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若水與丁壽相對盤膝榻上,丁壽運指如飛,依照白壑暝所說脈絡穴位順序,依次循行,白壑暝的通脈救治之法甚為繁瑣,變化玄妙,極為耗神,不多時,二人頭頂百會處便有絲絲白煙湧出,如霧障般將兩人包裹其中。
點過「交經八穴」後,戴若水猛然噴出一口淤血,緩緩睜開鳳目,迎面見到的是一臉招牌的壞笑。
「小淫賊,是你?」傷勢初愈的戴若水精神不振,說話也沒多少氣力。
「不敢當,一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坐在丁某床上,在下未曾輕薄一下,愧對姑娘稱呼。」丁壽笑容輕佻,神情卻比戴若水還要疲憊。
戴若水牽唇苦笑,轉目四周,「你救瞭我?」
「在下隻是出把子傻力氣,多虧高人指點。」丁壽難得不攬功上身。
「白壑暝?」戴若水早知冷面魔儒博學廣聞,並不意外。
「不錯,經過此事姑娘可還對魔門心存芥蒂?」
「哼,惡人也有行善之時,救我隻是小善,抵不過大奸大惡。」戴若水身體虛弱,嘴上卻硬的很。
丁壽啞然失笑,「隨你怎麼想吧,調養好身體之前,不要貿然動手瞭。」
轉身下榻,丁壽便要離去。
「誒,我在城外林中遇見瞭兩個受傷的倒黴傢夥,他們說什麼」錦衣衛「、」大同馬場「的,可和你有關?」
「你遇上他們瞭?」丁壽算是明白戴若水怎麼尋到此處瞭,是那倆混賬給招來的。
「我遇見他們在說什麼」沒想到冷面魔儒仍然健在,藏身臨汾「雲雲,自然要問個清楚。」戴若水回想林中情景。
「那兩人兇惡得很,沒傷到你吧?」
丁壽關切問話讓戴若水心中升起一絲甜意,故作隨意道:「兩個受傷的斷脊之犬,豈能傷到本姑娘分毫,問出話後給他們個教訓便打發瞭。」
「那二人是白蓮教餘孽,以後遇見要千萬小心。」丁壽殷勤囑托。
「囉嗦!」戴若水小嘴一扁,白眼回復,又猛然想起什麼似的,急聲問道:「你——真是魔門中人?不是誆我?」
「如假包換。」丁壽聳肩作答,隨即扭身出瞭屋子。
抬手拂去唇邊血跡,戴若水流波輕轉,嬌美玉容上升起一片陰霾。
*** *** *** ***
輕輕推開房門,隻見白壑暝孤坐獨飲。
「她無恙瞭?」
丁壽點頭,「謝過白師兄。」
「兩不相欠,不必言謝。」白壑暝仍舊不通人情,拒人千裡。
「梅師兄長子在太醫院供職,醫術已得乃父真傳,白師兄可隨我回京療傷。」老傢夥身體這樣,斷然不是一秤金背後的人物瞭,丁壽可不嫌幫手多。
「便是梅驚鵲也無法治好老夫傷勢,不必多此一舉。」白壑暝道。
「敢問白師兄究竟受的何種傷勢?」丁壽很是好奇,以梅退之對白壑暝的推崇,老傢夥武功絕對是十魔中拔尖的人物,什麼人能將他傷到如此地步。
「與你無關。」
一句話險些噎死丁二爺,想著老傢夥一把歲數,權當給朱允炆面子,不跟他計較,舒口氣道:「便是不治病,白師兄也可流寓京師,小弟可就近照料。」
「靠你施舍接濟度日麼?」白壑暝住酒不飲,乜視丁壽。
「師兄在平陽呆瞭三年,平陽衛這三年的軍器精良便為山西各衛之冠,有此長材何須小弟操心,南鎮撫司內自會為師兄謀一閑職。」南鎮撫司造出來的東西,還不都是老子的,這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丁壽暗想。
