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著月色星輝,竇傢酒坊的招牌酒幌已隱約可見,竇妙善忽然生出幾分近鄉情怯之感,原本步履匆匆的腳步不由慢瞭下來。
店內已無客人,昏黃燈光下隻有一個微微傴僂的身影正自忙碌整理著桌椅傢什,妙善心潮起伏,哽咽輕呼瞭一聲:“爹!”
佝僂的身形猛地一震,手中活計也不覺間停瞭下來,微微彎曲的身子緩緩轉過,露出一張溝壑縱橫的蒼老容顏,竇二瞇著混濁老眼,顫聲道:“惠善,是你麼?”
聽到許久也未有人喚過的閨名,竇妙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飛快沖上前攙住老父,泫然泣道:“爹,是我……”
“這孩子,好端端地回傢來哭個什麼,”竇二揉瞭揉眼睛,“還沒吃飯吧?爹給你做好吃的去……”
“這麼晚瞭,灶上火都熄瞭,爹您別麻煩瞭……”竇妙善心疼父親辛苦,急忙勸道。
“熄火瞭再生上就是,開飯館的再餓著自己閨女,說出去都讓人笑話……”竇二擺擺手,絮絮叨叨轉進瞭後廚。
兩樣傢常小菜,一碗清湯面,竇妙善卻吃著比之水陸珍饈還要美味。
“慢著點,這麼大姑娘瞭,還沒個吃相。”竇二嘴上埋怨,看著女兒的目光中滿是愛憐慈祥。
“爹,您也吃啊!”
竇二擺擺手道:“早吃過瞭,爹喜歡看你吃,你快吃啊,飯菜都涼啦。”
“誒!”竇妙善沖父親甜甜一笑,往櫻唇中又送瞭一大口菜。
眼瞧著女兒狼吞虎咽,竇二滿心欣喜,“此番回來不走瞭吧?”
竇妙善咀嚼的動作逐漸慢瞭下來,峨眉拜師學藝多年,見聞增廣,想的是天高海闊,鳥飛魚躍,自不甘心困囿於酒館方寸之地,有心道出實情,但抬眼見到父親鬢邊白發和期盼的殷切眼神,一句話脫口而出:“不走瞭。”
“那就好,那就好,”竇二喜極而泣,擦瞭擦混濁眼角,欣慰道:“恁大的年紀,也該收收心啦,你好好歇上幾日,過陣子爹央人給你尋個好婆傢……”
“爹——”竇妙善不依嬌嗔,“人傢還不到十六呢,你就這麼急著把人傢打發出去?”
“不小咯,鄰居胖嬸傢的丫頭,和你一般歲數,如今娃娃都有瞭,眼瞅著你嫁個好人傢,爹就等著抱外孫咯!”竇二暢懷笑道。
“您越說越遠,我不理您啦!”竇妙善佯嗔著背轉嬌軀。
“唉,爹說的是實在話,爹這麼大歲數瞭,還能活多久?心裡隻有你一直記掛不下,能看著你今後終身有靠,我兩眼一閉也能去見你娘咯……”
父親說得動情,竇妙善急忙正過身子,柔聲道:“您別亂說話,爹,女兒就在傢裡幫您打理酒坊,服侍您老長命百歲,不好麼?”
“一個小酒館有什麼可幫襯的,還能開上幾天還未知呢……”竇二苦笑。
覺察出父親落寞之意,竇妙善疑惑道:“咱店裡生意不好?”
竇二連連搖頭,強顏歡笑:“沒影兒的事,咱這幾十年的老字型大小瞭,光老主顧便能排到坊外去,不要瞎操心,誒,你快吃啊!”
妙善半信半疑,但父親既不願說,她也不好多問,隻有暫擱疑慮,低頭用飯。
*** *** *** ***
順天保明寺。
夜氣寒冽,陰風森然。
群尼俱已在禪房安歇,重樓疊簷,黑影沉沉,整個寺院一片沉寂。
呂祖殿內虛敞寂寥,僅亮著一盞角燈,足有一丈來長的供案上,鋪滿經書法器,正中佛龕內安放著一座金漆蓮臺,蓮臺周邊綢緞墊襯,鑲有金箔,望之金光燦燦,兩側各有一幅黃綾幔幛軟軟垂下,寺中祖師呂尼結印坐化後的肉胎真身正供奉在蓮臺之上。
一個人影背負雙手,立在佛龕前不言不動,隻是默默凝望蓮臺上裹著黃袍袈裟的呂尼肉身,不時發出一聲輕嘆。
忽然一陣微風拂過,角燈燭光曳動,映得佛龕前的白發蒼顏忽明忽暗,詭異非常。
“你來瞭?”背負雙手之人輕聲說道。
“你羅夢鴻大駕蒞臨京畿,我豈敢不來。”一個尖細的聲音在殿內飄飄蕩蕩,讓人無處捉摸。
佛龕前之人正是丁府中不辭而別的羅夢鴻,此時他唇角微抹,淡然道:“幾十年的老朋友瞭,何必裝神弄鬼,請現身一見。”
殿內忽然靜默,片刻後尖細聲音才幽幽道:“我這半人半鬼的模樣,還能見得故人麼?”
“紅顏白骨,皆是虛妄。”羅夢鴻註視著佛座蓮臺,神色復雜,“縱然一具臭皮囊,亦是昨日舊容顏。”
陰惻惻的笑聲帶著幾分譏誚,“不知峨眉山上的那一位,地下有知你如此長情念舊,又該作何感想?”
