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聲如雷,響徹長夜。
徐九齡一馬當先,領著一眾揮舞長刀的部下,直向縣城中心殺去。
身後馬賊窩在山中久瞭,驟一入城豈能收斂,四下亂竄沖入街邊房舍店鋪,肆意燒殺搶掠,城中百姓於夢中驚醒,突然見到闖入傢中如許多的強盜悍匪,驚慌失措下四處逃竄,縱有些人想要抵抗,也迅速被砍翻殺倒,馬群一路奔過,隨處能聽見撕心裂肺的慘叫和女子哭喊聲。
騎乘著蒼龍駒的徐九祥緊隨在父親身後,但凡有人從房屋中奔出,直接揮刀砍去,火光映照下,年輕的面頰上抑制不住興奮之色,山寨眾兄弟平日縱橫來去,打傢劫舍,最多也隻打開一些村塢堡寨,今日輕輕松松竟然取下瞭一座縣城,看來白蓮教果然是成事之人,與他們合作這步棋真是走對瞭。
「休要耽擱,速速到縣衙與白蓮教的朋友會合。」見手下人心浮動,一個個眼中貪欲旺盛,徐九齡立時勒馬大喝。
「爹,今日大發利市,讓弟兄們先撈足一票再說,咱們急個什麼?」聽得周遭房舍中夾雜傳來的女子呼救哀嚎,徐九祥也動瞭歪念。
「你懂個屁!」徐九齡怒叱兒子一聲,隨即沉聲解釋道:「咱們父子已經在朝廷中掛瞭號,於西北之地更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邵進祿養著咱們不就是圖在要緊時候出把力麼,要是弟兄們被他看成不能共事的烏合之眾,豈會還收留咱們!今日殺官奪城,已是滅門的罪名,沒瞭白蓮教幫襯,你我父子還有何處可以容身!」
「那……現在也收不回人啊……」聽老子說得嚴重,徐九祥也收瞭色心,隻是萬馬堂群匪已然殺發瞭性,哪裡還收攏得起來。
看看身後按捺不住躍躍欲試的百十馬賊,徐九齡鐵槍高舉,「弟兄們,官衙內有的是貪官搜刮來的財貨和漂亮娘們,信我的,跟我殺過去!」
這話倒比什麼大道理強得多,一眾馬匪轟然應諾,快馬加鞭,直奔城中縣衙所在。
洛川並非上縣,位於城心的縣衙占地也不算廣,但官傢的威風體面還是要講的,衙門的八字外墻建得高大厚實,嵌著銅釘的朱漆大門也早已緊閉,牢牢閂死,數十名白蓮教徒一時無可奈何。
背後火光熊熊,將衙前照得通明,安典彩面沉如水,本打算奪取城門後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勢直撲縣衙,誰料城內火光一起,衙中人見機得快,立即封瞭大門,他平日交際應酬,隻粗通幾手淺陋的拳腳功夫,這一丈多高的縣衙門墻確把他難住瞭。
本讓幾個手下搭人梯翻墻,誰料才一冒頭,墻內嗖嗖幾箭射瞭過來,入娘的準頭倒還不錯,登時就有兩三人面目中箭,從圍墻上慘叫著跌落。
安典彩也不好再讓手下送死,隔著院墻賣弄起老本行的口舌來,許諾給賞保其性命等等好話說瞭一籮筐,裡面就是不應聲,真把他氣炸瞭肺,平日裡怎未看出這幫衙役有此骨氣來!
