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說保留原職即可,何以還要另生枝節,談什麼敘功封爵啊!”神周急得在丁府花廳內來回轉圈,如碎嘴婆婆般叨叨不停。
“區區小事,少將軍不必言謝。”丁壽若無其事地呷瞭一口茶,緩緩言道。
你哪句話聽出小爺要謝你來著!神周氣不打一處來,感覺老爺子此番囑托自己進京送禮,純粹是把銀子扔到瞭水裡,這位爺就是個無事生非的攪屎棍子,好事都能搞砸咯。
“緹帥,其實傢父隻想繼續為國戍邊,並不計較什麼爵祿浮名……”甭管心裡多窩火,神周盡量擠出幾分笑容。
丁壽“哦”瞭一聲,“無妨,待陛下下詔授爵時總戎請辭不受即是。”
真能下詔誰他娘還會去辭啊,神周真想掐死裝傻充楞的丁壽,苦著臉道:“廷臣會議,萬一事有不遂,傢父的老臉往哪裡去擱!”
丁壽自得一笑,“少將軍不必憂心,參與廷議的人可多瞭,在五府都督和六部那些卿貳官眼裡,丁某還是有些排面的。”
“可是……”朝上境況神周也曾聽聞一些,憂心忡忡道:“此事關鍵還在兵部,劉部堂那裡……”
“劉至大?”丁壽咧嘴一樂,“而今他自顧不暇,可比你還要愁煩呢……”
*** *** *** ***
“怎麼辦!怎麼辦!”此時的兵部尚書劉宇還真是坐困愁城,焦灼萬分。
“部堂何事煩心?”楊廷儀看著坐在那裡一派愁雲慘澹,長籲短嘆的上司,滿是疑慮。
劉宇喟然道:“你還不知,丁南山那小兒將給事中胡玥與禦史王鑒俱下瞭詔獄。”
楊廷儀聞言悚然一驚,“因何罪名?”
“掩罪瀆職。”
作為劉宇心腹,楊廷儀深知老上司任官履歷,倒抽一口冷氣問道:“可是部堂大同任上出瞭紕漏?”
“老夫現在憂心的便是這個,當年大同府藏虧空甚多,那二人也都知情,如今科道查盤錢糧,錦衣衛奉旨會勘,觀丁南山之意,似要牽連老夫當年任內之事,”劉宇悵然一嘆,懊惱道:“早知如此,真不該冒領那丁南山的功勞,引得他如今挾私報復!”
楊廷儀唇角微微一挑,轉瞬面色如常,輕笑道:“部堂何必勞神煩憂,您老乃劉公公貼心之人,這查盤之事究是內相制衡手段,查誰也不會查到部堂您的頭上。”
劉宇聽瞭這話愁眉稍解,心情舒緩許多,“話雖如此,但那錦衣衛慣常遇事生風,丁南山行事更不可依常理度之,萬一他記恨前事……”
“縱然丁南山不分輕重一心生事,劉公公又豈能置之不理,眼看禍起蕭墻呢,況且那大同府藏虛耗,又非部堂一人任上之過,隻要上表陳明,將己身摘個幹凈,劉公公順水推舟,想來這事情也便一筆揭過瞭。”
楊廷儀一番開解,劉宇心中頓時豁然開朗,哈哈大笑道:“正夫果真有子房之才,老夫心亂如麻,一時竟失瞭方寸,教正夫見笑。”
楊廷儀謙卑一禮,連稱不敢,“部堂所思所慮皆兵戎大略,自難細忖些許小事,下官愚者千慮,偶有一得,萬萬不敢與部堂作比。”
居功不自傲,把面子裡子都留給瞭上司,這樣的部下誰不喜歡,劉宇捋須笑道:“正夫之勞,老夫一一記在心底,來日必有相酬。”
“卑職先謝過部堂。”
“此番奏章還要勞煩正夫起草。”即便兄長入瞭閣,楊廷儀還是一如既往謙遜守禮,不驕不躁,劉宇越看這部下越是順眼。
“卑職義不容辭。”
*** *** *** ***
“臣在大同巡撫之時,正值虜賊猖獗,地方殘破,募軍市馬,築堡修邊,歲無寧期,出入鋒鏑,萬死一生,至於收放糧草不過提督大綱,豈能一一周悉,庫藏虛耗歷年久遠,若果事有幹臣,彼時科道豈容不劾!況臣已授宮傅之職,委托司馬之任,聖恩優渥,伏望少垂優禮,將遠年巡撫任內事聽與開釋……”
劉宇朗聲吟誦,頻頻點頭,“好,有理有據,有禮有節,任誰看瞭定要掂量一番,老夫這個才受封的太子太傅,若是受瞭邊儲之事牽連下獄拿問,聖上面上也不好看,嗯,新都楊氏,果然文采非凡,哈哈……”
“謝部堂褒獎,隻是……”楊廷儀略略躬身,“上陳之前,還是要先請內相過目。”
“那是自然,其實遞給劉公公就等同遞與瞭皇上,大傢心知肚明。”劉宇有些得意忘形。
楊廷儀垂目低眉,對上司的口不擇言充耳未聞。
*** *** *** ***
“那奏章劉至大可滿意?”文淵閣大學士楊廷和立在書案後,提筆蘸墨。
“小弟的奏章他幾時不滿意,”楊廷儀面對兄長,終於露出幾分賣弄的得意神情,“急匆匆帶著去見劉瑾瞭。”
楊廷和比量著案上紙卷,似在思量書字架構,聞瞭兄弟自誇之言輕笑一聲,“倘若無你,真不知劉至大該如何是好!”