白壑暝卻不肯如丁壽的意,「若說制器精巧,老夫不如鐘師弟,論及冶煉之法,傢傳《龍泉百煉訣》的名劍山莊更在白某之上,就不到京師丟人現眼瞭。」
素來孤傲的白壑暝竟然對那二人自嘆弗如,丁壽也覺意外,「白師兄不必過謙……」
「據實而言,白某從不知謙虛為何物。」白壑暝舒展瞭下雙臂,「況且老夫想換個活法,不想再靠打鐵度日瞭。」
「但不知師兄意欲何為,小弟或許幫得上忙。」冷面魔儒涉獵甚廣,堪稱行走的小百科全書,丁壽可不想這麼容易便放過這個寶貝。
「可是想讓老夫再欠你一次人情?」白壑暝冷然道。
*** *** *** ***
白映葭枯坐床頭,倚帳默默垂淚。
聽得外間房門響動,白映葭急忙抹去淚水,匆匆迎瞭出去。
「爹,您回來瞭?」
「你哭瞭?」
「沒……沒有。」白映葭心虛地又在臉頰上抹瞭兩把。
「假話,從小到大你喜怒哀樂是什麼樣子我還不清楚。」
白映葭回憶起兒時記憶,心中甜蜜,玉頰梨渦淺現,「是,女兒什麼都瞞不過爹。」
白壑暝抬起寬厚的手掌,輕輕撫摸女兒被他打出的唇腮傷痕,「還疼麼?」
「不……」白映葭輕輕搖首,似乎非常喜歡父親大手與自己嬌嫩肌膚的觸碰,舉手按住父親那隻手掌,使得它與嬌容更加貼合,閉起眼睛,緩緩移動摩挲,迷醉其中。
忽然感到白壑暝掌心中升起一團清涼,臉上腫痛之感大消,白映葭知曉這是父親在運內力為她療傷,急忙美目大睜,「爹,您……」
「別說話。」白壑暝語氣很重。
白映葭不再掙紮,片刻間面頰上的紅腫恢復如初,光嫩如常。
「老咯。」白壑暝頹然倒在椅子上,呼呼喘著粗氣,自嘲道:「一運內力便和要命一樣,還不如早死瞭幹凈。」
「爹,您何苦如此,這點小傷早晚會好的……」白映葭關切之中帶瞭幾分埋怨。
「趕早不趕晚,怕是夜長夢多。」白壑暝擺手道。
「可是出瞭什麼變故?」白映葭心中忐忑。
「姓丁那小子要留我為他效力,老夫可不願受這份拘束。」白壑暝一邊咳嗽一邊說道。
「不自量力,女兒去殺瞭他。」白映葭伸手便要去拿寶劍。
「你不是他對手。」白壑暝連連搖頭,「況且大傢師出同門,也不必刀兵相見,不如三十六計……」
「走為上。」白映葭狡慧接口,隨即一笑,「爹,什麼時候動身?」
「今晚。」
「女兒馬上準備。」
「分頭走。」
「為何?」白映葭面露不解。
「為父不能長久運功,要賴你引開守門的錦衣衛。」白壑暝安撫女兒。
「女兒明白。」白映葭堅定點頭,「可要女兒接應?」
「不必,你趕去老房子取一件要緊東西,爹脫身後與你在城東七裡坡會合。」
拍怕女兒肩膀,白壑暝難得展顏道:「爹能否脫身,可就看你的咯。」
白映葭眼波流轉,莞爾道:「女兒斷不會讓您失望。」
*** *** *** ***
月上中天,臨汾城外七裡坡。
一身夜行衣的白映葭心煩意亂,坐臥不寧地四下張望,三更已過,仍是不見白壑暝人影。
輕撫手邊的一個上鎖的長形銅匣,白映葭心中不安更加強烈,為瞭給白壑暝創造機會,她可是費瞭大力氣,在府衙內連放瞭幾處火頭,搞得整個平陽府衙雞飛狗跳。
「爹怎麼還不來,難道他被姓丁的官兒給拿瞭?」為瞭纏住丁壽,白映葭還在離戴若水療傷的屋子附件點瞭一把火,可回想起丁壽那如鬼如魅的武功,心中還是沒底。
「大侄女,你下手可夠狠的。」
黑夜中突兀出現的聲音,驚得白映葭不輕,扭身亮劍出鞘,劍指來人。