安典彩立即命人去尋大木撞門,可一時間便是要拆房又哪裡去尋合適的,正當他焦頭爛額之際,徐傢父子的人馬終於趕到瞭。
「徐寨主,您來得可真快啊!」未能按預期搶下縣衙,又急又怒的安典彩說話已不那麼客氣。
攔住暴躁沖動的兒子,徐九齡打眼一看,已知當前形勢,也不二話,撥馬在衙前寬敞的街道上清出場子,在街對面策馬揚鞭,直沖而來,離著縣衙大門近丈之時,襠下夾緊,駿馬四蹄騰空,人借馬力,手中鑌鐵長槍驟然前探,正點兩扇朱漆大門正中。
「轟」的一聲巨響,灰塵簌簌落下,原本緊閉的兩扇大門砰然大開,原來門後粗壯的硬木門閂竟被徐九齡這一撞之力生生折斷瞭。
「安兄,如何?」徐九齡甩瞭甩被震得發麻的手臂,淡然眄視一臉驚愕的安典彩。
安典彩不顧答話,直向門內瞅去,隻見同樣燈火明亮的大院內,十幾名持刀挽弓的衙役瞠目結舌,似不相信眼前景象,一時竟呆住瞭。
「殺。」眼看老子露臉,徐九祥與有榮焉,率先縱馬闖入院內。
「放箭!」「攔住賊人!」
連人帶馬一大團黑影湧入,有見機得快的衙役反應過來,立即搭弦放箭,可急切間有什麼準頭力度,徐九祥長刀一擺,幾支羽箭就被拍得歪歪斜斜亂飛出去。
徐九祥拍開亂箭,一踢馬腹,借著馬勢一刀斜撩,登時便將一個衙役從胸腹到頸部,開出一道長長血口,人近乎沒瞭半邊身子,鮮血狂噴飛濺,如此慘象嚇得眾衙役亡命驚呼。
將馬兜瞭半圈,緩緩勒住,徐九祥將帶血長刀擱在肩頭,對自己一刀震懾全場的手段洋洋自得。
「爾等……」
場面話還未說完,便聽隨後進來的徐九齡高呼「小心!」,不用老子提醒,徐九祥已覺身後風聲響起,可人在馬上閃轉不便,猝不及防下被人一下從馬上撲瞭下來。
堅硬的青石板地摔得徐九祥渾身劇痛,可也無暇顧及,他的雙手正緊捏著壓在他身上的人的一雙手腕,那人手中的鋒利匕首距離自己咽喉隻有分寸之差。
火光之中,可見偷襲之人是個年齡與己相仿的少年,穿著一身圓領綢衫,樣貌斯文,此時卻緊咬著牙齒,眼神中透出濃濃恨意,將全身力氣都壓在一把匕首上。
可惜縱有滿腔恨意也敵不過徐九祥蠻力,隻是瞬間憂懼後,徐九祥便奪過匕首,反手將之插入瞭少年頸間。
鮮血頓時如噴泉般狂湧,濺瞭徐九祥一身,少年手按頸項傷口,全身力氣迅速流失,被徐九祥推翻在地。
「沒傷到吧?」徐九齡快步上前拉起兒子,關切問道。
徐九祥翻身而起,看著腳下已然氣絕的屍體猶自瞪著雙眼,恨恨地盯著自己,莫名讓他感到一種心悸,惱羞成怒的徐九祥立即撿起馬刀,對著屍身一通亂砍。
這時眾馬賊和安典彩的白蓮教徒也紛紛湧入,將大門裡的一眾衙役團團圍瞭起來。
看到屍體已被砍得面目全非,猶不住手泄憤的徐九祥,安典彩雖眉頭緊鎖,此時也無暇理會。
「爾等再不投降,此人便是榜樣!」安典彩一指成瞭一團爛肉的少年屍身,厲聲大喝。
安典彩本還準備瞭一番說辭,不想適才還負隅頑抗的衙役們隻是略微猶豫,便一個個丟刀棄弓,束手就擒。
「很好,安某與眾位多是熟識,也不想刀兵相見,傷瞭和氣。」眼前還有要緊事,安典彩也不想和這些衙役多做糾葛耽誤時間,放緩語氣道:「縣令田清父子何在?」
一個衙役大著膽子手指少年屍身道:「這便是田公子……」
