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渾源州,東接廣靈,西毗應州,南依恒山,桑幹河支流渾源川繞城而過,境內丘壟起伏,疊疊綿綿,澗溪溝汊,密如蛛網,為上好養馬之所。
秋高氣爽,高粱殷紅,渾源川兩岸草色連天,牛羊滿坡,金色陽光灑在一汪汪水面上,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一名身材魁梧的壯漢光著腦袋,渾身上下隻著一件犢鼻褌,在一處沒膝深的水窪內刷洗著一匹白馬。
那匹白馬高近九尺,昂舉若鳳,神駿非常,不時抖甩鬃毛,濺得大漢一身水滴,大漢也不著惱,呵呵傻笑,樂在其中。
遠處突然有一騎疾馳而來,人還未到,馬上騎士便大呼不已,「全頭,不好瞭,出大事瞭。」
壯漢濃眉一皺,不滿道:「大呼小叫個什麼,萬一驚瞭馬,老子扒瞭你的皮。」
騎士是個年輕後生,行到近處滾鞍下馬,也不辯解,隻顧道:「不好瞭,東傢犯瞭事,錦衣衛過來查封馬場,要將所有馬匹帶走。」
大漢面色一變,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來人衣領,「此話當真?」
「還能有假,守備大人都跟著來瞭,他讓我傳話給你……」。
大漢再不廢話,直接跳上瞭光溜溜的濕滑馬背,僅靠兩腿控馬,一聲吹哨,那匹白馬便撒開四蹄,絕塵而去。
半截話沒說完的後生急得直跺腳,在後面大聲喊叫:「千萬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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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傢牧場占地極廣,僅圈起的圍欄便有十餘處,此時便有眾多軍兵與牧場馬夫在七八個披著圓領佈甲的錦衣衛呵斥下將一匹匹馬兒從馬廄中牽出聚集到一處。
「麻守備,在你的地盤上有這麼大一攤生意,平日沒少落好處吧。」一個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官校陰陽怪氣地對身旁武官說道。
「大人言重,末將向來謹守本職,不敢逾越,國朝馬政官牧與民牧並存,並不禁民間私販馬匹,這方傢牧場手續齊全,且馬匹都是販往內地,從無有資敵之事。」武官欠身道。
「哼,馬匹都賣給白蓮教瞭,還不算資敵?你麻芳的屁股到底坐在哪一邊的!」那個錦衣衛吊著眼睛說道。
「末將是個粗人,一時失言,求大人不要怪罪。」武官頭頂上冒出瞭一層細汗。
這武官名叫麻芳,官居渾源州守備,今日一大早這群錦衣衛耀武揚威地進瞭官署,領頭的千戶楊林亮出鎮撫司文書,要地方配合立即查封方傢牧場。
麻守備看瞭公文後心中便叫苦不迭,真是人在傢中坐,禍從天上來,有心拉著這些京城來的錦衣衛接風飲宴爭取時間,順便套套交情,怎料這幫傢夥很有些雷厲風行的勁頭,直言若敢遲延,按勾結白蓮妖人處置,無可奈何下,隻好硬著頭皮來封馬場。
「怪不怪罪的,楊某人可做不得主,自然要將一切如實稟報衛帥丁大人,由他老人傢決斷。」
看著區區一個千戶,卻對自己似模似樣地打著官腔,麻芳恨得牙直癢癢,卻又發作不得,不說天子親軍不易招惹,如今統率錦衣衛的丁壽更是聖眷正隆,朝野皆知,是萬萬得罪不起的人物。
「末將對丁帥仰慕已久,楊大人常在面前奔走,還請美言一二。」麻芳悄悄將一張銀票塞到瞭楊林手中。
「好說,好說。」