「是你?!」
「可不就是我麼。」丁二爺現在的模樣可以說灰頭土臉,面上還帶著幾處煙熏的痕跡。
「府衙可是公廨,你放火也該有個節制,幸虧沒出什麼大亂子,累得我四腳朝天,剛騰出工夫來,你也是自作自受,白等這麼久!」丁壽埋怨個沒完。
「我爹呢?可是落在你手裡?關在哪裡?趕快放瞭他!」
白映葭連珠般的問話,丁壽還未及作答,寒光閃動,劍尖已至胸前。
折騰大半夜的丁壽此時可沒什麼好脾氣,翻腕烏光湧動,嗆啷一聲脆響,白映葭長劍斷為兩截。
「二爺沒空跟你胡鬧,白師兄早已離去,將你托付與我,隨我回去吧。」屠龍匕點指白映葭,丁壽沒好氣道。
「你胡說!爹不會的!!」白映葭勃然色變,怒視丁壽。
「他如今身份暴露,擔心往日冤傢上門尋仇,連累到你,故而借今夜分頭行事,獨自離去,你也不要辜負瞭師兄的一番苦心。」
「不,不會的,爹還要來取這東西,與我會合,斷不會失約……」白映葭喃喃低語,也不知說與誰聽。
丁壽長籲口氣,深感為父不易,處處要為兒女考慮,走上前道:「你若不信,我便陪你到天亮。」
不等丁壽走近,白映葭突然杏眼圓睜,手持斷劍抵住雪白秀頸,「你別過來,我不和你在一起,不然死給你看。」
「映葭,你怎麼瞭?」丁壽見白映葭神色語氣有些不對,狀若癡狂,憂心問道。
「你在這兒爹不會過來,你快走,我要在這兒一個人等他……等他……」白映葭眼神充滿迷亂。
「映葭,你……」見白映葭這個模樣,丁壽如何放心。
「別過來!!」一滴血珠從斷劍邊緣滲出,白映葭提防地看著丁壽,「我說到做到……爹的女兒……說到做到。」
丁壽氣得一跺腳,「你到底要怎樣?」
「你走,走!」
對方這個樣子,丁壽也不敢用強,隻能期望她自己冷靜,「好,我走,你何時想開瞭,便來尋我。」
思量一番,丁壽將屠龍匕拋到銅匣上,「你的劍斷瞭,這個留著防身。」
孤身軟倒在山坡上,白映葭失魂落魄地自語道:「爹一定會來的,會的……」
*** *** *** ***
洪洞縣。
前幾日通奸殺夫大案的熱潮還未消退,街頭巷尾還有人噴著吐沫星子不時議論著。
懷抱銅匣的白映葭容顏憔悴,踽踽獨行在人來人往的門前大街上。
她苦等一日一夜,未見白壑暝到來,心中還抱著一絲希望,或許爹是走岔瞭路,離臨汾近的隻有洪洞縣一處大邑,白映葭便不顧辛勞兼程趕來。
日已偏西,一股熱油飯菜的香味飄過,白映葭才省起自己久未進食,早已饑腸轆轆,抬頭見道邊一處客店,也未多想,舉步而入。
草草用瞭飯,白映葭倦意難遣,要瞭一間客房,和衣倒頭就睡,直到雞鳴五鼓,才悠悠醒轉。
疲乏消解,白映葭腦子也覺清醒瞭許多,她實不信白壑暝會舍他而去,但何處去尋又毫無頭緒,不由愁容無已。
不防觸到手邊銅匣,白映葭突然萌發一絲奇想,既然爹對匣子如此重視,其中之物定然非比尋常,也許有線索也未可知。
扭瞭幾下銅鎖,未曾擰開,白映葭也是狠瞭心,抽出丁壽送的那把屠龍匕,用力一揮,銅鎖應手而落。
白映葭滿懷希望地掀開匣蓋,裡面除瞭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外,別無他物。
白映葭眼淚在眶中打轉,又悲又怒,身子顫抖不停。
自己取回的便是這麼一塊石頭?
爹會為瞭這塊石頭來與自己相見麼?
爹果然是在騙我?他不要我瞭?
