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度開審,陜西藩臬二憲安惟學、曲銳面容肅穆,郿縣知縣李鎰忐忑不安,宋國士宋巧姣父女跪在堂下涕泗橫流,被妹妹拉來聽審的劉彩鳳心有戚戚,劉青鸞挑眉緊盯著公案後悠閑擺弄手指的丁壽。
「啪!」堂上醒木一聲脆響,心不在焉的丁壽都被嚇瞭一跳。
「劉公道,你傢院井中發現宋興兒屍身,還有何話說?」曲銳怒聲厲喝,早先對這傢夥的丁點好感早丟到爪哇國外。
跪在堂下一臉慘然的劉公道垂首道:「小人認罪。」
「從實招來。」
「那夜小人聽到後院」咚「的一聲怪響,便去查看,發現是一包袱皮包裹的人頭,裡面還有一把帶血短刀,小人擔心沾惹人命官司,便想尋處將包袱埋瞭,不想卻被雇工宋興兒看到,小人擔心他四處亂說,一不做二不休,借讓他將人頭丟入井中時,背後一鋤頭瞭解瞭他的性命,為防他傢眷要人,便污他盜財私逃。」
「賊子!好狠毒的心腸!!」宋國士喪子之痛,作勢欲撲,被衙役拉開,一口氣沒上來,暈厥過去。
「爹!」宋巧姣急忙扶起父親,用力搖晃。
「帶下去救治。」安惟學命將這一堂人帶下,再傳劉彪母子。
「劉彪,你可認得這把刀?」安惟學道。
「不認得。」劉彪毫無懼色,大腦袋一晃,一推六二五。
「劉彪,你身為屠戶,你的殺豬刀何在?」曲銳冷聲問道。
「這個……」劉彪詞窮。
「啟稟老爺,我兒殺豬刀已丟失多日,因而這陣子沒什麼營生。」劉媒婆突然接口。
「不錯,老娘說的是。」劉彪立即附和。
「那人頭已經孫玉嬌母女辨認,正是那夜借宿的舅母,又有兇器為證,劉彪你還敢抵賴?」安惟學神色威嚴。
「幾位大老爺,那刀是死的,誰拿他都可去殺人,為何要誣賴在我兒身上!我兒那夜與我為伴,未曾出傢門半步,老媳婦可為他作證!」劉媒婆咬緊牙關,死不認賬。
「大膽劉氏,本憲還未治你勾奸賣奸之罪,還敢在公堂上巧言令色,妄語詭辯!」曲銳大怒。
「大明律法和奸者罪杖八十,媒合通奸減罪一等,那傅鵬官人與孫傢丫頭若是定瞭罪名,老媳婦情願領受。」劉媒婆幹的是這營生,對職業風險有清楚認識。
「老娘年紀大瞭,有什麼刑罰往我身上招呼就是,若皺一皺眉頭,劉爺便是丫頭養的。」劉彪咋呼道。
「好一對刁頑母子,公堂之上還敢放肆!」曲銳怒不可遏,「來人,先打劉彪四十大板!」
「劉氏縱子行兇,擾亂公堂,罪不可赦,上拶刑。」安惟學也說道。
拶子往水磨青磚上一丟,劉媒婆幡然變色,面露恐懼。
「你這鳥官,有什麼手段沖我來便是,動我娘作甚!」劉彪破口大罵,若不是上著鎖鐐,怕是就要撲起。
安惟學冷笑,「打在兒身痛在母心,隻有打在你娘身上,才會讓你心痛招供。」
曲銳點頭,「攻心為上,行之兄高見。」
劉青鸞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笑容,這母子倆死活她不操心,按她的心思,兩個人留在世上也是禍害,不過隻要刑具加身,那場賭約便是她勝瞭。
「且慢。」丁壽突然出聲。
「緹帥,這是何意?」安惟學奇道。
丁壽起身伸瞭個懶腰,繞過公案,在堂下圍著劉彪轉瞭幾圈,突然嘿嘿一笑,「二位大人怕是弄錯瞭,這劉彪怎會是兇犯!」
這話不但滿堂眾人奇怪,連劉彪都納悶,他現在是煮熟的鴨子,肉爛嘴不爛,自己都覺得抵賴不過,怎麼還有人為他喊冤!