銀子入手,楊林立時換瞭個態度,讓麻芳心中鄙夷不已。
有軍士來報,馬場內所有馬匹已集中一處,正在逐一造冊登記。
「不必麻煩瞭,這差事上面催得急,我直接將馬帶走,由錦衣衛自行清點就是。」楊林不時看天色,看來也確有急事。
麻芳心中竊喜,這些瘟神走得越早越好,還待假意挽留幾句,突見一騎似朵白雲般疾速飄來,近人高的圍欄一躍而過,周邊軍士攔之不及,便已到瞭眼前。
看清來人,麻芳暗暗叫苦,這二愣子到底還是來瞭。
馬上人一躍而下,看著場中種馬、牝馬、小馬駒等各色各類的馬兒混在一起,當即便嚷瞭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哪個混蛋驢球球將馬都聚在一起的?趕快分開!」
楊林也看直瞭眼,冷不丁闖進來一個莽漢,先嚇瞭他一跳,再看這小子渾身上下隻穿瞭一條濕漉漉的大褲衩子,也不覺丟人,叉著腰開始對著眾人吆五喝六,氣勢十足。
「這……這誰呀這是?」楊林話都說不利索瞭。
「麻全,不許胡鬧,快過來給楊大人行禮。」麻芳呵斥完壯漢,隨即向楊林陪笑道:「這人喚麻全,是個馬癡,見瞭馬便走不動道,大人別同他一般見識。」
麻全走上前對楊林隨手唱個喏,便扯著嗓門嚷道:「這位大人,這些才斷奶的馬駒子好不容易才訓練離瞭母馬,如今把它們又聚在一處,再想分開可就難瞭。」
楊林見這麻全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看面相年紀也不算大,語氣卻沖得很,隱隱有質問之意,當即來瞭火氣。
「你算幹嘛的?這裡有你什麼事?」
「回大人,我是這馬場的馬頭,負責調養蕃息馬匹的。」麻全對拼命向他打眼色的麻芳視而不見,直言相告。
「好啊,這麼說你也可能是參與逆謀的,給我拿下。」楊林沖周邊隨從下令道。
「你們這是幹什麼?!放瞭我!」
不管麻全掙紮嘶喊,立即便有人上來將他摁倒在地,扯繩準備上綁。
麻芳連稱誤會,拉著楊林的手陪笑道:「這麻全隻通馬理,不曉人情,斷不會是白蓮妖人,還請大人高抬貴手,饒他一遭。」
「嗯~」手中又多瞭一張銀票,楊林可以確定這兩個姓麻的關系非同一般,保不齊還沾親帶故,可惜差事時間緊,否則他定可以榨出一大筆油水,如果就這麼揭過去,又實在覺得可惜。
此時場中聚集瞭許多馬兒,嘶鳴響鼻聲嘈雜混亂,麻全那匹白馬似乎很不滿意同類發出的噪音,焦躁地刨瞭幾下蹄子,突然希律律振鬣長嘶,聲音響亮,恍若龍吟,頓時萬馬皆喑,場中一下安靜瞭下來。
正舉棋不定的楊林眼睛猛地一亮,拿定瞭主意,幹笑幾聲道:「沖麻守備的面子,人我可以放瞭……」
麻芳千恩萬謝,楊林卻話鋒一轉,一指白馬,道:「可這馬卻要充公,一並封存。」
「不行,這馬是我的……」麻全強掙著仰頭爭辯。
「閉嘴,大人放瞭你一馬還不知謝恩。」麻芳沖著麻全叱責一聲,隨即換上笑臉,「我替他應瞭,便照大人的意思來。」
楊林對知情識趣的麻芳很是滿意,便叫人取瞭鞍具裝備停當,與麻芳客套瞭兩句,再次推辭瞭他擺酒接風的好意,招呼手下趕著馬群準備啟程。
「麻守備,告辭瞭,有機會再見兄弟請你喝酒。」
楊林不咸不淡說瞭兩句廢話,翻身上瞭白馬,還沒等坐穩,那白馬突然前蹄騰空,人立而起,一下便將他從馬背上折瞭下去。
縱是地上青草松軟,這一下也摔得著實不輕,好半天楊林才捂著碎成八瓣的屁股哼哼唧唧由地上站起,看著白馬怒從心起,惡向膽生,一把推開過來問候的麻芳,抽出瞭腰間雁翎刀。
「好你個畜牲,該摔你楊爺,死去吧。」楊林揮刀便向馬首剁去。