*** *** *** ***
安典彩穿過縣衙儀門,快步向內衙沖去。
雖是深夜,兩邊廂房中也不乏執役之人與六房辦事司吏居住,賊人四散湧入,男女慘叫聲驚起,不時有驚慌失措之人從角落中奔出,拼死抵抗者有之,喪膽豕奔者有之,無一例外都成瞭刀下之鬼。
安典彩也不去約束部下,隻是陰沉著臉想心事,他平日在縣城經營茶樓,結交各路牛鬼蛇神,知縣田清父子往來不多,但也算熟人熟面,以他的眼光,田清算不得能吏,否則也不會對全縣主簿縣丞等參與私貿視而不見,至多是個渾渾噩噩蒙日子的昏官,他對其子倒是印象不錯,年紀不大,待人有禮,在縣學射藝中常得頭籌,沒有一般衙內的紈絝之氣,他甚至想著今夜若是行事順利,便求內兄放這娃兒一條生路,也算積份功德,誰想今夜竟是這個性格謙和的小子督促值夜皂隸,將己方一行擋在門外,自認今夜舉事定可一帆風順的他,心中不由開始蒙上一層陰霾。
沿著碎石甬道,轉眼已到縣衙大堂,兩側耳房內便是存有全縣冊籍檔案的冊房以及各類器具財物的鹵薄庫和帑庫所在,有瞭這些東西,便可知各鄉裡甲青壯數目,可以快速招兵買馬,聖教大業事半功倍。
安典彩深吸口氣,舉步便要上前,突然一個人影從廊廡下轉出,他下意識退瞭一步。
見是一個四旬有餘的中年婦人,披著一身素凈衣袍,鬢發微亂,冷眼打量形貌猙獰的一眾兇人,面色安詳平靜。
「當面可是田夫人?」見婦人氣度不凡,安典彩猜度其身份。
婦人點頭,「爾等犯上作亂,可知朝廷律法森嚴!」
「朝廷無道,民不聊生,我等揭竿而起,是為民請命。」安典彩道。
婦人冷笑,「好一個為民請命,尊駕的耳朵聾瞭不成?」
耳聽夜風中傳來的哭聲慘嚎,安典彩面色微赧,「夫人,我等無意為難太爺,隻要田知縣肯紆尊投效,在下定保您闔傢平安。」
「我夫身為朝廷命官,豈會屈身投賊,死瞭這條心吧。」
婦人的蔑視讓眾人臉上無光,徐九祥當先嚷道:「兀那婆娘,再不識相,便送你去見那死鬼兒子!」
這個混賬!安典彩暗罵,順嘴說出實情,便失瞭要挾手段,這婦人豈會乖乖就范。
「哈哈哈……」得瞭兒子死訊,婦人不見悲怒,反而朗聲大笑。
「你這婆娘瘋瞭不成?」徐九齡甚是不解。
笑聲倏停,婦人眼中淚花閃動,「我兒為國捐生,死得其所,且看你們這些謀逆惡賊又是何等下場!」
「別理這瘋婆子,上!」安典彩也失瞭耐心,當即便要沖上。
「慢!」徐九齡突然一把拉住安典彩,「味道不對。」
安典彩吸吸鼻子,空氣中果然彌漫著一股火油的味道。
見賊人止步,婦人面上閃過一絲失望,淡淡道;「動手吧。」
「是,夫人。」
堂內傳來一聲年輕女子的聲音,隨後轉眼間屋舍內火勢騰起,一時間由內而外蔓延整個大堂,火光亂卷。
「不好,快救火!」一見兩側庫房也同時燒起,安典彩不管不顧地便要沖入火場。
「救不得瞭。」徐九齡拉住他,連連搖頭,火勢擴展如此之快,定是已提前潑上瞭引火之物,這時進去隻是白搭人命。
「老身先走一步,黃泉路上靜候諸位。」婦人一步步退入火光翻卷的公廨之中,轉眼間就和身後屋舍一起焚燒起來。
一縣父母,轉眼間破傢亡命,安典彩隻覺胸口發堵,不由想起瞭自傢妻兒,今日這步走得到底是對是錯!
那些馬賊也呆呆看著,一縣財貨就這麼燒光瞭,弟兄們連手都沒過,真是可惜!