“兄長,小弟有一事不明……”楊廷儀欲言又止。
“有話直說便是,你我兄弟無須遮掩。”
“劉至大與丁南山失和,無論誰勝誰負,終是他們狗咬狗,我等該樂見其成,何以讓小弟為他盡力申辯?”
“你覺劉瑾查盤天下府庫錢糧,所為何來?”楊廷和反問兄弟。
“無非打擊異己,為其權勢張目而已。”楊廷儀鄙夷道。
“可偏有些不明事理之徒以為那劉瑾是在為國除弊,”楊廷和冷笑,“劉瑾裁撤冗官,追責錯案,踏勘皇莊田畝,件件邀名之舉,很是蠱惑瞭一批人心。”
“不是一些行事隻憑一腔熱血的官場莽夫,便是貪慕權位的仕林敗類,掀不起多大風浪,劉閹風評如何,天下皆知。”楊廷儀不以為然。
“可這些人一旦多瞭,吾輩士大夫還有何顏面!”楊廷儀沉聲道:“恰好丁南山無端興事,牽扯到瞭劉至大,老夫倒要看看,事涉劉閹黨羽,他又該如何處置,也讓旁人借機看清權閹面目!”
“看清又如何,陛下信任劉瑾,遠勝臣僚,隻要劉閹聖眷一日不衰,我等便難動他分毫。”楊廷儀一言道出其中關節。
楊廷和沉吟不語,忽然筆走龍蛇,四個墨蹟淋漓的大字揮手而就。
“三弟,你看愚兄這幾個字如何?”
“大哥的墨寶從來汪洋恣肆,小弟拍馬難及,”楊廷儀笑著來到那副龍飛鳳舞的草書近前。
“境由心生?”
“境隨心轉則悅,心隨境轉則煩,如今劉瑾權傾朝野,一手遮天,坊間傳之以”立皇帝“之名,愚兄也是好奇,他還能否恪守閹奴本分……”
*** *** *** ***
劉瑾府中正在議事。
“各邊年例銀的事查得如何瞭?”劉瑾淡淡問道。
戶部尚書顧佐座上回道:“經戶部案卷查調,自弘治十五年至正德三年,預解遼東、大同、宣府、寧夏、甘肅、榆林各邊年例銀並奏討銀兩一共五百四萬六千七百五十三兩有奇。”
劉瑾點點頭,漫不經心道:“按皇上旨意,科道官分行稽核糴買糧料草束,使用若幹,折放過若幹,見存若幹,如有侵盜浪費諸弊,從實參奏。”
一旁劉宇聽瞭這話,額頭上漸有冷汗滲出。
“今歲各邊奏請的年例銀該如何安排,還請公公示下。”顧佐繼續小心問道。
劉瑾不動聲色,端起蓋碗,輕輕撥動茶中浮沫,不徐不疾道:“咱傢不是讓戶部商量出一個經遠之計麼?”