“我對不起她們二人……”雙眸微闔,羅夢鴻籲出一口濁氣,轉首大殿東南角落,“也有愧於你。”
一個全身裹著黑色兜帽披風的人影隱身在殿角陰影中,似與黑暗完全融為一體,對著羅夢鴻一聲冷哼,“算瞭吧,你們師兄妹之間的事情我懶得操心,我的事——也與你無幹。”
羅夢鴻白眉輕揚,“我曉得你這幾十年辛酸不易……”
“黑披風”冷聲打斷,“路是我自己選的!”
“時過境遷,你已然可以破誓出山,再入江湖……”
“淪為武林笑柄麼?”“黑披風”嘿嘿冷笑,“我舍棄瞭恁多,憑你羅夢鴻輕飄飄的一句話,便想讓我將一切放下,一走瞭之?”
羅夢鴻眉頭緊鎖,“你還想要什麼?”
“屆時你自會明白。”桀桀怪笑聲中,“黑披風”驀地憑空消失,來時無聲無息,去時如鬼如魅。
羅夢鴻回首蓮臺之上的肉身像,苦澀一笑,“師妹,愚兄是一步錯,步步錯啊!!”
*** *** *** ***
日正當空,崇文門裡街上來來往往,出城入城的人蜂攢蟻聚,十分熱鬧,沿街幾個酒店食肆一早便摘板營業,透肥的熟羊肉掛在堂前,櫃臺上盤子裡盛著滾熱的蹄子、燒鴨、鮮魚,熱鍋裡煮著餛飩,蒸籠上蒸著又松又軟的大白饅頭,熱氣騰騰,香味四溢,勾人食欲。
臨街的一間酒樓上,兩名中年文士臨窗把盞,談笑風生。
稍年輕的文士三十出頭,白凈微須,溫文爾雅,舉起酒杯道:“天常兄下車未久,便轉調工部,今後同衙為官,還要勞煩照應一二。”
對面較為年長的文士微笑謙辭,“仁甫兄客氣瞭,你我同窗之誼,本該相互扶持,何談”照應“二字!”
二人一飲而盡,相顧大笑,年長文士名喚趙經,年初才由濮州知州轉任都督府經歷司經歷,不過月餘便調工部營繕清吏司員外郎,另一個年輕的則是他的同僚下屬,營繕司主事薑榮。
按說趙經弘治九年進士,薑榮弘治十五年登科,兩人一個傢在南直隸,一個籍隸浙江,八竿子打不著的同窗關系,可趙經丙辰科會試的主考官是謝遷,而薑榮作為餘姚人,自也拜在鼎鼎大名的木齋先生門下,拜謝公所賜,二人的關系還真不算遠。
二人官職相近,又有謝遷這層關系在,言談間自也少瞭許多顧忌,薑榮邊為趙經斟酒,一邊笑道:“工部雖居六部之末,也遠勝在那些武夫麾下受氣,天常兄脫離苦海,當浮一白。”
“俱是為國效力,哪裡皆是一樣,其實比起整日大興土木、案牘如山的營繕司,經歷司卻是個清閑差事,隻是念在恩師他老人傢一番苦心,愚兄勉為其難罷瞭。”趙經話說得謙和,略呈灰白的狹長臉頰上神采煥然。
呸!眼見趙經臉上抑制不住的得意之色,薑榮強忍著沒將手中酒直接潑到對方臉上,營繕司差事勞累不假,可土木一興,財源廣進,絕對的肥差所在,多少人削尖瞭腦袋想往裡鉆,你趙天常得瞭便宜不說,還在嘴上賣乖,怎不教人氣煞!
盡管心中不忿,薑榮面上卻沒敢露出半點不豫,他曉得趙經口中“恩師”是哪個,當今武英殿大學士——王鏊,今時不比往日,自己老師謝遷致仕歸寧,丙辰科會試的副主考王守溪卻是青雲直上,不單位列閣揆,且奉旨主持今科會試,可謂樹大根深,簡在帝心。
“那是自然,天常兄忠心為國,實乃我輩楷模,小弟望塵莫及。”薑榮笑語奉承,隨即話鋒一轉道:“說來小弟還有一事請托,望兄長玉成。”
“你我師出同門,不必客氣。”
“此番京察在即,天常兄也知,焦閣老對我等南方士子多有成見……”薑榮一直小心觀察趙經神色,見他微露不屑,立時又道:“趙兄志慮忠純,自是無虞,小弟一介俗人,卻不免杞人憂天,厚顏請兄在王相面前幫著美言幾句,有王相出面,旁人自也要多些顧忌。”
“事卻不難,恩師向來對江南士子多有看顧,隻是……”
薑榮立時緊張起來,“隻是什麼?”
趙經面露躊躇,為難道:“隻是如今朝中文武銓選皆由中州人掌握,兼有焦相推波助瀾,恩師縱然有意相幫,也不過旁敲側擊地提點一聲,這居中謀劃,往來奔走麼,又不知要多少人情世故……”
薑榮呵呵一笑,“小弟並非不通世情之人,兄長勞苦奔波,其中上下打點,豈能再累兄破費,少時自有一份心意送至府上。”
“你我兄弟,談這些便是外道瞭,隻要?力同心,辦好朝廷差遣,不負聖恩也就是瞭。”趙經唇角微勾,淡淡笑道。
“小弟省得,今後共事少不得還要趙兄照拂,若有驅馳之處,小弟義不容辭。”花花轎子人抬人,對方既然吐瞭口,薑榮也不介意惠而不費地說幾句漂亮話。
“愚兄初來乍到,衙門中許多事務尚不熟悉,聽聞西苑豹房已然建瞭有些時候,還未有完工之象,仁甫可知其中詳情?”
