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南京,吏部尚書王華府邸。
王華看著堂下佈衣站立的兒子,欣慰地點點頭,「無事就好。」
「是,孩兒不孝,教父親擔憂瞭。」王守仁垂首道。
「這段日子你去瞭哪裡?」王華問。
「孩兒為避人耳目,躲入武夷山,憂心父親若是不知實情,恐傷瞭神思,便想著來報個平安。」
「難為你有這個孝心。」王華頷首,「今後有何打算?」
「孩兒想在山中結廬避禍。」王守仁道。
「荒謬,你被貶龍場驛丞,乃是聖上明旨,豈可一味避禍,辜負聖恩。」王華叱責道。
「孩兒並非記掛個人安危,實是丁南山為救孩兒已然擔瞭天大幹系,若是平安到任,劉瑾怕是會歸咎於他。」王守仁辯解道。
「住口,隻談私恩,不顧大義,何敢稱我王氏子孫!」王華聲色俱厲,厲聲大喝。
見老子發火,王守仁不敢再辯,垂首道:「父親說的是,孩兒知錯瞭,這便去龍場赴任。」
王華語氣放緩,溫言道:「也不急於一時,好好歇息幾日,將養好身子再去不遲。」
「王命在身,不能久留,孩兒夤夜便趕赴貴州。」王守仁跪拜行禮,「父親保重。」
拜別之後,王守仁起身便走。
「雲兒……」王華聲音悲愴地喚瞭一聲。
聽聞父親突然喚自己乳名,王守仁止住瞭腳步。
「南陲多瘴癘,你從小體弱,要愛惜身子。」
王守仁重重點頭,終究沒有再回身。
掛著兩行清淚,王華頹然跌坐在椅子上。
「劉瑾,老夫看你如何應對!」字字切齒,聲聲泣血。
*** *** *** ***
與此同時,錦衣衛千戶牟斌宅邸書房。
牟斌合上案卷,一聲輕嘆。
「爹,您有心事?」牟惜珠將一碗參湯端至牟斌書案前。
「不要亂想,爹如今天高皇帝遠,自由自在,有什麼心事。」牟斌寬慰女兒。
「您別瞞我,女兒知道徐傢那小子掌南京衛事後,平日裡沒少與您添麻煩。」牟惜珠走到父親身後,為牟斌捶打肩膀。
牟斌閉目享受著女兒服侍,朗聲笑道:「徐公子高門子弟,難免行止張狂,不過小孩子意氣罷瞭,不當事。」
「如果是一時意氣,自然不當事,怕是他背後有人指使。」
牟惜珠轉到父親身前,盯著牟斌道:「女兒聽說,徐天賜不止一次喝酒時與人說起,要替那丁壽好好出口鳥氣……」
「惜珠,女兒傢不要口不擇言。」牟斌語氣不悅。
「爹知道你孝順,」看女兒眼眶發紅,牟斌又連忙溫言寬慰,「為父宦海沉浮數十年,什麼風雨沒經歷過,幾個小孩子把戲,不值一哂。」
「虧您想得開,這幾次鎖拿南都官員,都是由您出面緝捕,南京城裡上下罵聲一片,十之七八可都是沖著您來的!」牟惜珠憤憤不平,「他徐天賜坐享其成,還成天吆五喝六的耀武揚威,給您氣受,憑什麼!」
「為父食君之祿,理應為君分憂,朝廷既有旨意,自當奉諭而行。」
「爹,這受氣的芝麻官兒當得還有什麼意思,您到底圖些什麼啊!?」牟惜珠哀婉欲泣。
看著女兒傷心動情的模樣,牟斌心中不忍,才要說幾句寬心話,忽然眼中精芒閃現。
「不要多說瞭,爹乏瞭,你下去吧。」
待牟惜珠抹著眼淚出瞭房門,牟斌臉色驟然一沉,「出來吧。」
「牟大人寶刀未老,警醒得很。」
軒窗輕啟,一個黑影縱身而入。
「張悍,你如今不去亡命天涯,還敢隻身入南京,真當老夫不會殺你麼。」
牟斌冷眸一轉,神情冰冷。
本該死去的人站在眼前,牟斌沒有絲毫驚訝。
張悍與胞兄長得有幾分相像,同樣健壯魁梧,不過此時面上卻帶著幾分與高大身姿不符的陰鷙笑容。
「在下此來一是向大人您謝過當日救命之恩,二麼,替敝上傳一句話……」
張悍一瞬不瞬地盯著牟斌,「主公問:牟大人前番所為究竟何求?」
*** *** *** ***
夜景正酣,倚紅樓紅燈高挑,院內男歡女悅,浪聲戲謔。