「罪證確鑿,不是他還能是何人?!」曲銳瞪圓瞭眼睛。
「是誰也不能是他。」丁壽不屑嗤笑,「兩位還記得初次過堂見劉彪的樣子麼?」
二人不知何意,疑惑點頭。
「他那樣,膀子淌著血,這還一烏眼青,衣服還破破爛爛的,跟叫花子似的……」丁二爺開始瞭誇張表演,被他描述出來的劉彪還不如叫花子呢,整個就是一智障殘廢。
「哎呦,我當時就納悶,這人怎麼這慘象,和手下人一打聽您猜怎麼著……」
「怎麼回事?」安惟學和曲銳同時表示出瞭好奇寶寶的求知欲,連劉青鸞都豎起瞭耳朵。
「他因為逛窯子不給錢,被婊子給揍瞭……」
安惟學幹咳一聲,「緹帥,註意官儀體統。」看向劉彪的眼神裡不覺多瞭幾分鄙夷。
「你他娘放鳥屁!老子是嫖她沒給足錢,她找瞭幾個潑皮堵我,都被劉爺我放倒瞭!」劉彪掙紮著起身,早被身後錦衣衛死死摁住,哪裡動彈得瞭。
「住口。」劉媒婆喝止兒子,敏感地覺得事情不對。
「就你這樣的還放倒別人呢!知道為什麼沒人找你殺豬麼?嫌你太廢物,殺個豬哆哆嗦嗦,娘們唧唧,到頭來還不夠別人費事的呢!你呀就貓在傢裡,靠你娘一把歲數拋頭露面鼓唇弄舌地養活你吧!」二爺嘲諷技能大開。
「草你姥姥,信不信放開老子,老子一刀攮翻瞭你!」劉彪脖子上的青筋都凸瞭出來。
「快住……唔!」劉媒婆還想提醒兒子,被身後的於永突然塞嘴裡一隻麻核,頓時舌尖發麻,再也發不出聲來。
劉彪沒註意到身邊變化,隻梗著脖子怒視丁壽。
這小子果然如於永所說,魯莽暴躁,丁壽心中得計,面上則充滿蔑視地乜斜著眼,「你能攮瞭誰?孫玉嬌舅舅舅媽歲數是大點,可收拾你這廢物還是手拿把攥,你真去瞭還不被打得抱頭鼠竄!」
「殺那兩個老東西一隻手的事!」劉彪已然紅瞭眼。
「你當殺人和殺豬一樣,捅上一刀就算完瞭?」
「老子殺他們是一刀一個剁瞭腦袋!!」
大堂上突然靜謐,丁壽拍拍手,對目瞪口呆的安惟學和曲銳道:「口供出來瞭。」
反應過味兒的劉彪轉目四顧,見老娘噙著眼淚看著自己,頓時明白:完瞭!!
於永松開手,劉媒婆吐出麻核,嘴裡麻勁未過,仍說不出話,隻是撲到兒子身上拼命捶打,淚水潸然。
劉彪默默承受,悶聲道:「幾位老爺,小人願招,隻求寬饒老娘。」
「那日與傅鵬街上爭執,劉公道辦事不公,句句偏向傅鵬,回到傢中喝瞭幾杯悶酒,越想越是氣憤不過,原想他得美人,我得幾個酒錢,既然不給酒錢,我便去得美人,靠著那隻繡鞋,不定還可來個以假亂真……」
「夜入孫傢莊,摸進孫玉嬌房中,發現床上竟睡著一男一女,想是那傅鵬又搶先我一步睡瞭美人,這廝事事在我先頭,豈能容他!便手起刀落,結果瞭兩人性命,想起白日受劉公道所辱,便給他分潤個人命官司,尋瞭個包袱皮,包住一顆人頭,趁夜扔進劉公道傢院中,隻是一時大意,將我那吃飯的傢夥也扔瞭過去……」
*** *** *** ***
真相大白,立即召集所有涉案人等,當堂宣判。
丁壽請出禦賜金牌,眾人山呼萬歲,齊齊跪倒。
看著呆立不知所措的劉青鸞,丁壽微微一笑,「劉二小姐,既然趕上瞭,跪下說話吧。」
劉彩鳳一扯妹子衣袖,劉青鸞瓊鼻輕皺,心不甘情不願地跪瞭下去,禦賜金牌?瞭不起麼!
