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撫司。
錢寧捧著一個紫砂茶壺,有一口沒一口的緩緩啜吸,對眼前站著的青年儒生愛答不理。
「錢大人,您看在下請托之事……」
錢寧突然打斷儒生的哀求,「你姐夫犯得什麼事你清楚,爺們肯見你是給你臉子,別說些不著四六的。」
「是是,」儒生唯唯諾諾地點頭,「學生不敢有他求,隻想著見姐丈一面。」
「你當詔獄是你們傢後院呢,說進就進。」錢寧不屑冷笑,背過身去,一手負後,「我傢衛帥這幾日忙得很,將這詔獄交給爺們打理,爺可不能壞瞭律法規矩,辜負瞭大人那份信重。」
「那是那是,誰人不知道錢大人您是秉公辦事,赤膽忠心。」儒生連聲稱是。
娘的,這幫讀書人都是蠟燭啊,不點不亮,錢寧心裡已開始罵起瞭大街,突然間背後的手猛地一沉,一包沉甸甸的東西落在瞭手裡。
「學生並非不懂規矩之人,姐丈入獄,傢姐實在擔心,囑托我定要見上一面,回傢報個平安即可,萬不敢教大人為難。」
錢寧掂瞭掂手上銀子分量,臉上擠出幾分笑來,「說到底啊,律法也是人定的,人情世故還是要講點的,這就安排你探監,哎,快進快出,別到處聲張給爺們添麻煩。」
「一定一定,學生省得。」儒生連連點頭。
出門之際,錢寧不忘貼著耳朵低聲囑咐瞭一句,「再有下次,換成銀票,大傢都方便。」
*** *** *** ***
陰森昏暗的詔獄牢房內,李夢陽神色平靜,盤腿坐在雜草上神遊物外,還真有幾分處變不驚的名士風度。
「姐夫,你沒事吧?」
瞇著眼睛仔細辨認瞭一番,看清來人是內弟左國磯,李夢陽迅速爬起,「舜齊,你怎麼來瞭?」
「姐姐不放心你,」左國磯上下打量一番李夢陽,「姐夫,您受苦瞭。」
「不礙事,愚兄是此間常客,告訴你姐姐寬心,不消幾日便可回去。」
李夢陽確實沒把進詔獄當回事,弘治十四年監稅三關時因榆河驛倉糧事坐罪下獄,十八年彈劾壽寧侯還捎帶上瞭當時的張太後,再被下錦衣衛獄,而今已算是三進宮瞭。
「此一時彼一時,當今的緹帥已不是牟斌瞭。」見李夢陽不把自己安危當回事,左國磯急得直跺腳。
「南山小兒,乳臭未幹,他又能把我如何?」李夢陽嗤笑道。
「這詔獄內也非是丁壽主事。」左國磯憂心地搖首道,「據說劉瑾讓他加緊督造西苑豹房與仁和大長公主生壙,這北司的差事而今都是錢寧在打理。」
「那又怎樣?」李夢陽不解,「錢寧根基尚淺,他還敢對我暗下殺手不成?」
「你可知戴銑已死在詔獄之中?」左國磯見四下無人,低聲說道。
「戴寶之死瞭?!怎麼死的?」那個帶頭聯名上疏的戴銑竟然死在瞭詔獄,李夢陽驚愕問道。
「說是廷杖舊傷復發,還有禦史塗禎朝門前見劉瑾不為禮,下獄廷杖,重傷而死;五官監侯楊源廷杖三十,謫戍肅州,至懷慶而亡,其妻度氏隻得用蘆荻裹屍,葬於驛後……」
「吾命休矣!」聽瞭一個個對劉瑾無禮之人橫遭慘死,李夢陽面無人色,上個奏疏見面不禮的都死瞭,他作為誅劉瑾檄文的起草者,還有活路麼。
「上疏!我要上疏自辯!」李夢陽隔著檻欄緊緊抓住小舅子手腕,急切言道。
「陛下將中外奏疏盡付劉瑾,上疏又有何用!」對這個還看不清時事的姐夫,左國磯欲哭無淚。
「完瞭,完瞭……」李夢陽萬念俱灰,喃喃自語。