“這個……”顧佐支吾半天,糾結道:“戶部商議多日,似除輸銀之外,並無其他長策。”
劉瑾飲茶動作一滯,眸中瞬間射出兩道冷電。
顧佐心底一顫,急聲道:“公公容稟,國朝自洪武、永樂以來,各邊既設軍屯,又設開中之法,軍守邊,民供餉,以鹽居其中,為之樞紐,天下鹽課俱開中各邊,上納本色米豆,商人欲求鹽利,在各邊墾荒商屯,預於近邊轉運本色,所產糧食就地入倉輸軍,以待開鹽報中,故邊方粟豆並無甚貴之時,自前朝孝廟為紓解國用困乏,改以開中納銀鹽運司,解送戶部太倉銀庫收貯,廢商人赴邊報中之法,十餘年來各邊米豆無人買運,遂使物價騰湧,加之軍屯敗壞,屯卒逃亡者甚多,倘不以銀輸之,恐九邊將士有枵腹之憂,將起禍亂。”
丘聚突然陰笑幾聲,“司農真是老成謀國啊,可若咱傢所記不錯,那向弘治爺上表廢除舊法,改以納銀開中的,似乎也是位戶部尚書啊……”
顧佐訕訕道:“丘公公所記不差,昔日葉公淇所慮者,蓋商人赴邊納銀,價少而有遠涉之虞,而在運司納銀,價多而得易辦之便,遂行此議,人為利便……”
“好一個為利便而壞成法,咱傢記得,那葉淇可也是淮安人,兩淮鹽商皆是其親識,他究竟求得是誰的利便!”丘聚笑容森然,“怎麼戶部凈出這些麼蛾子?”
明初鹽商因為長途運輸糧食的耗費巨大,便在各邊雇傭勞力墾荒種田,就近輸邊,以便換取鹽引,更多獲利,時明人商屯東起遼東,西到甘肅,北達宣大,南抵交址,大明疆域所及,皆有鹽商蹤影,但此類邊屯最得利者是晉商等靠近邊鎮的鹽商,對於兩淮鹽商卻極不方便,常謀求變更開中之制,於是出身淮安的葉淇尋瞭同年好友內閣首輔徐浦共同謀劃上表,弘治皇帝也不知搭錯瞭哪根筋,竟然同意,從此邊儲蕭然,各邊年例銀越輸越多,為大明朝留下瞭一大隱患。
“這也是為國惜財之策,以銀代粟,鹽課驟增至百萬……”遭丘聚搶白的顧佐臉上青白不定,急聲辯解。
“那些銀子呢?折色之法用瞭十來年吧,萬歲爺登基哪會你戶部太倉裡還剩下多少銀子,顧部堂當年曾為卿貳,該一清二楚吧?”
丘聚的問話讓顧佐立時語塞,丘聚冷笑連連,“戶部明知各邊米糧騰貴之因,仍堅持輸銀代糧,其中可有戶部官員通同邊方巡撫都禦史,共盜內帑銀兩之事?”
“丘公公,此等查無實據之言不可亂說。”顧佐立時急瞭,當著劉瑾面說這話,不是將本官架在火上烤麼。
“查無實據?部堂可敢讓我東廠番子放手一查?”丘聚反唇相譏。
“好啦,”劉瑾終於有些不耐,打斷二人爭吵,輕輕呷瞭口茶,緩緩道:“當著諸位大人的面,學市井之徒般爭來爭去成何體統。”
“公公……”顧佐心裡如同別瞭根刺,還想再解釋。
“良弼,少安毋躁。”吏部尚書許進眼神示意勸阻。
那邊谷大用也拉住丘聚,一副彌勒佛般呵呵笑道:“部堂不要見怪,老丘心直口快,並無疑心部堂之處。”
“喲,今兒好熱鬧啊!”
正當兩邊人都在忙著安撫,丁壽搖頭晃腦地從外邊走瞭進來。
二爺進劉府熟門熟路,從沒把自己當外人,熟絡地挨個打招呼,“二位公公,近來可好?”
谷大用笑臉相迎,丘聚一扭脖子,權當沒看見,丁壽也不以為意,繼續拱手作禮:“幾位部堂,少見少見,喲,本兵也在?您老真是心大!”
“哼!”被故意點瞭名的劉宇繃著老臉,鼻孔中噴出兩道粗氣,作為回答。
見他那副放誕憊懶模樣,劉瑾不由蹙眉:“你小子不在錦衣衛衙門當差,跑這裡偷懶作甚?”
丁壽大呼冤枉,“小子可是兢兢業業勞心王事,公公您可別隨口誣賴好人!”
許進等人眼皮狂跳,現而今敢這麼和劉瑾說話的,怕也隻有當今皇上瞭。
劉瑾非但不惱,反展顏笑?:“那哥兒你說說最近忙些什麼,可別想著搪塞蒙混,若不說出個子醜寅卯來,小心咱傢打你的屁股!”
谷大用嘴角一抽,劉公公是真把壽哥兒當兒子疼瞭!