「劉彪刀傷二命,嫁禍他人,罪不可恕,判斬立決。」
「劉氏包庇兇犯,本該同罪,念事先不知實情,事後回護也有親親之意,杖責八十,流放瓊州。」
劉彪向堂上叩頭,又沖著母親連磕三個響頭,劉氏淚流不止。
「劉公道殺害宋興兒,絕人子嗣,秋後處決,傢產充公。」
劉公道心若死灰,一言不吭。
「宋國士,你養瞭個好女兒啊。」丁壽對互相依偎的宋傢父女笑道。
宋國士欣慰地看著自己女兒,宋巧姣叩首拜謝。
「宋巧姣為父為夫,獨行千裡攔駕鳴冤,孝感動天,劉公道害宋國士子嗣,他傢罰沒財產便補償於你,給女兒備一份好嫁妝吧。」
「謝大人。」宋國士熱淚盈眶,感覺丁壽句句說到自己心坎裡,若非傢徒四壁,幼子豈會到劉傢傭工,沒有豐厚嫁妝,女兒嫁過去定受夫傢輕視,這下卻是解瞭後顧之憂。
「傅鵬!」丁壽轉向瞭這一串事件的始作俑者。
「學生在。」傅鵬應道。
丁壽嘆瞭口氣,「年紀輕輕的,幹點什麼不好,熟讀兵書勤練武藝,來日承襲世職,也算不辱沒先祖門風,再不然苦讀寒窗求個功名,你偏偏四處招蜂引蝶,惹出這麼一檔子事來,你這場牢獄之災算不得冤!」
「學生知錯。」傅鵬面紅耳赤,羞愧難當。
「知道錯還有救,你這未過門的小媳婦不簡單,好好疼惜人傢。」
丁壽這話說得宋巧姣玉面發燒,螓首低垂。
「那孫玉嬌你怎麼處置?」
「啊?」傅鵬驚訝。
「啊什麼啊,這案子弄得滿城風雨,你小子撩完不管,人傢姑娘還怎麼活!得瞭,好人做到底,那丫頭對你也有意思,幹脆一妻一妾,一同過門,便宜你小子個齊人之福。」
「謝大人恩典。」傅鵬沒想到因禍得福,大禮拜謝。
「平頭百姓的事說完瞭,您幾位的賬是不是也該算算瞭?」
知道躲不過去,安惟學心中一嘆,由衷道:「緹帥辦案機巧,籌劃深遠,我等心服口服,聽憑大人鈞裁。」
「郿縣知縣李鎰!」
「下官在。」李鎰身子瑟瑟發抖,前程怕是保不住瞭,不進詔獄便是燒瞭高香。
「我讓人查瞭一下,你的官聲確實不錯,為官也是清廉,可就這麼一個案子,讓你審得亂七八糟,搞得陛下不安心,太後不順心,本官我幾千裡路這通折騰沒個消停,你可知罪?」
「下官知罪。」李鎰顫聲道。
「那便將功折罪吧,罰俸三月,宋巧姣的婚事交由你籌辦,務必辦得風光體面,免得太後問起我沒法交待。」
丁壽頗語重心長地說道:「審案斷獄,切忌先入為主,憑空臆斷,今後引以為戒。」
「下官謹記。」李鎰感激涕零,這位錦衣帥似乎不像傳說中那般兇神惡煞,不近人情。
「陜西按察使曲銳!」
「本官輕信妄斷,出入人罪,自感罪行深重,昨夜已具手本辭去官職,請緹帥轉呈陛下,並聽候發落。」曲銳取出一份奏本,雙手呈上。
曲大人,你這不是坑下官麼,你一個隔瞭好幾級的提刑按察使都因此案辭官,我這個直接審理的縣令還保得住嘛!李鎰欲哭無淚。
「臬憲,此舉似乎太過?」丁壽也是微微訝異。
「朝儀,三思而行。」這案子和安惟學這個管民生的佈政使關系不大,最多是個失察之過,可曲銳這下玩得有點脫,讓安惟學跟不上節奏。
「曲某提點一省刑名,險些一葉障目,錯害無辜,使兇手逍遙法外,如不加嚴懲,如何正國法,肅綱紀!」曲銳擲地有聲。
丁壽接過奏本看瞭看,隨手就給撕瞭。
「你……」老曲銳被氣得險些從地上蹦起來。
到底是錦衣衛啊,三品大員的手本說撕就給撕瞭,這位爺跋扈起來也是真沒邊啊,李鎰將頭再度埋瞭下去。
「禦賜金牌,如朕親臨。本官代陛下駁瞭你這道手本。」
「曲某險鑄大錯,若不嚴懲,如何忝列朝班,面對同僚!」
「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丁壽含笑扶起安惟學和曲銳,「況且隻是無心之過,並未釀成大惡,兩位大人為官多年,素有清名,安靖地方,百業興盛,若為此小事便棄官而去,那才是上愧君王,下負百姓。」