「十年三下吏,此度更沾衣。梁獄書難上,秦庭哭未歸。」
李夢陽倒真有幾分急才,身在獄中,生機渺茫,竟還能開口成詩。
「姐夫,現在作詩於事無補,你得想個辦法呀。」左國磯皺著眉頭,看著這位平日自負才名的姐夫。
「我能有什麼辦法,等死罷瞭!」
李夢陽突然嚎啕大哭,前兩番下獄,有驚無險,竟讓他忘瞭這裡也是能死人的鬼門關。
看這位身負文壇盛名的姐夫隻知痛哭流涕,左國磯知道指望不上他拿主意瞭,隻得自己悶頭想辦法。
「有瞭!」左國磯靈光閃現。
「有什麼瞭?」兩眼哭成桃子的李夢陽打瞭個鼻涕泡,還沒反應過來。
「唯有一人可就救姐夫。」
「誰?」萌生一線生機的李夢陽提起瞭精神。
「武功康對山。」左國磯道。
「康德涵?不成不成。」李夢陽連連搖頭。
「有何不成?姐夫不知,劉瑾甚愛對山文采,常有意招攬,康子素不假辭色,以劉瑾之權勢跋扈,不以為罪,若由他出面,姐夫必可脫牢獄之災。」
「我與康德涵素不相下,今死生之際相托,他豈會因我而結交劉瑾,自污清名!」李夢陽跺跺腳,對小舅子實言相告。
左國磯知道自己這位姐夫,向來是把「文人相輕」四個字做得淋漓盡致,大明朝才名能和他比肩的,基本他都瞧不上,就是內閣李東陽,他沒事都敢嘲諷幾句。
「生死攸關,便死馬當作活馬醫,搏上一搏,請姐夫手書一封,由小弟出面斡旋。」左國磯堅定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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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直門,劉瑾宅。
雷長音焚香撫琴,劉瑾倒在羅漢榻上閉目養神,丁壽在一旁拈著一枚棋子與白少川耍賴糾纏,柳無三依然毫無存在感的隱身暗處,抱劍不語。
老傢院老薑進來稟報,「老爺,翰林院修撰康海前來拜見。」
「哦?」劉瑾頗感意外,翻身而起,「快請。」
老薑應瞭一聲,還沒轉身,便又被劉瑾喝住。
「慢,我親自去迎。」
劉瑾脫瞭鞋子,倒穿而出。
「這康海是哪路神仙,公公竟然如此看重?」丁壽隨手將棋子擲到棋盤上。
白少川重新將棋盤擺好,頭也不抬地回道:「武功康德涵,號對山,與你那位至交好友王子衡是同是弘治十五年壬戌科進士,隻不過王子衡是三甲同進士出身,康德涵則是狀元及第。」
「謝遷、王華、張升哪個不是狀元,劉公何以對他另眼相待?」丁壽不服氣道。
「公公愛惜鄉黨人才,這康德涵是西安武功人,自然尤為看重,不過這康對山素來對公公延攬視而不見,今日登門怕是不會那麼簡單。」
白少川盯著棋盤,蹙眉沉思。
一聲輕嘆,雷長音將古琴收起。
「雷兄,今日這柱香還沒燒完呢?」丁壽指著一旁還有半截的信香道。
「今日劉公怕是無心聽琴瞭。」
*** *** *** ***
劉府門外。
一身青袍的康海盯著劉府大門,心潮起伏,今日這一步踏出,再無法洗脫自己與劉瑾之間的幹系,天下士林又該如何譏嘲自己夤緣攀附權閹,奴顏直抵其門呢。
明知厲害,多少次康海欲扭身就走,卻偏偏邁不開腿,隻因袖中的那一張紙條,紙條上隻有簡簡單單的十一個字:對山救我,唯對山為能救我。