“還不是萬歲爺交待的公事,查盤邊儲麼,”丁壽將一摞文書放在劉瑾身側幾案上,戲謔道:“真要打屁股,怕也打不到小子身上。”
“哦?哪方面的?”劉瑾隨手拿起一份文書觀看。
“濫費虛耗錢糧的,誒,不查不知道,歷年來那些邊鎮巡撫都禦史們實在是做得太過瞭!”丁壽說著話,眼神不經意向劉宇瞥去。
劉宇被他看得心驚肉跳,丁壽小兒先下手啦,那自陳奏本還未來得及遞給劉公公過目,這可如何是好!劉部堂捏著袖中那份奏章,手心裡都沁出瞭汗。
劉瑾面上怒氣愈來愈盛,劉部堂心逐漸下沉,突然“啪”的一聲響,劉瑾拍案怒喝:“豈有此理!”
劉宇兩腿一軟,不由自主從椅子上滑瞭下來,惶恐不安道:“公公切不可聽信一面之詞,下官冤枉!”
劉瑾眼睛一翻,“關你甚事?!”
“啊?!”劉宇愕然。
“顧良弼!”劉瑾沒理會劉宇,冷聲喝瞭一句。
顧佐訝然,離座躬身道:“公公有何吩咐?”
劉瑾一揚手中奏本,“給事中白思誠、監察禦史儲珊查奏自弘治十五年迄於正德三年遼東倉庫濫費挪移銀兩等項事宜,參奏歷年巡撫都禦史,及兵部、戶部各級官佐,你自個兒看看吧!”
劉瑾甩手將手本丟瞭下去,顧佐哆哆嗦嗦拾起,一覽之後如墜冰窟,通體生寒,白思誠這倆小子真夠狠的,遼東歷年幾任巡撫、總兵官、鎮守太監、參議、僉事、盤糧給事中、巡按禦史來瞭個一勺燴,另外兵部戶部從尚書到郎中的一應相關人等也個個在案,馬文升、韓文、熊繡,王佐、張縉,連同他顧佐,俱都榜上有名。
“公公,這……這其中……”顧佐支支吾吾,一時不知從何處分辨,隻是不停擦著額頭冷汗。
“各邊糧草缺乏,軍馬疲憊,一面屢屢奏請,朝廷不堪其負,一面挪移侵盜,虛耗官帑,還有臉請撥什麼年例銀!!”劉瑾寒聲冷笑。
“告訴你們,打今年起,年例銀停瞭,你們不是想不出法子麼,咱傢給你們出個主意……”
顧佐連忙道:“恭聆公公教誨。”
“罰米輸邊,”劉瑾森然獰笑:“咱傢也不費那糧食白養著他們住大獄,讓他們繳納米糧,充邊贖罪!”
罰米贖罪之例始於洪武,此後各朝歷有調整,既適用於官吏,也適用於百姓,逐漸演變為彌補朝廷財政的一種手段,弘治十八年時孝宗皇帝也曾禦批楊一清奏疏,許以陜西司、府、衛、州、縣人犯贖罪俱照舊例,收納粟米,送入預備倉,以備賑濟,劉瑾之法倒也是常態,不過納米還要輸邊,這罰瞭多少且不說,一路所需的運費和口糧可往往比所送的米糧還要靡費。
顧佐頓時面露難色,自己的大名可也在冊上,誰知道老太監會不會突然來個獅子大開口,讓顧傢一夜間傾傢蕩產,這後路還是要預備一條,況且還有那麼多涉事同僚呢,該拉一把的時候還得去拉啊。
“公公良策,隻是罰米數目,可是按照《會典》所載的永樂年間罰米贖罪條例執行?”
“死罪不過百十石便可贖納,部堂不覺輕瞭些麼?”劉瑾眄視顧佐,皮笑肉不笑道:“將犯事官員逐個鞫問,按其情罪大小,定罰米之數。”
顧佐預感不妙,硬著頭皮道:“公公明鑒,兵部、戶部各部堂官郎官隻是按各邊奏請撥轉錢糧,並無內外勾結事宜,而各邊巡撫都禦史……按李閣老日前所說,隻是督理不嚴之過。”
顧佐簡直說到劉宇的心坎裡,劉部堂暗暗握拳,給顧大人無聲的鼓勵及道義上的支持。
“哦,那依戶部之意呢?”劉瑾語氣也有所緩和。
果然還是李閣老的面子大,聽瞭劉瑾語氣松動,顧佐暗松口氣,陪笑道:“各處管理糧草俱有專官,倉儲虧空彼等自然責無旁貸,巡撫都禦史總領邊事,選將練兵,日理戎機民事,哪得一一照看,若果有侵盜自宜如法追陪,倘隻是無心之失……宜從寬減。”
“那又該如何寬減呢?”劉瑾今日還頗有幾分不恥下問的態度。
“這個……依情而定,最多是罷黜不用,至於這輸邊罰米麼,太祖高皇帝曾言:六卿貴重,不宜以細故辱……”
顧部堂正興致勃勃引古繩今,忽覺臉上一熱,一杯茶水已傾到瞭臉上。
顧佐摸起一片掛在臉上猶在滴水的茶葉,錯愕道:“公公……”
“你還敢提太祖爺,若是太祖爺健在,爾等早被扒皮充草,做瞭百姓的墊腳石!”