薑榮眼皮一跳,隨即笑道:“具體情由小弟也不曉得,這事原本由禦馬監的張公公與乾清宮的孫公公共管,錦衣衛的丁大人隻管出銀及偶爾查帳,如今孫公公監軍神機營,便全由張公公一人主事,小弟其中不過做些簽發工役,代辦匠料之類的小事。”
“破土興工,靡費民力,幹系匪輕,豈可全由內官掌控,我等既在其位,也當過問一二,為聖上分憂才是。”趙經漫不經心地說道。
薑榮暗中咬牙,狠狠心才道:“趙兄說的是,小弟改日便設宴請兄長與張公公一敘。”
“勞煩仁甫瞭。”趙經心滿意足,有閑心打量起窗外景致來,忽然,他笑容一僵,目光仿佛被什麼吸引住瞭,再也挪移不開。
“天常兄?”見趙經面色有異,薑榮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這轉首一瞥的瞬間,他的眼神也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沿街的一間小酒肆旁,一名少女匆匆忙碌著,雖荊釵佈裙,粉黛不施,卻幽嫻秀麗,姿色出塵,趙、薑二人緊緊盯著姑娘的窈窕身姿,直到女子轉身入瞭酒肆,兩人才失望地收回目光。
“唉!”悵惘嘆息聲同時響起,二人相顧愕然,隨即俱都尷尬一笑作為掩飾。
“江南士林言及燕姬,常說彼等饞懶刁拙,依某看來,實在有失偏頗。”趙經乾咳一聲,故作鎮靜。
“天常兄說的不錯,誰能想得,這市井之中,竟還藏有如此貞靜清麗的北國佳人!”薑榮點頭附和,意態流連。
“扯得遠瞭,吃酒吃酒。”趙經舉杯。
“天常兄請。”薑榮陪飲。
杯觥交錯間,二人神思皆不由自主地向窗外飄去。
*** *** *** ***
竇傢酒坊內已然開始上座,竇妙善店內店外幫著父親張羅。
“掌櫃的,從哪裡請來這麼漂亮的一個姑娘做夥計?”一個相熟酒客笑著相詢。
“哎呦,小本經營,哪請得起什麼夥計,這是小女,多年一直在外……外邊親戚傢,昨夜裡才回來。”竇二擔心讓人曉得女兒舞槍弄棒,不好找婆傢,隨口扯瞭個謊,“本不想讓她在外拋頭露面,她卻擔心我這老頭子忙不過來,非要幫忙,教諸位見笑。”
“二叔好福氣啊,姑娘勤快孝順,還長得出挑,將來再尋個好人傢,您老後半輩子就等著享福吧!”另一個酒客跟著打趣。
“托諸位的福,真有那一天,我請大傢暢飲三天。”竇二轉圈打躬,與眾酒客說笑。
“喲,竇掌櫃這般大方,是有什麼喜事嘛?”店外又一個漢子走瞭進來。
一見來人,竇二臉色突變。
“爹,您怎麼啦?”見父親面色有異,竇妙善關切詢問。
“爹?”來人皺皺眉頭,“你老兒幾時又冒出這麼大個閨女來?”
對方言辭無禮,竇妙善柳眉豎起,冷聲道:“客官若是飲酒,敬請上座,至於我傢有幾口人,似不關尊駕之事。”
“惠善,不許對客人無禮。”呵斥瞭女兒,竇二定定心神,躬身強笑道:“李大爺,您是來喝酒的?”
“少裝糊塗,爺們是為什麼來的,你還不清楚!”來人甚不客氣。
三番兩次沖撞老父,竇妙善忍不住踏步上前,卻被竇二一把拉住,“爹要和人談生意,前面你張羅著。”
咱傢這小本經營,有什麼生意可談?盡管疑竇叢生,妙善還是輕輕點頭,未敢執拗。
眼見父親引人去瞭後面,妙善憂心忡忡,那人蠻橫無禮,爹素來老實,可不要受人欺負才是。
“店傢,再添一壺酒。”有酒客喊道。
“哦,來瞭。”竇妙善急忙應聲答應。
好在此時店中正忙,竇妙善跑前忙後,將心中憂思沖淡瞭不少。
“再上四個饅頭。”
“您稍等。”竇妙善應瞭一聲,端瞭空盤子直奔店外間蒸籠所在。
籠屜一揭開,熱氣升騰彌漫,竇妙善揮動衣袖,將蒸汽散開,素手在圍裙上蹭瞭蹭,嘗試著捏瞭捏屜上的白面饅頭,一個個蓬松?軟,入口定是美味。
竇姑娘吹瞭吹燙得發紅的纖白玉指,速速撿瞭一盤饅頭,才要合上蒸屜,忽然心生警覺,側目望去,隻見旁邊不遠處一個少年正直勾勾盯著籠屜裡的饅頭猛吞口水。
少年約十三四歲光景,風塵仆仆,衣衫雖然破舊,但收拾得整潔俐落,覺察到竇妙善在看自己,臉龐不由一紅,匆匆低頭趕路。
“哎,小兄弟,過來一下。”見少年要走,竇妙善急忙喚住。
聽瞭竇妙善招呼,少年遲疑地徘徊近前。
竇妙善捧起饅頭莞爾道:“要吃麼?”
少年先是點頭,又急忙搖頭,羞赧垂首,囁喏道:“我……沒錢。”
“不要錢,姐姐請你吃。”妙善嫣然一笑,麻利地將盤中饅頭用紙包好,塞入少年懷中。
“這……”少年先是一呆,隨即鼻尖一酸,深深一躬,“謝謝!”