「你們都聚在這裡做什麼?」眾人簇擁下,邵進祿走瞭過來。
「兄長,小弟無能,冊房和帑庫都被燒瞭。」安典彩懊惱垂頭。
「燒便燒瞭,咱們又不是偽明朝廷,要按裡簽人,」邵進祿冷笑,「聖教大業,是為普度世人,男女老少,皆有供奉之責,何須分辨!」
「徐當傢,萬馬堂的弟兄們還沒盡興吧?」
徐九齡以為邵進祿所指他那些不服管教的手下入城殺掠之事,黝黑臉膛微微漲紅,「邵兄,徐某可未曾耽擱大事……」
「徐當傢不要誤會,邵某的意思是諸位盡瞭這麼大力氣,還沒得犒賞……」
邵進祿看看天色,「這夜還長,縣衙附近多是富民大戶,貴屬也別耽擱瞭,盡情享樂吧!」
熊熊火光之中,一眾馬賊頓時轟然歡呼,個個眼睛如狼一般血紅,四下沖瞭出去。
「兄長,您這是……」安典彩不解。
「別擔心,我已命栗武領著弟兄們先動手瞭,咱們是地裡鬼,吃不瞭虧。」邵進祿蠟黃的臉頰上掛著淡淡笑意。
「官庫沒瞭,還有便民倉、預備倉這些糧儲,百姓們沒瞭傢財存糧,要想活命,隻能追隨聖教大業,這便叫」不破不立「……」
*** *** *** ***
石牢之上的另一間石室。
丁壽歪著腦袋端詳來人,「和尚,您哪位?」
眼前僧人約三十歲年紀,一身灰佈衲衣,一張國字臉棱角分明,顯得神情堅毅,聞言合十道:「此地不宜久留,閑話稍後再敘。」
「別介,丁某最近當上得有點多,話還是說明白好。」丁壽難得謹慎,他可是領教瞭白蓮教在此設置的重重機關,這和尚又出現得實在突兀,不得不防。
「貧僧少林慧仁,恰逢其會。」僧人無奈答道。
「慧字輩的?這般年輕!」丁壽訝異,少林方丈慧遠據說已年過七旬,竟還會有如此年紀的同輩師弟。
司馬瀟同樣疑惑,天幽幫平日多探江湖消息,對少林寺各院首座瞭如指掌,這位慧仁和尚名不見經傳,她也第一次聽聞。
二人心存疑慮,盡管慧仁和尚再次催促,也未嘗稍動。
石門陡然推開,一人探出身來,「大師,人還未救出麼?」
一見來人,丁壽驚呼出聲,「蕭兄,怎麼回事?!」
*** *** *** ***
虎口脫身的數十各色人等急速奔走,雜亂的腳步聲在幽暗狹長的甬道中不斷回響。
「蕭兄,你識得這和尚?」丁壽瞥瞭一眼在頭前領路的慧仁,低聲詢問身邊蕭別情。
「曾有一面之緣,慧仁師父是虛雲禪師的關門弟子,平日足不出少林,未想今日竟能仰仗他襄助脫身。」蕭離唏噓感慨,此番傢傳寶刀都被人奪去,快意堂的臉面算是丟盡瞭。
多少年足不出戶,一出門便從河南嵩山跑到陜西這遍地黃土的爛柯山來,還正好碰到二爺被擒,這其中要是沒有貓膩就見鬼瞭,丁壽心中不屑。
「對瞭蕭兄,你究竟如何被擒的?」丁壽心中不解,蕭別情為人沉穩,江湖閱歷也算豐富,便是因己之故放松警惕,也不該全軍覆沒得這般容易。
「一言難盡,那茶樓掌櫃的確狡猾,隱藏瞭武功底子,我竟未看出馬腳,隻是他對我等實在過於殷勤,蕭某心存謹慎,並未急於飲用他送來茶水,待見旁人暈倒,我也佯裝中計,本想將計就計,見機行事,怎料……」
不知是羞是怒,蕭別情蒼白的面頰浮起一層暈紅,「怎料我以為已蒙混過眾人耳目,卻在被人安置到馬車之際,突然被人點瞭穴道,那人功力深厚得很,一指便破瞭我的護體真氣。」
「何人做的?」丁壽追問,以他所見蕭離武功,二人應不相上下,對方竟能一指成擒,絕不可小覷。
「不知。」蕭離搖頭,努力回憶一番,又道:「那人隱在車廂角落,未看清他的容貌,隻是……我似乎瞥見瞭一角僧袍。」
「僧袍?!」丁壽不覺向前方領隊的慧仁望去。
不知是否聽見瞭二人交談,慧仁突然止步。
「大師,可是有何變故?」蕭離見慧仁面色不豫,上前問道。