片紙雖薄,重逾千鈞,李獻吉既已死生相托,康某又如何隻重浮名,一念及此,康海的眼神頓時堅定起來。
府門大開,劉瑾大笑而出,「狀元公,來得何其遲也!」
康海見劉瑾倒履相迎,微微錯愕,隨即施禮,「老先生請瞭。」
劉瑾見他不稱名姓,也不說官職,隻以見長者之禮,也不以為意,把臂而行,將康海延請入府上座。
丁壽見劉瑾看重此人,也不好端著架子,與白少川上前見禮,自在下首坐瞭。
「狀元公乃三秦豪傑,咱傢久候不至,不想今日登門,借著此機,不妨暢飲一番,壽哥兒,你要多向狀元公請教學問,別整日不學無術的,失瞭身份。」
躺槍的丁壽無奈答應一聲,打定主意出瞭這門,和這姓康的分道揚鑣,見面繞著走,請教學問,見鬼去吧。
劉瑾隨即吩咐下人安排酒席,卻被康海阻止。
「且慢,學生請教老先生,可知今世可稱三秦豪傑者有幾人?」康海斜睨劉瑾。
「狀元公可有教我?」
「不過三人爾。」
康海屈指算道:「昔日王三原秉銓衡,進賢良,退不肖,可稱一人;另有一人隨帝左右,為國除弊……」
流弊,丁壽心中贊嘆,要不人傢是高考狀元呢,將弘治朝老君子王恕和劉瑾放在一起作比,這馬屁拍得不漏痕跡,高,實在是高!
「今還有一人,為當世李白。」康海繼續道。
「依在下愚見,這當世李太白莫不就是康狀元?」丁壽乜斜而視,眼神中滿是嘲弄。
「壽哥兒,不得對狀元公無禮。」
劉瑾輕斥瞭一句,氣得丁壽把頭一扭,眼不見為凈。
「年紀輕不懂事,狀元公不要見怪,請繼續。」劉瑾笑道。
康海目光從丁壽身上掃過,神色淡淡道:「昔唐玄宗任重高力士,寵冠群臣,且為李白脫靴。今老先生能為之乎?」
「嗆」的一聲,柳無三懷中長劍突然出鞘半尺,白少川霍然而起,白皙手掌緊握玉骨折扇,目光似利劍直射康海。
該,讓人蹬鼻子上臉瞭吧,丁壽翹著二郎腿,在邊上看好戲。
劉瑾笑容不改,「這有何難,先生安坐,待咱傢為先生役使。」
康海同為劉瑾所為驚訝,起身攔阻道:「在下所說並非自身,而是李獻吉。」
「李夢陽何能,安能比之李太白。」丁壽撣撣衣袍,不屑地哼瞭一聲。
康海對丁壽置之不理,隻對劉瑾道:「李夢陽之才高於李白,公卻不為之援,何談為太白脫靴!」
「李夢陽之罪,有殺無赦。」白少川冷聲道。
說得好,丁壽向小白拋瞭個嘉許的眼神。
「今殺一人,關中則少一才子,昔日曹操憎惡禰衡而假手黃祖,此奸雄小智,李白醉使高力士脫靴,可謂輕慢,力士脫而不辭,容物大度也,劉公難道不比力士氣量!」
面對康海咄咄逼問,劉瑾淡然一笑,「不說他事,但憑狀元公金口一張,便放那李夢陽一遭又能如何。」
康海長籲一口氣,一直高高提起的心思終於放下。
隻聽劉瑾又道:「不過咱傢想問一句,今日狀元公對李夢陽施以援手,來日若易地而處,可有人願拉你一把呢?」
康海昂然道:「康某行事隻求問心無愧,來日如何,自有來日再見分曉。」
劉瑾撫掌笑道:「好,慷慨任俠,果有三秦豪傑風范,來呀,擺酒設宴,咱傢與狀元公痛飲開懷。」
心事既去,康海也不再推辭,解去腰帶,與劉瑾杯來盞往,通宵達旦。
第二日,李夢陽罰米三十石出詔獄而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