眼看一匹良駒就要身首異處,突聞一聲虎吼,麻全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大力,掙脫束縛,縱身將楊林撲倒,揮起拳頭就是一通猛捶。
「混賬,你要造反啊!」
麻芳眼前一黑,險些被眼前場景嚇得暈過去,急急忙忙帶人將狀如瘋虎的麻全拉開,扶起瞭鼻青臉腫的楊林。
「楊大人,您看這……這這……」看著鼻血長流,眼角綻裂的楊林,麻芳也不知說何是好,將身上帶的銀票都拿瞭出來,一股腦塞進楊林手裡,「這點小意思,您海涵……」
「海涵你姥姥,給我做瞭他。」楊林扯開皺亂不堪的官服,沖手下人喊瞭一句黑話。
「且慢且慢,眾位上差打個商量,萬萬不要沖動啊。」麻芳轉圈打著團揖,拉這個,扯那個,卻又哪裡攔得住。
「去你娘的。」楊林一腳將麻芳踹瞭個跟頭,毫不客氣地罵道:「識相的滾遠點,不然老子先把你這狗官砍瞭。」
「你……」冷不防摔倒在地的麻芳對楊林怒目相向,他也是沙場廝殺才有今時地位,隻不過屁股下位置高瞭,膽子難免就小瞭,原打算忍氣吞聲熬過這一關,卻被楊林一再折辱,泥人也有三分火性,何況刀叢劍雨中闖出來的血性漢子。
麻芳這一瞪眼,的確把楊林嚇得一激靈,隨即眼睛一翻,「怎麼,你還想對錦衣衛動刀麼,可是想造反?」
想起對方天子親軍的身份,麻芳被怒火燒熱的腦子頓時冷靜下來,一時猶豫不定。
對方瞻前顧後的模樣,楊林看在眼中,心中冷笑,「來呀,將這些大逆不道的人犯都抓起來。」
「住手!」一聲大喝,人群外走進四五名巾帽襴衫的儒生。
「你們是幹什麼的?敢管錦衣衛的閑事?」楊林蹙著眉頭,打量著幾個不速之客。
當先的一個年輕人約莫二十上下,豐姿俊雅,一表人才,麻芳見瞭他便是一愣,「汝清,你不在太原應試,怎到這來瞭?」
「回兄長的話,秋闈應試已畢,小弟待榜之日無聊,便邀約幾位同窗共遊懸空寺,順便探望兄長。」年輕儒生恭敬答道。
麻芳暗暗叫苦,這裡有一個二愣子還嫌不夠,又多出一個書呆子,可真是要瞭老命。
「既如此,你們且回守備衙門安歇,待這廂事畢再一同詳敘。」這位本傢兄弟是族中少有的讀書苗子,麻芳不想將他牽扯其中,耽誤瞭大好前程。
「慢著,爺的問話一句沒答,當錦衣衛是聾子的耳朵麼!」楊林已經不打算善瞭。
「學生大同秀才麻璋,未敢請教尊駕是哪一位?」
原來隻是個酸秀才,楊林嗤笑一聲,倨傲不答。
「汝清不得無禮,這位是錦衣衛千戶楊林楊大人。」麻芳忙將麻璋拉到一旁,低聲述說情由,還將錦衣衛公文示與他看。
看這幾個秀才聽瞭自己身份後俱都色變,楊林洋洋得意,「識相的都與老子滾開,不然讓你等都曉得錦衣衛的厲害。」
一個國字臉的秀才整襟上前施禮,「學生交城解一貫,有一事不解,請教大人。」
「管你一貫還是半吊,有話說,有屁放。」楊林鼻孔朝天,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錦衣衛是不是皇明官軍?」解一貫肅穆問道。
「你這秀才讀書讀傻瞭吧,錦衣衛是萬歲爺的親軍,自然是官軍瞭。」今天遇見的不是愣子就是傻子,楊林也覺得倒黴催的。
「既是官軍,這」狗官「一詞又從何而來?」解一貫昂然直視。
「這個……」楊林被問得張口結舌,「這是一時口誤而已。」
「食君之祿,身蒙君恩,如何口誤會出此大逆之言?」解一貫頗為憤憤。
「你這酸子找死不成?」楊林惱羞成怒,決心幹脆弄出幾條人命,反正這賬也是記到錦衣衛名下。
「曾唯兄,」麻璋面色凝重地走上前,向解一貫搖搖頭,示意他讓到一邊,隨即向楊林躬身施禮,「適才聽兄長陳述,方知耽擱瞭大人公務,還請大人見諒。」