「蕭公子,你曾允諾貧僧脫困後絕不殺生報復,可還記得?」慧仁道。
「不錯,蕭某言出必行,大師請放心。」蕭離點頭,話鋒一轉,又道:「不過快意堂除惡務盡,今日之後,也定要尋回公道。」
「阿彌陀佛,因果循環,報應不爽,貧僧也未想護得惡人一生,隻盼他們及早回頭是岸,可是……」慧仁向前方一指,「施主何必連悔悟的機會都不給他們留下?」
向和尚所指方向看去,五六名白衣漢子東倒西歪躺瞭一地,一個個口鼻流血,氣絕身亡,顯是被人用重手法震斷瞭心脈。
「大師懷疑是我做的?」
「總不會是白蓮教自己所為吧,貧僧尋找機關搭救二位施主時,蕭公子與部屬盡可為所欲為。」
「既如此,蕭某無話可說,在下性命為大師所救,大師盡可拿去為歹人償命。」蕭離性情淡泊,卻外柔內剛,懶得為自己開脫。
「歹人如何?上天有好生之德,便是作惡多端,也該有放下屠刀重新做人的機會,施主豈能憑一己好惡,濫殺無辜!」慧仁神情激憤,似是動瞭真怒。
「大師先不要妄動嗔念,我等行到此地全靠大師帶領,此間機關重重,步步殺機,蕭兄等人若是誤打誤撞,怕是早已觸動機關埋伏,怎會毫無動靜!」丁壽上前勸解。
「機關埋伏?」慧仁默默思忖片刻,忽地深施一禮,「想來是貧僧錯怪施主,請蕭公子責罰。」
蕭離二人相視苦笑,這和尚迂得可以,請罪你也不挑挑時候。
攙起和尚,謙辭開解幾句,眾人繼續前行,一路上偶有一二白衣人屍身發現,丁壽等人心中驚疑,直想是否白蓮教起瞭內訌,反倒是慧仁不再糾結,帶著眾人在洞中七拐八拐,走瞭約半炷香的時間,前方豁然開朗,終於到瞭出口。
此處洞口設在山腰,與丁壽進入的山洞並非一個,觀山中林木蕭蕭,天上繁星點點,寒風吹來,困在洞中憋悶許久的丁壽猛吸口氣,精神都覺振奮許多。
「由此向西五裡,便可見下山之路,山中匪類今日不知何故,傾巢而出,這一路應能平安順遂,恕貧僧有事在身,不能相送。」慧仁施禮與眾人作別,飄然而去。
「這和尚有事瞞著我們。」司馬瀟凝望慧仁遠去身影,淡淡說道。
「有事瞞著的何止是他,蕭兄以為呢?」丁壽轉首笑道。
蕭離負手噙笑,嘿然不語。
*** *** *** ***
涼風習習,衣袍輕擺。山鳥啁啾,更顯靜謐。
去而復返的慧仁盤膝端坐洞口,默誦經文。
「你本該走的?」嘆息一聲,一個聲音突兀從身後響起。
「你終於來瞭。」慧仁長籲一口濁氣,心頭輕松許多。
「你已經暗中查探半月,為何今日耐不住性子?」
「果然是瞞不過你……」慧仁唇角浮起一絲苦笑。
「刀聖前輩與師父有舊,豈能置其子孫安危不顧。」慧仁輕聲道:「難得今夜白蓮妖人盡出,天賜良機。」
「糊塗!」身後聲音帶瞭幾分怒意,「你修佛修得心竅都堵死瞭,白蓮教經營此地多年,便是傾巢而出,又豈會不預留後手,你此來和尋死有何區別。」
「在此半月也未見你蹤跡,此番若能逼你現身,縱然兇險也值得一試。」慧仁道。
靜默片刻,身後人道:「你如今可如願瞭?」
「是。」慧仁眉宇間閃過痛苦之色,「可你為何妄動殺念?」
「若容他們啟動瞭機關,你此時還有命在。」
「我已制住瞭他們穴道,你又何必如此?」
「因為死人最安全,婦人之仁要不得啊,小師弟。」高大的身影轉到瞭慧仁面前,正是惡僧慧慶。
「你……」本來古井無波的慧仁失聲驚呼,「你是慧慶師兄?!」
幼年記憶中的師兄模樣早已烙在心頭,可眼前人身形高大依舊,卻身材臃腫,一臉癡肥,再無半分當年英武俊朗的佛門名士形貌。
「離瞭那鳥寺院,能吃能睡,無拘無束,自然心寬體胖,怎麼小師弟認不出啦?」慧慶拍著肥大肚皮,哈哈大笑。
慧仁斂眉低目,「阿彌陀佛,皮肉骨血,不過皮囊耳,師兄佛法又有精進。」