“不用謝,你幫姐姐嘗嘗,若是覺得味道好,再來尋姐姐就是。”竇妙善抿唇淺笑。
少年不再言語,抹瞭把眼睛,扭頭跑開。
“哎,慢點跑,別摔咯!”妙善搖頭失笑,再為客人裝瞭一份饅頭,才端到門前,又險些與沖出店門的一個人撞瞭滿懷,好在她身姿靈巧,腳下一旋,已輕輕避開。
妙善鳳目流波,定睛細看,原來這莽撞人就是適才與爹爹進瞭後院談生意的漢子。
“李大爺,您別著急,有事慢慢說……”老掌櫃竇二在後面追出。
“還有什麼可說的?事情都擺明瞭,你既然吃瞭秤砣和爺們做對,那就小心吃不瞭兜著走!”漢子撂下句狠話,甩頭便走。
“李大爺,李掌櫃,您老消消氣……”竇二追之不及,急得拍著大腿直跺腳。
“爹,您莫急壞瞭身子。”竇妙善扶住父親在一旁坐下,周圍相熟客人也都圍瞭上來。
“二叔,這人說話忒沖,什麼來路?”一個熟客問出妙善心中疑惑。
“他叫李龍,龍鳳酒樓的掌櫃。”竇二唉聲嘆氣,直呼麻煩到瞭。
“喲,可是那間京師新開的大酒樓?門面排場可是不小!”一個食客嘖嘖驚呼。
“他開他的大酒樓,您開您的小酒坊,兩邊也不挨著,他來尋您什麼晦氣?”另一人好奇問道。
“還不是看上瞭小老兒的”胭脂桃花釀“!”竇二言及此處,又是重重一嘆。
“他看上瞭酒坊秘方瞭?這卻是不能松口,竇傢酒坊本小利薄的,全靠這胭脂桃花釀招攬生意,若被他們強奪瞭去,您這買賣如何還開得下去!”周遭倒是有明白人。
“人傢倒也未說強奪,開價五百兩……”竇二愁眉苦臉回道。
“五百兩!!”到這裡用餐的客人自非豪門大富,聽瞭這數目俱都撟舌不下。
“我說二叔啊,聽我等一句勸,您這小店雖是位置不錯,但前後幾間門鋪全都算上,怕也折不到三五十兩,這個價格還算公道,您老見好就收吧。”旁人隻當竇二要坐地起價,忍不住開言相勸。
“非是銀錢幹系,這秘方是竇傢祖上一輩輩傳下來的,小老兒雖沒兒子,可還有閨女,真是要傳,也得留給惠善做陪嫁,銀子再多總有花完的一日,有瞭這做酒的方子,兒孫們好歹也有個出路營生不是。”
竇二這般念頭,旁人卻不好再勸,有人憂心道:“隻怕那李龍不肯幹休,聽聞龍鳳酒樓有官面兒上的人物照應……”
“小老兒也是憂心於此啊,實在不想與人撕破瞭臉面,可是……唉!”竇二面上愁容未有片時消散。
“爹,您別憂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能耐再大,還能上門明搶不成!咱傢自己的方子,占著理呢,就是官司打到順天府,咱們也不怕!”妙善緊著安慰父親。
“事到如今,也隻有走一步看一步啦,唉!”竇二又是一聲喟嘆。
*** *** *** ***
錦衣衛後衙。
“你平日就在這裡辦公呀?”海蘭背著雙手,在丁壽簽押房中探頭探腦,東摸摸西瞧瞧,覺得什麼都透著新奇。
“這幅畫就是你說要給我看的?”海蘭對著中堂掛著的《太宗出獵圖》就摸瞭上去。
“不是那幅畫!”丁壽急聲喚阻,好傢夥,要是被小丫頭發現後面機關可就壞瞭,從書櫃中取出一個卷軸,沖海蘭揚瞭揚,“是這個。”
“咦?”海蘭見瞭張開畫卷,俏臉上滿是驚奇,“畫的還真是師父!”
“沒有錯?”
海蘭橫瞭丁壽一眼,不滿道:“我師父還能認錯!這畫與師父房內掛的那幅一般無二,隻是這幾行字不太像。”
“那當是另外半闕詞,自然與此畫題字不同,你可記得內容?”
“什麼半缺半圓的,我才識得幾個字啊,哪曉得畫上的那些鬼畫符!”海蘭嘟著櫻唇抱怨。
“那你可聽得令師提及畫作來歷?”丁壽不死心問道。
海蘭搖頭:“沒有,我小時候問過一次,惹得師父很不高興,再不敢問瞭,不過我猜該是師父的一件傷心事。”
“何以見得?”丁壽追問。
“一次師父對著畫吹完簫後抹瞭下眼睛,我問師父是不是哭瞭,結果師父很生氣,將我狠狠責罰瞭一通,”說到這,海蘭不禁向下揉瞭揉自己的緊實的小屁股,斷定道:“我記得清楚,當時師父的眼圈紅紅的!”
如此說來,這位納蘭宮主與倪文僖定是有些糾葛瞭,倪謙出使朝鮮是正統己巳年,返朝也不過景泰元年, 那個時候遇見的納蘭清妍,那這娘們得多大歲數?丁壽摸著下巴,不由上下打量起海蘭小姑娘來。
“你老盯著我看作甚?”海蘭被丁壽瞧得有些發毛。
“你今年多大啦?”丁壽對黑水神宮師徒的真實年齡開始懷疑起來。
海蘭還真聽話地掰手指頭算瞭起來,眼看著小丫頭嘴裡念念有詞,十根白嫩嫩的筍指數瞭一遍又一遍,半天也沒給出個答案,丁壽後脊梁直冒涼氣,這對師徒該真不會是不老妖精吧!