劉瑾聲色俱厲,顧佐兩腿一抖,不由跪瞭下去。
“糧草乃國傢重務,巡撫總理等官受朝廷委托非輕,既治邊無方,以致浥爛糠秕百有餘萬,及事發罪坐倉官小民,縱然監追至死,他們又何以陪償!巡撫總督等官萬責尤難辭也!”劉瑾厲聲怒叱,絲毫不留情面。
顧佐惶恐不安,不顧當著眾人面前,跪拜求告:“下官知錯,公公息怒,公公開恩。”
“滾!”
顧佐如奉綸音,連滾帶爬地溜瞭出去。
“哥兒!”
“公公您請吩咐。”老太監發瞭這麼大脾氣,丁壽也有些發怵,聞聲立即應答。
“錦衣衛和東西二廠徹查這些人,”劉瑾敲瞭敲案上文書,“勿枉勿縱,不可輕饒。”
“劉公公請放心。”丘聚三角眼中滿是嗜血酷意,看得許進、劉宇等人心中一寒。
劉宇此時心已沉入谷底,壯著膽子道:“劉公公,那顧良弼好歹也一部正堂,平日對公公一向恭順,算是半個夾袋中的人物,若是果有牽扯邊儲靡費,還真要處置不成?”
劉瑾斜乜劉宇,“他與咱傢走得近,與犯瞭國法有何關聯?”
“下官隻是一問,並無他意。”劉宇連忙撇清。
“對瞭,你適才說什麼冤枉?”
“下官……下官……”劉宇吞吞吐吐,搜腸刮肚也圓不過謊去。
“劉部堂近來身體欠佳,日漸腿軟,適才犯瞭舊疾,並非庭前失態,故而喊冤,此話可是?”二爺胡謅從來是天馬行空。
“正是,正是。”別管這理由多扯淡,隻要劉瑾信瞭,劉宇甘認。
“喔,不想至大兄還有此怪疾,改日有暇你我好好聊聊。”許進看熱鬧不嫌事大。
劉宇看著幸災樂禍的許進,咬著後槽牙乾笑幾聲,“一定,一定。”
劉瑾也不再追究,擺手道:“你們各回衙門辦差吧,壽哥兒留下。”
“公公,您有何吩咐?”待人散凈,丁壽哂笑著湊近劉瑾。
“劉至大一把年紀瞭,可經不起你這般戲耍。”
“喲,公公您怎麼還心疼起這老頭來瞭,”丁壽心裡有些吃味兒,“劉至大才具見識在公公麾下人中並不出彩,充其量中人之姿,棄之何惜!”
“便是再沒用,也能充個搖旗?喊壯聲勢的用場,咱傢不是聖人,有個整日在跟前搖尾巴的,看著也舒心,不像某些人,一天到晚不是惹是生非,就是惹咱傢生氣!”劉瑾斜瞭丁壽一眼。
“公公您說這些作甚?”丁壽摸瞭摸鼻子,訕訕道:“劉至大什麼時候也沖小子搖尾巴瞭,我看他定會比現在可愛些。”
“你要立威?”劉瑾奇道。
“沖劉至大耍威風也沒什麼可長臉的,還不是為瞭……”丁壽突地一頓,嬉皮笑臉道:“您老且容小子賣個關子。”
劉瑾失笑,擺手道:“罷瞭,神機營的事如何瞭?”
“小子此來就是為瞭向您討個幫手。”
“咱傢可說過不會插手……”
“沒教您插手,頂多算是個善後。”
*** *** *** ***
神機營。
一支夾雜各色人等的幾百人隊伍亂哄哄進瞭營門,其中有肥頭大耳、滿面油光的廚子,也有敞胸露懷、一臉橫肉的屠戶,少不得還有許多引車挑擔的腳夫挑夫,更有哼哧亂叫的豬牛活物一同被趕瞭進來,大營內人畜交雜,沸反盈天,比之前門鬧市還要混亂。
神機營眾軍士看瞭這混亂景象非但不惱,反個個喜形於色。
“又來瞭,今日又可打牙祭啦!”一個軍士滿臉紅光。
“這位新來的錦衣官兒可真大方啊,算算上次犒勞才過瞭幾天啊?”另一個嘖嘖稱奇。
一個軍士果真掐指細算,“上次來正趕上初一發餉,五天?嘿嘿,這比邊軍的犒賞來得還勤?!”