「我隻求活得暢快,沒什麼禪理佛法可講,倒是你……」慧慶上下打量一番,滿意點頭,「果真長大瞭,想來如願進入達摩院瞭吧。」
達摩院是少林鉆研本寺精深武學之地,雖隻有寥寥數人,入選者無一不是寺內修為精深之高僧長老,慧慶曉得這位師弟年紀雖輕,根骨卻佳,二十年足不出山,武藝進境必速,此番出寺定是已得償所願瞭。
慧仁搖頭:「不曾。」
慧慶眼眸一凝,抖動僧袍,食指凌空虛點慧仁,隻聽空氣中「嗤嗤」之聲響起,聲勢駭人,正是有「少林第一指」之稱的「一指禪功」。
二人相隔近丈,以慧慶指法凌厲,足以隔空傷人,慧仁端坐不動,右手食、中二指並攏如劍,使出少林「鐵指禪勁」,直面迎去。
「鐵指禪勁」自不及「一指禪功」高深,甚至很多少林僧人欲學「一指禪功」,先以「鐵指禪勁」作為習練基礎,可慧仁這一手鐵指禪勁內力醇厚,兩指戳出,竟將慧慶凌厲非凡的一指禪指力與半途消弭無形。
猛地一甩油膩膩的僧袍,慧慶面上怒意升騰,「此等功力如何還不能進入達摩院,莫非慧遠那老禿驢因我之故排擠於你?」
「方丈師兄對我很是照顧,雖有此意,但我選入瞭戒律院。」
「哦,卻是為何?」慧慶奇道:「你不是自幼便以入達摩院為念麼?」
「小弟在佛前立誓,不將師兄帶回少林,終身不入達摩院。」慧仁堅定答道。
「原來還是為瞭我啊……」慧慶搖晃瞭下肥碩光頭,不屑冷笑,「可是要將師兄我廢去武功,交給懺悔堂慧心那禿驢編管?」
慧仁眼中透出幾分熱切,「隻要師兄尋回」達摩三劍「秘笈,小弟願代向方丈師兄請懇,保住您一身苦練武學。」
「師弟以為,二十年前我未答應慧遠的事,今日便會改變麼?」
「師兄,達摩三劍乃達摩祖師親創絕學,為本派不傳之秘,你看管不善,方丈師兄也未有責罰,你又何苦為瞭賊人……」慧仁情緒激揚。
「什麼看管不善!也從沒什麼賊人!我就是將秘笈送人瞭,」慧慶臉上肥肉顫動,極為不屑,「還有,非是慧遠那禿驢不想責罰,我是靠一雙拳頭打出的少林,不會領他什麼情分。」
慧慶說得決絕,慧仁閉目片刻,似是下定瞭決心,霍地站起,「師兄既執迷不悟,小弟唯有行戒律院之責,拿你回寺。」
「你一身武學大多為我所授,自覺可能成功麼?」慧慶沒有譏嘲,隻是略帶笑意地看著這個一手帶大的小師弟。
「不成功,便成仁。」慧仁一振被山風吹得獵獵飛舞的僧袍,面容堅定。
「佛門弟子,如何學得儒生那般迂腐,少林這禪宗祖庭,越來越不成樣子。」慧慶搖頭輕嘆,一身油膩僧袍微微鼓起,紋風不動。
慧仁不再多話,驀然身形一晃,右手前探,直趨慧慶左邊「肩井穴」,這一式凌厲迅捷,出手間指尖便挾著一股勁風,五根手指猶如五柄利劍,正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擒龍手」。
「好一招」穿雲式「,看來你在戒律院的日子並沒荒廢。」
慧仁點頭嘉許,也不趨避閃躲,隻是左肩微沉,左掌微曲,反抓慧仁右臂「曲池穴」,乃是少林龍爪擒拿手的第一式「拿雲式」。
這一招並無繁復變化,卻剛猛狠辣,猶有過之,慧仁還未抓到慧慶肩頭,一隻胳膊便仿佛送到慧慶手裡,逼得他回手撤招,怔怔站回原地。
「見好就收吧師弟,待白蓮教的人回來,你可就不易脫身瞭。」一招逼退慧仁,慧慶也不趁勢進攻,隻是溫言相勸。
慧仁突然大喝一聲,兩袖分拂,再度猱身而上,雙掌猶如狂風暴雨,擒龍手之「穿雲式」、「破霧式」、「推山式」、「攪海式」、「開天式」、「辟地式」,連環六招連綿使出,快捷無比,十指如劍,劍亦如指,勁風縱橫交錯,聲勢不凡。