“算出來啦,”海蘭數到額頭見汗,終於歡呼而起,“我今年十七啦!”
我還以為您老七十瞭呢,合著這丫頭根本不識數啊!丁壽好懸沒一跟頭栽倒,咬著後槽牙,強擠出幾分笑來,“那令師呢?我當初瞧著她年約不過二十許,恁早竟便開始授徒瞭?”
“我是被師父撿回來的,自記事起師父便那般容貌,從未變過,師父說是修煉寒冰真氣的緣故,當功有小成時便可駐顏不老,至於師父的年紀麼,”海蘭揉著發漲的小腦袋瓜,蹙額道:“師父好像說她看冰雪化水多少次來著……”
“不用算瞭,我就是隨口一問,無礙的。”一見海蘭又要數手指,丁壽慌忙攔住,這手指頭再掰起來,怕是到天黑也算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來指望這丫頭是沒戲瞭,倪傢人都死絕瞭,想打聽也沒個地兒去,總不能跑長白山上去問凍齡有術的納蘭清妍,你到底是倪謙的相好還是他留下的野種吧。
丁壽思維無限發散,海蘭卻等得不耐煩,“哎,你不是說看完畫要帶我逛街尋好吃的嘛?”
“啊?哦對,有這事,這便走。”丁壽真懷疑這丫頭是什麼托生的,怎麼三句話不離吃啊。
*** *** *** ***
北司理刑千戶郝凱最近心情很糟,西北一行死裡逃生,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話也有幾分道理,可這福報卻是落在別人頭上。
自個兒因為腿傷,自山西先回瞭京城,這本是衛帥體恤,郝凱也樂得幾日清閑,誰想便是宣府到京城這一小段路,於回回還撿瞭個剿滅僭號賊的功勞,兵部敘功連升二級,如今已是指揮僉事,可以獨當一面,自己卻還是個理刑千戶,今後難道還要在於回回手底下混日子不成!
按說郝凱此番雖未升官,但也落瞭實惠,丁壽的湯藥銀子給得豐厚,再則經此一遭,與於永也算同生共死的過命交情,便是於永當瞭上司,自己日子也不會難過,隻是大傢原本官位比肩,如今眼睜睜看著人傢步步高升,郝凱愈想心裡愈是擰巴。
時也命也,常言說落下一步,十步難攆,郝凱思來想去,整日琢磨著就是怎樣在衛帥前討個歡心,把這落下的一步追上來,也別說,滿腦子漿糊也偶有開竅的時候,還真讓他想出瞭一個主意,立即催人去辦,接下來便是坐在鎮撫司的簽押房裡等消息。
左等右等,眼瞅快一個月過去瞭,丁點兒回信沒有,郝千戶急得滿嘴火泡,渾身上下腦袋疼,吃什麼都覺得和屎一個味兒。
“大人,有人求見。”一個錦衣校尉進來稟告。
這幾日郝凱又開始鬧牙疼,捧著腫得老高的腮幫子,有氣無力道:“今兒沒心情,教他改日再來。”
“是。”校尉領命,出門前又將一封信放在郝凱身前公案上,“這是外間那人呈給大人的。”
郝凱隨手將桌上信拿起,扯開信封抽出一看,眼睛登時直瞭,“噌”的一下跳瞭起來,“人?,人在哪兒!?”
*** *** *** ***
郝凱鼓著眼睛,拄著藤杖一瘸一拐地圍著一個少年轉圈圈,眼神很是不善。
少年拘謹地站在院中,低眉垂首,不敢開言。
“你就是蒯傢推薦的人?”郝凱陰沉著臉問道。
“是,小人徐杲。”面對兇神惡煞的郝凱,少年聲音有些發顫。
這副畏畏縮縮的模樣,更讓郝凱惱火,舉著手中信箋,咬牙切齒道:“你是魯班奇才?”
“小人不敢當,隻是靠手藝混碗飯吃。”少年低聲道。
“我他娘打你個混飯吃的!”郝凱怒不可遏,抬腳踢瞭少年一個趔趄。
少年身子一歪,一個紙包從懷中跌落,直滾到郝凱腳下。
“這是什麼?”少年急忙去拾,郝凱卻先一步撿起,打開一看,險些氣歪瞭鼻子,“一個破饅頭?你當個寶貝?!”
“好心人給的……”少年小聲解釋。
“你他娘還是個要飯的!我他媽……”郝凱氣得語無倫次,揮起青藤手杖沒頭沒臉地一通亂打。
少年一路奔波,本就勞累體弱,轉瞬被郝凱打倒在地,捂著頭臉不住痛呼。
郝凱邊打邊罵,“當年蒯傢丟官失勢的時候,一傢老小的哈著大爺,如今看爺們折瞭一條腿,不幫忙也就算瞭,還用一個小叫花子來應付老子,我他娘打死你!”
“大人,大人……您聽小人說……”少年被打得滿地亂滾,疾呼求告。
郝凱急怒攻心,哪裡聽得進去,這月餘來積攢的心火恨不得都發泄在少年身上。
“郝凱!”旁邊有人喚瞭一聲。
“又是誰他娘的亂叫……”郝凱轉頭便罵,待看清來人,悚然大驚,高舉揮舞的藤杖訕訕放瞭下來,“衛帥!”