“就怕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是年年月月如此,他們這些上官吃什麼去!”這位並不看好前景。
“管他以後呢,先吃到嘴裡的肉才是真的,快快回營列隊去,別把咱們給漏瞭!”這位是個實用主義。
與一眾興高采烈的軍士不同,有人對此事頗存疑慮。
“又來犒勞瞭?”惠安伯張偉納悶。
“是,還是沒從公中支取,他自己貼補的。”福英憂心忡忡。
“既然沒動賬上銀子,他樂得大方就隨他去吧,那些丘八們吃得爽利,也能少些鬧餉的麻煩事。”張偉正端詳把玩著新淘換來的一件古董玉器,沒心思操心別的。
“爵爺,就是沒從賬上走銀子才事有蹊蹺,千裡做官隻為財,那丁壽白擔瞭一個神機營的管營號頭,不想著撈錢,竟然自個兒往裡倒貼,這不是失心瘋瞭嗎!”福英百思不解。
“他腦子本來就不正常,”張偉撇撇嘴,將玉器放下,扭身對福英道:“聽保國公和馬公公說,那丁南山為人四海豪爽,說白瞭就是窮大方,許是覺得才來神機營,想在下邊軍士中搏個好名聲,哼,在那些丘八中名聲好瞭有個鳥用,關鍵還得是上面……”
張偉將食指豎起,朝天上指瞭指,“咱們有保國公罩著,還有馬公公在萬歲爺面前說得上話,有什麼可擔心的,反正那銀子丁南山也收瞭的,你還怕他反咬咱們不成!”
福英清楚自己這位上司,世代勳戚,從小錦衣玉食,年紀輕輕便被推出來獨當一面,從沒遭過社會毒打,想什麼都比較單純,說白瞭就是有點缺心眼,你說得再多他也當你杞人憂天,乾脆不再廢話,告辭退出。
“福將軍,小人們已然準備好瞭,還是按照往常,各營將士五十人為一班,排隊領取熟肉燒酒。”一個佈衣漢子迎上去作揖笑道。
“程掌櫃,京城裡那麼多生意不去打理,窩在這軍營裡和這群粗漢廝混,不嫌辱沒瞭尊駕麼?”福英陰陽怪氣道。
“小人可當不起,主傢吩咐,小人唯有盡心去做。”程澧欠身笑道。
“軍營裡這些粗坯脾氣暴躁,嘴上也刁,若是吃出個什麼不是來,可能要無端生事,程掌櫃提前有個準備,別傷瞭自己。”福英唇角微微下垂,添瞭幾分陰森。
“哎呦,多謝將爺提醒,這些廚子和酒肉都是從新開張的龍鳳酒樓中調來,那買賣是丁傢舅老爺開的,若是傷瞭店裡的人,老爺怪罪下來,小的可承受不起啊。”程澧連連打躬拜謝。
福英臉色一變,乾笑道:“丁大人考慮得真是周全啊。”
“主傢畢竟替皇爺爺掌管著幾萬錦衣衛,馬虎不得。”程澧堆笑道。
程澧身後一個持著算盤的青袍男子躬身一禮,“遵前次例,神機營將士每人一斤熟豬肉,一斤燒酒,還請將軍將名冊示下,也好按人頭派放。”
“急個什麼,神機營上萬將士,想要逐一領取,可不是一天之內能派得完的。”福英冷哼道。
“將軍說的是,那依將軍的意思呢?”程澧笑問。
“先從五千下營的馬軍開始吧。”神機營中的五千下營俱是騎軍,負責切近衛扈聖駕,也是明旨不得私役的禁軍,先從他們開始旁的軍卒也不敢說什麼,福英安排完畢隨即單騎出營。
*** *** *** ***
一間藏在胡同深處的小酒館中,福英與兩個穿著綢袍的男子爭論不休。
“白讓你們占便宜,還敢跟老子談錢!”
“大人您別生氣啊,咱們以往合作順暢,該什麼日子辦什麼事,事後分賬,清楚明白,您這回突然變卦,我們弟兄張羅人手,總不能紅口白牙地光憑兩片嘴皮子吧!”一人耐心勸道。
“有個屁張羅的,吃不飽飯的窮鬼一抓一把,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有的是人去搶,別以為離瞭你們,老子就不成!”福英鼓著眼睛怒道。
“是啊,兩條腿的人是好找,可大人您當初尋到我們兄弟,還不是因為我們找的人口風嚴實,絕不會給您老添事,何況……今日您這生意談得急,怕也不那麼好尋下傢吧?”
福英拍座而起,“你他娘的想趁機坑老子?!”