若有若無的一聲輕喟,慧慶展開身形,雙手如風如電,施展龍爪手以攻對攻,不但將穿雲破霧、推山攪海、開天辟地六招一一化解,甚至反逼得慧仁連連後退,竭力招架。
招式連連被克,慧仁心中焦灼,急切間招式一變,不復擒拿手,閃身橫繞,雙手上劈下砍,分擊慧慶側頸及腋下章門穴。
「波羅蜜手?這便對瞭,高手相搏,生死隻在瞬間,總想著生擒對方,如何能夠得勝。」
被慧仁變招逼得身形後縱,慧慶也不著惱,反而頗感欣慰。
慧仁也不答話,進步連環,膝撞腿掃,拳砸掌劈,步法精妙,招式更是靈活多變,身子化作一條灰影,圍著慧慶飛轉。
「既然你用瞭羅漢堂的功夫,師兄便用羅漢拳應對吧。」說話間慧慶變掌為拳,點舉壓鉤,以極為簡單的招數,將慧仁進攻妙招拆解,同時步隨手變,身如舵擺,肥大身軀忽前忽後,不可捉摸。
羅漢堂為大多少林武僧習武之地,但凡入門習練的第一套拳法便是羅漢拳,故而這套拳法隨著少林門人在江湖中行走流傳極廣,便是鷹爪門與八卦掌等門派拳法中也有羅漢拳套路,可謂少林的基礎功夫,慧仁以此拳法應對有著「少林風雲手」之稱的「波羅蜜手」,可謂托大之舉。
豈料一套平平常常的羅漢拳,在慧慶手中卻是剛柔並濟,純熟無比,任慧仁吞吐沉浮,招數精妙,始終無法傷及他分毫。
「難怪少林寺為武林泰山北鬥,英名千年不衰,確有其過人之處,僅大和尚這一手大繁至簡,以拙勝巧的武學境界,也足可笑傲江湖,睥睨武林瞭。」
戲謔笑聲中,林間又走出兩個人來。
「原來還是舊人,師弟,你的幫手來瞭。」慧慶一掌揮出,掌風迫得慧仁退出圈外。
「不敢當緹帥如此誇贊,天下武學無巧不拙,應說貧僧偷巧,占瞭師弟便宜才是。」慧慶合十一禮。
「大和尚這般謙遜,可與初遇之時判若兩人。」丁壽負手冷笑。
「形勢迫人,若二位施主還是階下之囚,和尚絕不會如此低聲下氣。」慧慶無奈搖頭。
「大和尚覺得這有用麼?」丁壽反詰。
「無用,所以佛爺也不打算客氣瞭,你們兩個小子有什麼道劃下來吧。」慧慶和尚倒也光棍。
「這是少林門內之事,不消二位施主插手。」慧仁突然接口。
「扯上瞭白蓮教匪,便不再是少林寺的傢事瞭。」丁壽吊著眼睛,斜睨二人,「慧仁師父,適才大和尚忍氣吞聲,無非就是提醒咱們兩個欠瞭你多大人情,丁某自問不是忘恩之人,隻請大師莫要摻和此事,免為貴寺招禍。」
慧仁面皮一緊,眼角肌肉跳動數下,沉聲重復道:「貧僧說瞭,這是少林門內之事,不消二位施主插手,貧僧自會帶他回寺復命。」
「這麼說少林寺是要與白蓮教沆瀣一氣,圖謀作亂咯?」
「你……妄加之罪!」慧仁已然氣得臉色煞白。
「佛爺已然不是少林中人,這小和尚也做不瞭少林寺的主,你們兩個小傢夥若是再廢話連篇,恕佛爺不奉陪瞭。」
說走就走,慧慶說完僧袍一展,騰空而起。
「惡僧休走,還我寶刀。」一直默不作聲的蕭別情如燕鷹般縱躍而起,一掌凌空拍下。
慧慶也不閃避,肥大僧袖如風鼓起,迎面對瞭一掌,「蓬」的一聲悶響,二人分飛墜落。
蕭別情落地之後連退三步消解餘力,才拿樁站穩,反觀慧慶在將落未落之時,鼓起雙袖向地面劈出。
黃土山坡被他蘊含內力的一擊砸出兩個土坑,借這股反震之力,慧慶在空中滴溜溜一轉,調轉方向斜飛而出。
「你不能走。」大喝聲中,慧仁矯健身影隨之飛起,二人在空中閃電般交手數招,才各自分向兩邊落下。
慧慶甫一落地,身子竟不停頓,足尖一點,轉眼橫掠向一旁樹林。
「尚未敘舊,大和尚何必急著走。」鬼魅般的身影欺身而上,飄忽忽一掌迅捷無倫地印向慧慶背心。
這一掌時機掐得巧妙,慧慶正發足疾奔,無暇後顧,眼見便要一掌拍實,急切間大和尚氣沉丹田,聽風辯位,一足落地,另一腳猛地向後蹬出。