一個雅間內,一劍宋中抱著酒壇,喝得酣暢淋漓。
「你這樣喝酒會傷身子的。」
展青絲發髻高盤,露出潔白無瑕的修長秀頸,纖纖玉指捧著一個青瓷酒杯,兩頰暈紅。
「佳人作伴,縱是千杯也舍不得醉,豈有傷身的道理。」宋中仰頭又是「咕咚」一口暢飲。
「可惜——我並不是你心中所想的那個」佳人「。」展青絲仰頭一口飲盡杯中美酒,涓滴不剩。
宋中眼中閃過一絲痛楚,「至少,你還是個美人。」
「我這倚紅樓內美人很多,你為何總要我來相陪?」展青絲微微一笑,水汪汪的眼睛斜睨宋中。
宋中眼神躲閃,「或許,是因為你我心中都藏著心事吧。」
「哦?我有什麼心事?」展青絲眼角春意盎然。
「不提這個,今朝有酒今朝醉,來,喝酒。」宋中突然端起酒壇痛飲,酒水灑瞭半身衣襟也不顧。
展青絲一片失望之色,「你啊,自尋煩惱!」
「老板娘,」一名花枝招展的女人匆匆進瞭房門,「有人找宋大爺。」
*** *** *** ***
雅閣之內,一名頭戴皂紗帷帽的貴婦人靜坐在圓桌旁,手旁放著一個描金紅漆的黃花梨官皮箱。
房門突然被推開,一股刺鼻的酒氣撲面而來,婦人忍不住皺瞭皺眉頭。
宋中步履踉蹌地進瞭雅閣,幾乎是摔在瞭椅子上,婦人幾乎懷疑自己找錯瞭人。
「你是宋中?」婦人遲疑問道。
「是你找我?」宋中醉眼惺忪,大著舌頭說道。
「我要你替我殺個人。」婦人聲音冰冷。
宋中嗤笑一聲,「看來宋爺名聲不小,有生意送上門瞭。」
「我聽過你的名頭,據說你的劍很快。」婦人道。
「沒法子,劍快能多接些生意。」宋中用袖子蹭瞭蹭嘴角流涎,大咧咧道,「可宋某人不是什麼生意都接的。」
婦人拳頭倏地握緊,緊張問道:「什麼人你不殺?」
「三種人。」宋中屈指算道,「沒錢的人不殺。」
「二呢?」婦人問。
「錢少的不殺。」宋中道。
「三呢?」婦人又問。
「好人不殺。」宋中眼神瞬間清明。
婦人笑瞭,「此人陷害忠良,貪淫成性,絕對是大奸大惡之徒。」
「至於前兩條麼……」婦人突然揭開瞭官皮箱的蓋子,指著裡面黃澄澄的金錠道:「這三百兩黃金是定金,事成之後,還有七百兩。」
看著箱內堆放整齊的金錠,宋中笑容洋溢,「殺哪個?」
*** *** *** ***
皇城,司禮監。
丁壽進屋後便覺氣氛有些不對,劉瑾瞇著眼睛,毫無規律地敲打著手指,丘聚看他的眼神則像是盯著雞崽兒的老狐貍。
「公公,您找我?」丁壽懶得多想,直接開門見山。
「壽哥兒,適才忙什麼呢?」劉瑾笑道。
「從王府過來,王守仁的遺孀諸氏要回餘姚,小子幫著安排護送一二。」這事丁壽沒打算隱瞞。
「壽哥兒,你對王傢的人很上心啊。」丘聚拖長聲音,陰陽怪氣地說道。
「丁某與王伯安相交一場,為他身後事盡些心也是情理之中,人已死瞭,丘公公還不肯放過麼!」丁壽反唇相譏。
丘聚幹笑數聲,「人死瞭?這年頭借屍還魂的見過不少,死而復生的新鮮事還是頭一次見。」
「此言何意?」丁壽預感不妙。
「東廠的人傳來線報,數日前王守仁在南京與其父王華會面……」丘聚摩挲著手掌,笑容陰冷,「咱傢可一直盯著王德輝呢。」
丁壽眼珠一轉,故作輕松道:「許是容貌相近之人,世上有眼無珠之徒多瞭,東廠裡有幾個也不足為奇。」
丘聚面沉如水,「丁大人說得有理,可南下沿途驛站都稱有一個名喚王守仁的人持著告身文書赴貴州上任,這又是何解呢?」
「這……」丁壽啞口無言,暗道一聲今日二爺要栽。
「養不熟的狼羔子,吃裡扒外,看你今日……」丘聚惡狠狠地咒罵著。
「老丘,」劉瑾突然輕聲道。
「劉公公,你說怎麼處置他?陛下那裡我自有法子交待……」丘聚躬身請示。
「出去。」劉瑾道。
「什麼?」丘聚一愣。