丁壽領海蘭出瞭後堂書房,還沒等走到儀門,便被此處的喝罵呼叫聲給吸引過來,隻見郝凱正拖著那條瘸腿在院子裡猛打一個半大小子,堂堂錦衣親軍欺負孩子算怎麼回事,寒著臉喝道:“丟人現眼!”
*** *** *** ***
丁壽坐在公案後,瞪著蔫頭耷腦的郝凱,面沉似水。
“說吧,怎麼回事?”
“衛帥,蒯傢實在欺人太甚!”郝凱悶聲道。
“哪個蒯傢?什麼人?”
“還能是哪個蒯傢,還不就是蘇州香山的那幫匠人,蒯魯班的徒子徒孫。”郝凱沒好氣道。
“蒯魯班?蒯祥?”得瞭郝凱確認,丁壽不由抽瞭口冷氣,這蒯祥還真是個人物,出身於工匠世傢,其父蒯福永樂初年以木工得官,官至工部侍郎,後因上瞭年紀不能執事,推薦其子蒯祥接掌朝廷營建之事,蒯祥也的確不負父望,木匠、泥匠、石匠、漆匠、竹匠五匠全能,技藝更在其父之上,扈蹕至北京後,負責營建宮殿以及有司庶府,悉預其事,深於巧思,凡殿閣樓謝,以至回宇,隨手圖之,無不稱上意者,皇帝以公輸班比之,正統以後,更是凡百營造,祥無不與,這皇城內的兩宮三大殿、承天門連著兩邊文武衙署、皇裕陵都是出自他的手筆,最終繼父後官至工部左右侍郎,食從一品俸,歷經九朝八帝,壽終八十四歲,其身後子孫蒯鋼、蒯義並至侍郎,蒯瓛官至少卿,大明朝工匠出身官至卿貳者不乏其人,但如蒯傢般子孫先後出仕,位居顯赫者實屬罕見。
“你怎和他們傢人糾纏到一起瞭?”錦衣衛衙署保不齊還是人傢蒯傢人給建起來的,好端端你打人傢孩子幹嘛。
“是他們傢人就好瞭!”郝凱鼻孔裡噴出兩道粗氣,將與蒯傢交往的原委道明。
憲宗駕崩,弘治即位,蒯傢傳人蒯鋼當時已憑著木工管理營造,累官至工部右侍郎,在兩榜出身的正統官員眼中,這些純靠技能入仕的匠官自是佞幸異類,成化帝聽不進他們的逆耳忠言,大力提拔傳奉官,如今換瞭仁君聖主登基,還不趕快厘正前朝弊政,更待何時!於是蒯鋼等十二名官員以及營繕所一千三百五十八人俱遭降級革職,人心大快。
事是辦痛快瞭,可沒多久這些人就發現沒有這些實務型官員,單靠四書五經建不出房子來,沒辦法,隻得將老蒯鋼再度起用,又給按瞭個工部帶俸郎中的虛職繼續發揮餘熱,至於後續處理也不麻煩,老傢夥快七十瞭,三年期滿考核時直接按例致仕攆回老傢瞭事。
讀書種子們都給安排得妥妥的,就是沒人考慮下蒯鋼的想法,兔子急瞭還咬人呢,拿老子當夜壺,爽完瞭就嫌臭丟一邊去,真當老頭兒沒脾氣!於是蒯鋼托瞭郝凱幫忙牽線,請托到內官監太監李廣面前,李廣向孝宗皇帝奏表,蒯鋼官復原職。
李廣當時在禦前正得寵,無人敢惹,但李太監死瞭以後,蒯鋼的好日子又到頭瞭,可無論如何,當時他是欠瞭郝凱一個人情。
“屬下如今有求於他們,不給派個蒯傢人來也就罷瞭,連香山幫的木匠也不派上一個,弄一個揚州的小叫花子來應付,這不是成心慪我嘛!”郝凱說起舊事一肚子悶氣。
丁壽大略看瞭看蒯傢的舉薦信,確是把那小子吹得天花亂墜,和他們祖上蒯祥都有得一比,心中也覺得有些誇大,忽然他又想起一事來,“你好端端找什麼木匠?”
郝凱正自怒火萬丈,痛訴蒯傢人忘恩負義,聽瞭丁壽一問,面上一窒,垂首道:“是給大人您尋的。”
“我?我要木匠幹甚?”丁壽莫名其妙。
“在陜西時您老不是跟屬下說要背山起樓嘛?”郝凱瞪著牛眼奇道。
丁壽一拍腦門,恍然大悟,這傻大個到底還是沒領會自己當時意思,自個兒想擰瞭,頓時哭笑不得,“我說郝凱……”
“屬下在。”
“好好靜下心養傷,若真閑著沒事便多讀幾本書,別再給我丟人啦!”丁壽蹙眉訓斥。
馬屁拍到馬腿上,郝凱無精打埰地應瞭一聲。
“這趟西北之行你也算辛苦,待傷好後去掌管西司房。”
西司房職專賊曹,所率緹騎比較東司還多出一倍,郝凱聽聞眼睛登時一亮,“大人此言當真?”
“滾!”