曲銳二人若有所思。
「丁某昨夜偶有閑情,信筆塗鴉,請二位前輩賜教。」丁壽從案上拿起兩幅卷軸,分遞二人。
曲銳展看輕誦,「執法無偏,今不異古。」
安惟學接口誦道:「律身有度,公而忘私。」
「緹帥高義,老夫受教。」曲銳語意真誠。
「字字珠璣,我等感奮於衷。」安惟學頷首認同。
「小子不敢,當與二公共勉之。」丁壽拱手為禮。
跪在堂下的劉彩鳳目泛異彩,低聲對身邊妹妹道:「不想丁大人平日嬉皮笑臉的,公堂之上卻寬嚴相濟,正氣播揚,讓人欽慕不已。」
姐姐的話劉青鸞一句都沒聽進去,隻有一個念頭:這賭輸瞭……
*** *** *** ***
「二小姐,可準備好瞭?」
「好瞭,你快點。」
「可能會有些疼……」
「別囉嗦,來吧。」
「若是覺得疼,可以喊出來……」
「你是不是男人!彈個腦奔兒哪那麼多廢話!」
郿縣城外,願賭服輸的劉青鸞鼓著腮幫子,橫眉立目地瞪著丁壽。
「我不是怕二小姐你承受不住麼。」丁二爺滿心委屈,隨手向側方屈指一彈。
「嗤」地一聲破空輕響,丈外的一根拇指粗細的樹枝咔嚓折斷。
這惡徒不顯山不露水的,指上竟有如此勁道,這要是彈到自己腦袋上,還不一下敲個窟窿出來,劉青鸞心中打鼓,面露懼色。
丁壽心中得意,「青鸞姑娘想好可要履約?」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來吧。」劉青鸞倒有點巾幗不讓須眉的味道。
瞅著強自硬氣的劉青鸞,丁壽摸著鼻子笑道:「其實姑娘可以不挨這三下的……」
「真的?!」劉青鸞驚喜雀躍。
「隻要姑娘說出那日所使得與華山派風格迥異的劍法是何人所授,這賭賬便兩相抵消,如何?」丁壽說出真實目的,二爺對所有不確定的事有種本能抵觸,何況還是和自己結過梁子的華山派。
「你隻想知道這個?」劉青鸞詫異。
「不錯,舉手之勞,姑娘不虧。」
「這倒是簡單,不過……本姑娘不答應。」菱唇微抹,劉青鸞笑容三分得意,三分譏誚。
「姑娘我不知道你為何要打聽這個,不過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偏不告訴你。」
「青鸞姑娘可想清楚瞭?」感覺被耍瞭的丁二面色不善。
「有本事你就動手……哎呦!」
丁壽沒廢話,抬手便是一記,劉青鸞隻覺眼冒金星,腦漿似乎都亂成瞭一團漿糊,差點一頭栽倒。
「小賊,你真敢打我!?」劉青鸞抱著嗡嗡作響的腦袋大叫。
「丁某說一不二,你現在答應條件還來得及。」丁壽冷冷道。
「不說不說就是不說,氣死你……哎呀!」
丁壽第二記來得更狠,劉青鸞隻覺頭暈目眩,煩悶欲嘔。
「我告訴二叔你打我!」劉青鸞使出瞭弟弟被她打時常用的招數。
「願賭服輸,青鸞女俠可是要食言而肥?」丁壽攤手,一臉無辜。
「我……」劉青鸞一向以俠女自命,丁壽一句話竟讓她無言以對。
「第三下丁某可要用盡全力,劉二小姐想好挨不挨這一下?」丁壽誇張地吹著手指,語意威脅。
「誰怕誰!來吧。」劉青鸞緊閉雙目,秀頸微揚,一副視死如歸的剛強模樣,可微微顫抖的櫻唇和眼角沁出的淚珠卻把她出賣得幹凈。
「那好,我可打瞭。」
抿緊雙唇,劉青鸞全身不由繃緊,閉眼用力點頭,「打吧,本姑娘受著。」
等瞭半晌,未覺指頭落下,劉青鸞心懸不定,微瞇著睜開一隻眼睛,提防地左顧右盼,哪還有半點人影。
捂著還在發痛的額頭,劉青鸞頓足嬌叱,「該死的小賊,你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