姑娘言重瞭,姑娘香姿玉色,才情高雅,徐某又豈是不解風情的魯男子,做出此種煞風景的事來。」
唐一仙嫣然淺笑,「那麼今日……」
「今日……」
徐天賜眼睛一轉,看見一旁沒好氣瞪著他的丁壽,猛然回過味來,「今日之事決不能善罷甘休。」
寶貝,來,我看你怎麼往下編,丁二爺抱臂不語,瞧這倒黴孩子怎麼圓回來。
「姑娘精歌舞,工聲律,色藝才情稱冠一時,高人雅士方可為座上貴賓,似此等乳臭未幹的黃口孺子何德何能忝入閨中?」
「我?」本來笑吟吟坐在一旁看熱鬧的少年,被徐天賜一指笑瞭出來,「徐公子此言差矣,不聞少年人乃國之將來,如春前之草,前途似海,來日方長,豈可因在下年少而鄙薄。」
「沒聽說過,誰扯得酸文……」
丁壽重重咳瞭一聲,「據說此文乃當今緹帥丁壽於文華殿之戲作,兄臺竟也知曉?」
「如此佳文,如萬選青錢,不才如何不知。」少年玉頰微陷,笑意盎然。
「當然是好文,頂頂的好文。」一臉尷尬的徐天賜連連點頭,心中對這位丁大哥佩服得五體投地,沒想到南山兄還是文武全才,名動學林。
丁壽心中哀嘆一聲,指望這小子八成沒戲瞭,「一仙姑娘,秦淮風月,千古樂道,吾等也不願唐突佳人,壞此佳景,既然姑娘心有所屬,在下唯有喟嘆緣淺,就此告退。」
「公子且慢。」唐一仙玉手輕撫鬢間金蓮步搖,嬌聲道:「公子一擲千金,情深款款,一仙也非鐵石心腸,若是就此讓公子離去,傳揚開來,未免使人言我厚此薄彼,不識好歹。」
有門兒,丁壽心中竊喜,「那依姑娘之意呢?」
「青樓女子以聲色侑酒,才子名士作文以酬,奴傢妄求幾位公子贈詩一篇,以慰閨中岑寂,奴傢則掃榻以待,定不會使諸君白白辛苦。」
「題目為何?」少年問道。
玉手劃過瓷盆,挑起層層漣漪,驚動瞭那幾尾金魚,在水中竄來竄去,唐一仙嫣然一笑,撫弄那簇白瓷蓮花道:「便以」蓮「為題吧。」
以什麼為題我也白搭,丁壽已經不打算留在這裡丟人瞭,打算扔下幾句場面話,扭頭走人。
還沒等張嘴,身旁徐天賜已經高聲喊道:「來人,筆墨伺候。」
迎著丁壽殺人的眼神,這位爺還不自知,「南山兄,來,好好教訓一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我現在特別想教訓你,丁壽心頭不知有多少頭羊駝想從口中噴出,不情不願地接過瞭徐公子遞過來的上等狼毫。
正當丁二咬著筆頭開始冥思苦想時,那邊少年已經揮筆一蹴而就。
「這麼快?」徐天賜那邊也沒好到哪兒去,除瞭在宣紙上滴瞭個墨團外,別無所出。
「一仙姐姐,請雅正。」吹幹墨跡,少年便獻寶般將新作遞瞭過來。
唐一仙愛憐地看瞭他一眼,舉起宣紙,輕啟朱唇,婉轉念道:「碧水紅衣菡萏艷,舒卷開合任天然。出身淤泥質本潔,羞為俗世染塵凡。」
唐一仙美目不由一亮,其他鶯鶯燕燕已然聚攏瞭上來。
「公子爺真心疼我們姐妹,說到心坎裡去瞭……」
「公子詩寫的真好!」
「不止詩好,單是這筆行書,遒勁有力,委婉健秀,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有右軍之風。」同樣湊上來的丁壽,晃著腦袋一通點評。
「丁兄,你怎麼還誇起他來瞭?」徐天賜沒好氣地斜楞著眼,這人都丟到姥姥傢瞭。
「你我兄弟已無法贏得體面,總要輸得光彩吧。」丁壽倒是想得開。
「小弟一時逸興,教二位兄臺見笑瞭。」少年還是彬彬有禮。
「不敢,我等自愧弗如,心服口服。」丁壽整襟還禮,「一仙姑娘,今日無緣,來日有暇,再來拜會。」
在唐一仙萬福施禮中,丁壽拉著不情不願的徐天賜,連同帶來手下,一同離瞭雅軒。
「一仙姐姐,這人蠻有趣的。」少年眉眼彎成兩道新月,倚在亭亭玉立的唐一仙身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