“哎!”郝凱樂呵呵地拐瞭出去。
沒一個讓二爺省心的,丁壽笑?一聲,低頭再看看手中薦書,那姓徐的小子莫非真是個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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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西苑,豹房工地。
各色工匠人來人往,刀刻斧鑿之聲不絕於耳。
“丁大人您也看見啦,奴婢不分晝夜地盯著這些工匠,一刻都沒讓他們閑著,這陣子奴婢的腿肚子都瘦瞭幾圈。”禦馬監張忠不住傾吐著苦水委屈。
“公公辛苦。”丁壽隨口撫慰一句。
“辛苦什麼的談不上,孫公公調去瞭神機營,這攤子事隻能奴婢勤盯著點,為萬歲爺分憂,不是咱做臣子的本分嘛!”張忠嘴上訴苦,心裡卻樂開瞭花,孫洪那個榆木疙瘩總算走瞭,咱傢的機會來啦。
“張公公,這豹房也修瞭一年多啦,你給我透個實底,究竟何時能完工?”丁壽看著眼前這浩大工程便覺得心塞。
“哎呦,這教奴婢怎麼說呢,工期隻是個預定,施工采買不定哪個關節出瞭紕漏,就少不得多耽誤個十天半月的,哪有個準兒。”張忠皺著眉頭,十分為難。
一退六二五,欺負二爺不懂營造是吧,丁壽扭頭瞥瞭身後跟著的徐杲一眼,希望這小子有點用處。
張忠也在偷眼打量徐杲,一個小毛孩子,臉上還青一塊紫一塊的,也不知丁大人帶這麼個小東西來幹嘛,他心中也有些沒底。
“公公,不好啦!”一個五十多歲的匠頭匆匆跑瞭過來。
“嚎喪呢,什麼大不瞭的事?”張忠厲聲呵斥。
“新建的那所番經堂歪啦!”老匠人苦著臉道。
“什麼?不是才建好嘛!快帶咱傢看看去!”張忠拉著匠頭的領子,就往工地奔去。
丁壽低聲對徐杲道:“咱們也過去看看。”
一座富麗堂皇的西番經堂矗立眼前,寶頂鎏金,法幢高張,金輪金鹿等飾物在陽光下流光溢彩,爍人眼目,隻是肉眼可察這宏偉經堂已向一邊微微傾斜。
“怎麼回事?”張忠跳腳叫道。
那匠頭跪在地上,邊磕頭邊道:“想是起墻時持尺量度失瞭準頭,當時未察,如今合頂後現瞭出來。”
“去你娘的!”張忠抬腿踹瞭匠頭一個跟頭,指著經堂道:“如今怎麼辦?”
“唯有去頂重修,”眼見張忠變色,老匠人又急忙道:“小的們幹活時加點小心,房頂金飾立柱大梁這些都可確保無損,隻要再花個幾百兩就可,隻是這工期或許要再拖上一陣……”
“一幫子廢物!”張忠惡狠狠咒?瞭一聲,轉頭換瞭一副笑臉:“瞧瞧,丁大人,才說著呢,這幫猴崽子就玩出這麼個麼蛾子,您說這工期哪能有個準兒啊!”
這兒還真成瞭無底洞,眼瞅著發生的倒楣事,丁壽也是無話可說,“罷瞭,張公公,引我去見陛下吧。”
“陛下正在太液池畔耍球子,大人請隨我來。”張忠欠身一笑,回頭喝道:“麻利兒的,趕快拆瞭修好,再出紕漏,仔細你們的腦袋!”
“不必拆。”徐杲突然插口。
“什麼?”丁壽與張忠齊口同聲。
徐杲用手眼比量著經堂,重復道:“這經堂不用拆就可修好。”
“你個小……”張忠才想語出不遜,忽然想起這小子是丁壽帶來的,並非自己下屬工匠,匆忙改口,“小兄弟,咱們都看見這經堂的墻可是歪瞭,不拆瞭頂子如何歸位?”
“自有辦法。”徐杲的神情中充滿自信,再無平日的拘謹懦弱。
有意思,反正這經堂已然歪瞭,二爺便有心由著這小子折騰,權當試試他的斤兩,“張公公,此處便交由徐杲負責,也算給他練練手。”
一整棟大經堂給毛孩子練手?沒聽說過!沒等張忠發話,那個老匠頭已然道:“啟稟大人,這營造之事非同小可,如有什麼差池,壞瞭立柱大料,怕就不是幾百兩銀子修繕那麼容易瞭。”
威脅老子?丁壽嗤笑一聲,“你確是提醒我瞭,宮室營建非同一般,事關陛下安危,社稷存續,爾等營造經堂卻致大廈傾危,陷陛下於險地,居心叵測,意圖何在?”
這麼一個大罪名扣下來,匠頭兩腿一軟,直接嚇得癱瞭,“大……大人饒命!”
“乖乖聽這孩子的話,讓你們幹什麼就幹什麼,修好經堂將功折過,若是偷奸耍滑,故意使壞……”丁壽看著匠頭森然一笑,“本官治你們一個二罪歸一!”
“聽懂瞭麼?”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謝大人開恩。”匠頭連連磕頭謝恩。
都他媽賤骨頭,丁壽轉過臉來,哂然道:“張公公,走吧。”
張忠面皮抖動,擠出幾分極不自然的笑容,“大人,請。”
眼瞅著那活祖宗走遠,匠頭擦擦冷汗,從地上爬起,“這位小爺,您有什麼吩咐,需要多少人手材料,請示下吧。”
如果說剛才匠頭心裡還有點什麼別的苗頭,而今是煙消雲散,萬般心思隻擔心一件:這小子可千萬別是個隻會吹牛的繡花枕頭,否則老子可活活被他坑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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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池畔,小皇帝朱厚照光著頭頂,正與十幾個短衣內侍在綠地上蹴鞠嬉戲,周邊養豹勇士層層環列,乾清宮總管禦用太監張永侍立一旁,目光銳利如鷹隼一般,掃視著場內眾人。
“張公公,陛下玩瞭多久啦?”丁壽來至張永身邊,自顧問道。
“小半個時辰瞭,如今陛下興致正高,不要打攪。”張永淡淡掃瞭丁壽一眼,輕聲叮嚀。
“哦。”丁壽點頭應允,隨即高聲喊道:“陛下,好球!”