「算瞭。」眼見耽擱時候越來越久,楊林心中也是焦急,「本官還要趕路,將涉案人馬即刻交於我,便既往不咎。」
「那是自然,隻是……」麻芳笑容極不自然,猶猶豫豫地看向本傢兄弟。
「隻是什麼?」楊林越來越不耐煩。
「隻是這公文中有一處不明,想請教大人。」麻璋接口道。
「公文怎麼瞭?」楊林提防之心頓起,「左一個請教,右一個請教,沒完沒瞭,大爺不是你們的教書先生!」
「是關於鎮撫司的大印。」麻璋輕聲道。
「大印?大印有什麼問題?」楊林突然輕松下來,「還能是假的不成?」
「這倒不是,隻是這行文墨跡懸在朱砂紅印之上,不知何故?」麻璋手指公文用印處,虛心求教。
「這有什麼不懂的,這是公文上先用瞭大印,然後再提筆寫的行文,明白瞭吧!也不知你們這些秀才的書都讀到哪裡去瞭……」
楊林猶在念叨,卻覺得場中氣氛有些不對,見那一幹秀才和麻芳看著他的眼神都透著古怪,隻有傻大黑粗的麻全和他帶來的手下,一臉不知所謂的表情。
「你們怎麼瞭?說話呀!」楊林驟感心中劇烈不安,忍不住大吼。
解一貫面容肅然,沉聲道:「按《大明律》:空文用印者,絞。」
洪武四大案之一的「空印案」,曾引得大明朝四方震動,人頭滾滾,朱元璋改行「勘合」驗對文書,又立嚴法重治偽造印綬與濫用公印者,百官士子無不知曉,曾在洪武四案中出過大力的錦衣衛官佐怎會不知情!
楊林驚覺事情敗露,大喊一聲「動手」,聲音還未落地,便給飛來一腳踹翻在地。
「全部拿下,一個也別跑咯。」麻芳踢倒楊林,便沖手下軍兵大聲下令。
眾軍轟然領命,楊林手下那幾個人適才都夾雜在軍士之中頤指氣使,此時猝不及防便被摁倒就縛,縱有幾個伶俐的反應迅速,也還沒跑出牧場就被撲倒,少不得還要挨上一頓胖揍。
強弱懸殊,勝負明顯,麻芳下瞭命令就不再管,大步走到已被上綁的楊林近前,從他身上搜出適才自己送的銀票,再回想自己方才低眉順眼送錢的委屈,越想越氣,左右開弓連抽瞭八個大嘴巴子,邊打邊罵,「黑心的王八蛋,驢配瞭的狗雜種,你是哪根蔥,也敢讓爺爺孝敬你!」
楊林被打得口鼻流血,知曉此時決不能松口,兀自強硬道:「麻芳,你好大膽子,敢打錦衣衛,不怕抄傢滅門麼!」
「錦衣衛?有敢濫用空印的錦衣衛麼?!」險些被冒牌貨害得破財的麻芳火沖頂門,抬腿將楊林踢個跟頭,提起大腳丫子對準楊林便是一通猛踩,邊踩邊罵,「打得就是你錦衣衛!告訴你小子,在大同這一畝三分地,就是那丁壽來瞭,老子也是照打不誤。」
這一半天麻芳擔驚受怕,憋屈狠瞭,如今這群人不論真假,有瞭這空印官文在手,理是占住瞭,何況周邊不是他的親信手下,便是本傢兄弟與故交,也不虞隔墻有耳,是以毫無顧忌。
楊林被打得先是嗷嗷亂叫,隨後苦苦求饒,麻芳一概不理,最後眼看被打得奄奄一息瞭,麻守備才覺得胸口這悶氣消解不少。
捶捶發酸的老腰,麻芳直起身來,自嘲道:「久不上沙場,這身肉也懶瞭,打個人便腰酸背痛,不服老不行嘍……」
周遭一片靜寂,無人應答,麻芳察覺氣氛有異,遊目四顧,見部下與麻璋等人神色古怪,眼神直向後方示意。
麻芳轉瞭個身,隻見身後整整齊齊列成幾隊,足有數十人,俱都衣甲鮮明,手按腰刀,眼神冰冷地瞅向自己。
這打扮氣度比之楊林那虛張聲勢的模樣不知高出多少,直覺對方來頭不小的麻芳嗓子眼發幹,心頭咚咚亂跳,壯著膽子拱手道:「敢問是哪位大人當面?來此有何貴幹?」
隊前一個高鼻深目,身著織錦飛魚服的漢子一直歪頭打量著麻芳,此時面無表情緩緩開口道:「錦衣衛山西千戶昌佐,奉衛帥丁大人手諭,接手方傢牧場。」
噗通,麻芳眼前一黑,暈瞭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