「讓你出去。」劉瑾道。
「劉公公,他……」丘聚怒沖沖地戟指丁壽。
劉瑾袍袖一揮,丘聚陡然間覺得一股大力撲面而來,立足不住,連退瞭七八步,已到瞭門邊。
丘聚一時不知所措,憤憤地各看瞭二人一眼,扭身便走。
劉瑾起身,踱到丁壽身前。
「還有什麼要說的?」
「小子無話可說,聽憑公公處置。」丁壽道。
劉瑾緩緩抬起一隻手掌,丁壽體內天魔真氣全力運轉,聽憑處置?呸!二爺絕不是束手待斃的主兒。
落下的手掌毫無力道,隻如尋常般拍瞭拍自傢肩膀,便聽劉瑾道:「放輕松,要處置也輪不到你。」
「公公,」丁壽急聲道:「您還要再取王伯安的性命?」
「怎麼?」劉瑾輕輕挑眉,靜待下文。
「恕小子直言,您既然能放過起草檄文的李夢陽,因何不能寬宥這個上疏諫言的王守仁呢?」
「李夢陽?」劉瑾不屑一笑,「李夢陽空負才名,目空一切,性情乖戾又無容人之量,今日咱傢不殺他,來日也會自蹈死地,算得個什麼人物。」
「王華傢那小子與之大為不同,咱傢看不透他心裡想寫什麼。」劉瑾眉頭深鎖,「旁人或皓首窮經,或崇文復古,或吟風弄月,他卻偏偏琢磨著怎麼成聖人。」
劉瑾擰眉搖頭,「咱傢摧折禦史,讓他們不敢多言;令六科晝夜辦公不輟,無暇他顧,為的便是讓朝堂上下清靜些,可以放手做一些事情,若是人人成聖,袖手清談,出口便是聖賢之言,這天下怕是亂成一鍋粥瞭,還能成什麼事。」
「可是……」
不等丁壽說完,劉瑾便擺手道:「你沒殺他,咱傢很欣慰,也有幾分慶幸。」
踱到窗前,負手望天,劉瑾輕笑道:「這樣的人多瞭會天下大亂,可若是一個沒有,世間便少瞭幾分趣味,一個王陽明,不多不少,剛剛好。」
「壽哥兒,你心中所求是什麼?」背對丁壽的劉瑾突然問道。
「啊?什麼所求?」丁壽一時有些發懵。
「如今你也算位高權重,氣勢烜赫,可想過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劉瑾扭頭問道。
這倒把丁壽問住瞭,魂穿大明以來,他一直幹的事便是摟銀子,泡美女,一心琢磨著的便是在大明朝的日子該如何過得紙醉金迷,多姿多彩,當然如果讓野豬皮沒機會出生,順便再來個名標青史就更好瞭,至於其他的他還真沒多想過。
看著丁壽張口結舌的模樣,劉瑾笑瞭,「不急於一時,慢慢想,想好瞭再告訴我。」
「孩子,還記得咱傢帶你第一次進宮時你問的話麼?」
丁壽扶額仔細回憶一番,茫然搖頭。
「你問咱傢為何不帶你走午門?」
「小子不懂規矩,讓公公見笑瞭。」丁壽笑容尷尬。
「咱傢今日便帶你走上一回。」劉瑾突然拉住丁壽手腕,向外間走去。
*** *** *** ***
午門大開。
劉瑾領著丁壽挺胸昂首而入,金水橋南侍立的文武群臣紛紛避道。
行至橋上,劉瑾霍然回身,掃視群臣,微微冷笑,「聖諭。」
自內閣首輔李東陽以下,百官跪伏聽旨。
「朕以幼沖嗣位,惟賴廷臣輔弼其不逮,豈意去歲奸臣王嶽、范亨、徐智等竊弄威福,顛倒是非,私與大學士劉健、謝遷,尚書韓文、楊守隨、林瀚,都禦史張敷華……」
「主事孫盤、黃昭……檢討劉瑞,給事中呂翀、任惠……禦史薄彥徽、何天衢……遞相交通,彼此穿鑿,各反側不安,因自陳休致。其敕內有名者,吏部查令致仕,毋俟惡稔,追悔難及。切切特諭!」
一氣罷黜五十三名朝廷官員,群臣驚疑不定,悲憤填膺,卻無一人敢出言置喙,瑟瑟抖伏在金水橋前,齊聲遵旨。
丁壽偷眼望著劉瑾傲視群臣,睥睨蒼生的背影,不由心中暗想:這權傾天下的老太監,心中所求的又是什麼呢。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