“小人不敢,隻是這買賣接不瞭,您另請高明吧。”那人並不示弱。
“你少說兩句!”另一人對同伴厲聲呵斥,隨即換瞭一張笑臉寬慰福英,“將軍息怒,非是我們弟兄拿喬,也不是有意躲懶,實在是有不得已的難處,以往我們兄弟隻是做個中人,成三破二,掙些個辛苦錢,而今您突然變瞭規矩,就是我們弟兄念著往日交情不收分文,那些人處若是開瞭盤子,我們到底是應還是不應啊!”
福英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忽地一捶大腿,狠狠咒?瞭一聲:“他娘的丁壽!”
“你們這回要多少?”
*** *** *** ***
福英談完即刻離開酒館,餘下的二人繼續舉杯對酌。
“想著白使喚旁人,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
“這回還真是便宜事,喝酒吃肉白拿錢,怕是祖師爺也想不到有這一天。”另一人抖落著手中銀票,眉花眼笑。
“還真要給他們錢?”
“想什麼呢,他們喝酒吃肉,咱們白拿錢……”
兩人相對大笑,一個道:“銀子也到手瞭,趕快收拾收拾就去找人,福英催得急,遲瞭怕是真會出簍子。”
另一個不情不願地又幹瞭一杯酒,才要起身,忽聽外間“蓬”的一聲,似有什麼重物落地。
“誰?”
不聽回聲,二人四目相投,警意頓起,從桌子下各抽出一把雪亮鋼刀,一前一後來至空蕩蕩的酒館大堂。
酒館位置偏僻,本就少有酒客,此番為瞭談事方便,也早早上瞭板子,可此時大堂門板全被卸瞭下來,大門無聲敞開,四周闃寂無人。
二人心中不祥預感更烈,一人高聲道:“敢問是哪條道上的朋友,可現身一見,大傢敘敘交情。”
無人應聲。
“他娘的,是哪兒的點子不要命瞭,敢招惹丐幫中人!”另一人脾氣暴躁,眼見套交情不成,直接亮出字型大小。
“呵呵呵……”一陣陰笑,十數名衣衫襤褸的人影閃現堂中。
當中一人形貌猥瑣,手持竹竿,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打著粗木桌案,吊著眼睛道:“凈衣派在京城裡設瞭暗樁,孔老夫子怎不提前知會一聲,兄弟也好照應一二啊……”
二人見瞭那人形貌,俱是一驚,“丁舵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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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正當空,譚淑貞領著女兒步履匆匆,向丁壽居所行去。
府內諸女都各有職事,周玉潔雖頂著個丁壽義女的名頭,譚淑貞卻不會不分尊卑到真將自個兒女兒當小姐般供著,既然主傢不給她安排差事,索性便讓她跟著自己處理內宅瑣事,也能幫她這做娘的分擔些壓力。
來至丁壽屋內,中堂次間皆不見人影,周玉潔疑惑道:“義父可是還在午睡?”
譚淑貞鼻端隱隱嗅到碧紗櫥內傳出一股味道,那是汗水和精液混合後的淫靡氣息,她再是熟悉不過,臉龐不由微微一紅,低聲道:“玉姐兒,你先回吧。”
“秦姨娘不是有話帶給義父?”周玉潔奇道。
“娘來通傳也是一樣。”
“什麼人在外面?”丁壽懶洋洋的聲音自內響起。
此時卻不好攆女兒走瞭,譚淑貞隻得如實回道:“是奴婢娘兩個,不小心吵瞭爺的清夢,您別見怪。”
“淑貞啊,進來吧。”
瞥瞭女兒一眼,譚淑貞一聲輕嘆,推開房門,款步而入。
隨著母親進瞭裡間,周玉潔一見雕花大床上的淫亂景象,立時面紅耳赤,心如鹿撞。
雪裡梅赤條條地趴在床上,柔軟小腹下墊著一團衾枕,使得雪白光潔的豐丘高高隆起,乳白色的汁液正由一收一縮地玉門中汩汩流出,沿著大腿緩緩滴在床頭。
丁壽坐在床邊,雄健身軀同樣一絲不掛,那條巨蟒雖軟垂胯下,仍然尺寸驚人,望之心怖。
周玉潔糾結地立在那裡,不知該否退出,譚淑貞卻毫不避忌地步上前去,蹲下身幫丁壽清理胯下穢跡。
“去給老爺斟杯茶來。”譚淑貞對呆立不安的女兒喊道。
“哦哦哦。”周玉潔如蒙大赦,快步退瞭出去。
待她捧茶而入時,丁壽已穿妥衣裳,周玉潔應對起來自在許多,“爹爹請用茶。”
衣冠楚楚的丁壽端著嚴父范兒飲瞭一口茶,好似剛才在女兒面前光著屁股的不是他一般,點點頭還贊瞭女兒一句:“嗯,溫熱適宜,恰好入口,不錯。”
可惜有人及時提瞭醒,雪裡梅嬌慵地在床上支起身子,媚眼如絲地膩聲道:“我的爺,您不能光往人身子裡灌漿子,好歹也賞奴傢一口茶吧?”