一聲嘶吼,銅匣疾射而出,玉掌下揮,方桌頓時被震得四分五裂。
兩行清淚,再也抑制不住,滾落香腮。
*** *** *** ***
客店的生意不錯,頗有幾分富態的掌櫃在櫃臺後噼裡啪地撥打著算盤,記錄著一筆筆進賬。
「掌櫃的,退房結賬。」沉甸甸的銅匣「當」的一聲放在櫃臺上,白映葭聲音恢復瞭清冷孤傲。
「客官稍等。」掌櫃的笑臉相答。
店小二鬼鬼祟祟地貼著掌櫃一陣耳語,掌櫃笑容中多瞭幾分尷尬,「客官,敝店招呼可是不周?」
「沒有。」白映葭回答幹脆。
「那……」掌櫃欲言又止。
「有話直說。」
「那客官何故打壞小店傢什,本店這小本生意,也是難做……」掌櫃的雖是質問,臉上還掛著市儈的笑容。
「我賠。」
「謝客官。」掌櫃的頓時輕松不少,「您的店飯錢一共是八分銀子,加上房內的擺設麼……承惠三錢二分。」
白映葭對這個數目並沒多話,一模腰間,臉色陡然一變,她夜間換衣放火,可不會帶行李在身,銀錢都在原來的行囊中,還未曾去取。
慣會察言觀色的店掌櫃立時發現端倪,幹笑道:「客官,可是有何不妥?」
「我手頭一時不便……」
掌櫃的登時連假笑也收瞭起來,繃著臉道:「方才說瞭,小店小本經營,客官不要為難小的。」
「這把匕首削鐵如泥,是難得寶物,便抵給店傢。」丁壽如果知道自己的屠龍匕被白映葭隻當三錢餘的銀子,怕會氣得吐血。
掌櫃的譏笑一聲,「我要這東西有什麼用,殺雞還是刮魚鱗!」
「那你說如何?」白映葭眼波一轉,淡然問道。
「我看你這銅匣頗有些分量,還值些銀子。」掌櫃的伸手便向櫃臺上的匣子摸去。
「啊——」一聲殺豬般的慘叫,掌櫃的那隻手被白映葭反手扣住,似乎可聽見掌骨發出的「咯咯」脆響。
「這不是你能碰的。」白映葭冷冷說道。
「大傢評評理,這娘們吃霸王餐,住店不給錢還打人,還有王法嘛!」
掌櫃的疼得冷汗直流,高聲叫嚷,立時引來一群人圍觀。
「太不像話瞭,登門欺負人!」
「看這女子相貌娟秀,也不似橫蠻之人,怎會如此無禮!」
「按院大人就在洪洞,咱們把這娘們扭送縣衙法辦。」
眾人七嘴八舌,指指點點,白映葭不為所動,隻是寒聲道:「這把匕首抵你店錢盡夠瞭,若要銀子,我回頭送來,如何?」
「你走瞭我上哪兒找你去!拿把破小刀蒙事,做夢!」掌櫃的也夠硬氣,輸人不輸陣。
「出門在外,難免有一時不便,店東何必咄咄逼人,這位姑娘的花費由在下會鈔便是。」
一個玉面朱唇的錦袍人含笑進入店堂,對跟隨在後的高挑少女微微頷首示意,少女隨手從囊中取出一錠元寶拋瞭過去。
店掌櫃單手接過,眼睛一亮,不相信地塞到嘴裡又咬瞭咬,嗓子都劈瞭地喊出一聲「金子!!!」
周圍人一通大嘩,這來的什麼人啊,一出手就是金子開路。
掂瞭掂足有五兩重,店掌櫃頓時不顧掌心傳來的徹骨劇痛,盡量用全臉迎著來人奴顏諂笑,哆哆嗦嗦道:「這可多出太多瞭,小店實在找不開……」
「多的便給店東治傷。」
「哎呦,小的這卑賤身子,哪值這麼多錢!謝謝客官瞭!」店掌櫃恨不得跪在來人腳下猛磕幾下。
白映葭松開瞭掌櫃手腕,沒法不松瞭,這掌櫃的好似喪失瞭痛覺般,為瞭讓來人瞅見他臉上媚笑,他那隻胳膊幾乎擰成瞭麻花。
「多謝足下援手,敢問尊姓臺甫,仙鄉何處,在下來日必定加倍償還。」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在下司馬瀟,本來此地拜會一師門長輩,不意偶遇姑娘,相逢即是緣,請移芳駕一敘,如何?」
司馬瀟翩然施禮,一雙星目一瞬不瞬地緊盯面前嬌容,笑容和煦,如冬日暖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