張永眼皮猛地一跳,張忠在一旁直咧嘴,這位爺是成心和人過不去啊。
朱厚照也瞧見瞭丁壽,抬腿就是一腳,健色掛著風聲奔他射來。
丁壽撩袍一式朝天蹬,皮球來勢頓止,在他靴尖上隻是滴溜轉個不停,隨後腳尖一挑,皮球安安穩穩落在手中。
“你何時來的?”朱厚照哈哈笑著上前問道。
“才來不久,聽張公公說陛下已耍瞭一陣子,憂心您身子饑乏,順嘴給提個醒。”丁壽笑道。
“朕不累,朕精神著呢。”朱厚照從張永捧著的托盤裡取汗巾抹瞭把臉,忽然回過味兒來,“是你餓瞭吧?”
“聖明無過陛下,從您這裡討杯酒喝,陛下能賞下臣這個臉吧?”
朱厚照沖著丁壽肩頭狠捶瞭一拳,“給你這個面子。”
“張永,傳膳紫光閣,”朱厚照對陪他蹴鞠的內侍揮揮手道:“你們也散啦吧。”
“遵旨。”張永與眾內侍躬身領命。
“你最近忙什麼呢,與朕說說外間有什麼新鮮事……”朱厚照拉著丁壽向紫光閣小殿處走去。
張永一直弓腰垂首,恭送小皇帝離去。
“張公公,陛下走遠啦。”
張忠小聲提醒,張永不為所動,其餘內侍三三兩兩的從他身側經過,直到一名壯年內侍走過時,他腰桿忽然挺得筆直,伸臂如電,橫在那人身前。
張永出手雖快,那人腳步倏地一停,身形立止,並沒有撞在一處。
“你是哪個衙門的?咱傢怎從未見過?”張永目光炯炯,寒聲問道。
“誤會,誤會。”張忠匆忙扶住張永橫著的那隻胳膊,滿臉陪笑:“張公公,這是我一個本傢兄弟,絕非什麼歹人。”
“本傢?來路清楚麼?”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可用腦袋擔保,公公您還信不過我嘛!”張忠賭咒發誓。
張永眸光一轉,見那人氣定神閑,雙腳站姿不丁不八,不由冷笑:“張公公,你這位本傢兄弟功夫不錯呀!”
“幾手莊稼把式,擋不住您老三拳兩腳。”張忠扭頭喝道:“不長眼的東西,還不快給公公賠罪。”
那人立即躬身一禮,張忠諂笑道:“您老看在我的面上,別和他一般見識。”
張永緩緩放下手臂,“張公公,宮裡當差,有些錯犯不得,這件事可一不可再。”
“公公放心,絕無下次。”張忠言之鑿鑿。
張永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哎喲我的媽呀,”張忠揩揩額頭冷汗,心有餘悸道:“我說張茂,咱傢此番為你可是擔瞭天大幹系……”
“公公的人情,在下一定記得,”張茂直起身,黑??的面頰上添瞭一層光彩,“本想進皇城見見世面,沒成想連萬歲爺都見到瞭,還一起耍瞭半晌,夢裡頭都不敢想啊,這還不是沾瞭公公您的光!小人祖墳冒青煙啦!”
“你小子就是會說話,哈哈……”張忠開懷大笑。
張茂同樣唇角輕勾,露出一絲狡黠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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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宅之中,張茂與一名白袍蒙面人遙遙相對。
“如此說來,你非但進瞭皇城,還與朱明偽帝近在咫尺?”
張茂點頭,“不錯。”
“為何沒有動手?”
“你說得輕巧,動瞭手我還回得來嘛!”張茂憤憤,“周邊軍士俱都是選鋒銳卒,我十有八九會死在亂刀之下!”
蒙面人沒有爭執,隻是輕輕撣瞭撣袖口那朵金色蓮花刺繡。
張茂語聲一窒,放軟聲音道:“再則那個姓張的太監一直盯著我不放,根本沒有出手的機會。”
“罷瞭,此番好歹探得路徑,也算功德圓滿,待大行堂人手招攬齊備,直接殺進皇城,裡應外合,那偽帝同樣難逃一死。”白袍蒙面人不再執著。
“招收人手好說,隻是那些三山五嶽的江湖人士嘯聚京城,恐會引得廠衛探子註意。”張茂憂心道。
白袍人仰天打瞭個哈哈,“孟嘗君門下食客三千,雞鳴狗盜之徒尚可列座,你還憂心無有草莽豪傑的位置麼?”
“你是說……”張茂若有所悟,同樣笑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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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壽酒足飯飽,搖搖晃晃地回到豹房。
“丁大人,與陛下用完飯啦?”
張忠笑容很不自然,丁壽也沒留意,叼著牙簽抬頭看看天色,隨口道:“天不早瞭,本官就先回瞭,徐杲那孩子就托公公照顧一二。”
“大人不帶那娃兒回去?”張忠奇道。
這下換丁壽不解瞭,“那小子不在帶人修經堂嗎?怎麼,你們這兒連晚飯都不管他的?”
“那倒不是,隻是……”張忠笑得跟哭一樣,“經堂已然修好瞭。”
牙簽落地,丁壽大張著嘴巴,不敢置信道:“修……修完啦?一頓飯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