沒想到雪妹妹如此放蕩言語,周玉潔俏臉好似火燒,卻引得丁壽笑?一聲:“小浪蹄子,給她給她。”
“出去說。”丁壽領著譚淑貞出瞭門去。
周玉潔提裙在床邊坐好,扶起雪裡梅汗膩酥軟的香軀,幫她飲茶。
雪裡梅一口氣將餘茶飲個乾凈,抹瞭抹櫻唇,長出一口氣道:“可緩過來瞭,姐姐您是不知,適才妹妹魂兒都被頂散瞭……”
周玉潔暈染雙頰,羞啐瞭一聲,埋怨道:“你也是的,這青天白日的,怎地就做起那事來?”
“嬸子不是說麼,咱做奴婢的從頭到腳裡裡外外都是主傢的,老爺興致來瞭,咱還能說個”不“字,隻有盡心侍奉罷瞭。”雪裡梅言語中透著一股暢快的報復之意。
周玉潔悵然輕嘆,撫著雪裡梅額前汗濕劉海兒,心痛垂淚道:“自從見瞭楊公子後,你便好像變瞭個人似的,姐姐知你心苦,可又何必這般不分日夜地糟踐苦累自個兒身子……”
“糟踐苦累?哪有!妹妹快活得很呢,就是有些疲乏罷瞭。”雪裡梅高潮餘韻未退的粉臉上春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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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譚淑貞正向丁壽低聲回事。
“可人院子裡有女客?誰?”丁壽好奇問道,可人雖為命婦,卻畢竟隻是妾室,地位低的人傢夠不上門路,品級相當足夠結交的,那些後宅大婦們又都端著身份,不屑來往,別看丁府內宅鶯鶯燕燕熱鬧非常,與外間來往卻是門庭冷落,幾可羅雀。
“兵部劉部堂傢的小姐,瞧著與姨太太是熟識,還特地請瞭大太太過院敘舊。”譚淑貞回道。
“總是把女兒推出來平事,劉至大就這點子出息!”丁壽不屑冷笑。
“劉小姐帶瞭一份厚禮來,姨太太借留飯的工夫,囑咐奴婢準備回禮……”
“回什麼禮,她有求於咱們,願意送就收著吧。”丁壽不以為然。
“姨太太也是說對方有求而來,所以囑咐奴婢將回禮準備豐厚些,她道是宣府時還欠瞭一份舊人情的緣故,她還說……”
“說什麼?”丁壽問。
“老爺外間公事她不便動問,但如何做老爺應有定論,不必顧慮什麼內宅私情。”
丁壽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劉至大啊劉至大,二爺想放你一馬都沒個機會,你還真是倒楣催的!”
“老爺最近和本兵起瞭齟齬?”譚淑貞鳳目閃動,這位爺凈挑不好惹的得罪。
“是他先和爺不對付,趁此機會敲打一下。”丁壽簡單將與劉宇的過節說瞭一遍,揉著眉頭道:“癩蛤蟆爬腳面——不咬人膈應人,如果不把他一次收拾利索瞭,以後還不定給爺添什麼亂。”
抬手在豐腴臀峰上抓瞭一把,丁壽淫笑道:“給爺支個主意,說說該怎麼收拾這一傢子?”
譚淑貞對在自己溫潤肥臀上肆意活動的手掌渾如不覺,低眉順眼道:“此等大事奴婢不敢亂言,不過照奴婢想來,無非是欲降其身,淩之以威,欲收其心,示之以恩罷瞭……”
將這話品咂一番,丁壽點頭道:“有道理,劉珊那丫頭求乞可人不成,八成不會死心,可帶她到外書房來……”
註:復創罰米法,嘗忤(劉)瑾者,皆擿發輸邊。(《明史》)
劉瑾又創罰米法,嘗忤者皆摘發之。(《明鑒》)
詷知文廉,傢素貧,因創罰米法以困之。(《明通鑒》)
以上三本清人修的史書裡都記載劉瑾創立罰米法打壓異己,但創立時間都不相同,就《大明會典》、《明實錄》和明朝當時人修的筆記裡可以看到罰米法明初早就有,連孝宗都在用,隻不過劉瑾用得勤,罰得狠,針對的還都是當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