雖是倉促出手,卻腿中帶風,速度奇快,正是少林懷心腿的絕招「佛在心頭」。
這和尚到底精通多少門少林絕技,簡直層出不窮,丁壽心中腹誹,腿長臂短,眼前這一掌怕是還未拍到,便要被和尚的一腿踢中胸口,逼不得已他變更掌勢,直向慧慶踢出的腳心按去。
「啪」的一聲,丁壽身形晃瞭兩晃,慧慶卻借這一掌之力,身形如箭離弦,電一般竄入林中。
「幸虧佛爺見機得快,不然真要陰溝裡翻瞭船。」慧慶隻覺腳底錐心般疼痛,忍不住咧瞭咧嘴。
硬憑著丹田一口真氣,與蕭離和慧仁連連交手,本就是強弩之末,又被丁壽在背後撿瞭個便宜,雖說脫瞭三人包圍,他也終是受瞭內傷。
知曉現在耽擱不起,那三人轉眼便可追上,慧慶正待強忍傷痛,借著熟悉地形,擇地隱藏,忽然覺察一陣奇寒徹骨的柔風,正無聲無息向他襲來。
心道不好,慧慶急忙側身劈出一掌,掌至中途,忽感真氣運轉不暢,這一掌之力竟未使全,身子一凜,已知中瞭算計,好在這和尚內力深厚,雖中瞭暗算,卻未栽倒,而是緩緩跌坐,尚全瞭幾分顏面。
林木陰翳間閃出一道雪白身影,司馬瀟冷眸在和尚面上打轉,也未繼續出手。
三道人影在林中穿插疾掠,轉瞬便到近前。
丁壽洋洋得意,「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丁某神機妙算,大和尚還是成瞭甕中之鱉,哈哈……」
「司馬,此番你當居首功啊。」丁壽不忘奉承瞭炮友一句。
司馬瀟絲毫不領情,冷聲道:「下作。」
「招本無類,勝者為高。你我幾人要不是受瞭算計,怎會成為階下之囚。」下不下你不還是聽爺的話做瞭,丁壽回瞥瞭個白眼,二爺對安排人偷襲的事可沒半分羞愧。
「惡僧,在馬車上可是你施的暗算?」失手被擒,還丟瞭傢傳寶刀,蕭別情自覺有辱蕭氏門楣,一口心氣鬱結難消。
「除瞭佛爺,誰又能制住堂堂刀聖傳人的別情公子。」慧慶聲音低沉,卻語帶譏誚。
提及祖父,蕭別情更覺顏面無光,「我的春風快意刀又在何處?」
「這卻不清楚,也許被人拿去殺豬劈柴瞭也未可知。」
蕭離怒不可遏,抬手便是一記耳光,打得和尚臉頰高高腫起,慧慶也是硬氣,一聲不吭。
蕭離還要再打,慧仁怒聲喝道:「蕭施主,你若再折辱於他,休怪貧僧反目。」
「這等惡徒有辱少林清譽,大師又何必一意回護!」蕭離氣惱道。
「那鳥寺院便是沽名釣譽,有何清譽可言,倒是刀聖傳人整日與魔門中人混跡為伍,快意堂真是面上有光啊……」慧慶斜仰著頭,陰陽怪氣道。
丁壽面色一緊,「你這和尚死到臨頭還敢胡說八道!」抬手去封慧慶穴道,卻被一臉狐疑的蕭離阻住。
「丁兄,且聽他說完。」
「胡說八道?哈哈,丁施主拍佛爺的那一掌難道不是天魔手的」按字訣「?」慧慶濃眉一挑,乜眼斜飛司馬瀟,「還有這位女菩薩,她暗算佛爺那一記雖說似是而非,但若不是以九幽真氣為根基,佛爺戳瞭自己這對招子!」
這和尚一身武學龐雜,眼光更是毒辣,憑著丁壽二人各自一招竟然猜出瞭其師門來歷。
蕭離與慧仁同時面色凝重,戒備地看向丁壽和司馬瀟,二人年紀尚輕,皆無緣昔年的伏魔大戰,但對那場歷時數十年的武林浩劫之慘烈,素有耳聞,何況蕭離祖父便是參與陰山之戰的八聖之一,而少林派則糾葛更甚,不說在二十年爭鬥中隕落的無數派中高手,便是陰山之戰後,手持伏魔令率領武林對抗魔門的正是慧仁師伯、同為武林八聖之一的閑雲禪師,所以無論如何,快意堂與少林寺,皆與魔門是不死不休之局。
「丁兄,這和尚所說,究竟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