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掩的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工部主事薑榮引著禦馬太監張忠進瞭酒樓雅軒。
繞過門前的四扇墨漆木格屏風,隻見軒內酒宴齊備,尚有一人獨坐。
“薑主事,這位是……”見還有外人在,張忠頓時面色不豫。
“下官趙經見過公公。”趙經起身長揖。
“趙兄現任營繕司員外郎,說來還是下官合管上司,”薑榮笑著向雙方介紹,“趙兄,這位便是內廷紅人、鼎鼎大名的張公公瞭……”
“經久慕公公風采,此番借仁甫的面子才得機緣拜會,還望公公勿怪在下失禮唐突之罪。”趙經又是一揖,言行甚是謙恭。
“罷瞭。”趙經如此客氣,張忠也不好說些什麼,與二人俱都落瞭座。
“二位,咱傢宮裡尚有一大堆的差事,實是抽不出多少空閑,有什麼話直說便是。”張忠心緒不佳,沒心思與趙經兩個廢話客套。
看來張太監今日心氣不順,薑榮暗覺不妙,悻悻瞄向鄰座。
趙經乾笑幾聲,“說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在下聽聞公公蒙陛下信重,督辦豹房興建事宜,事冗時仄,趙某亦想為君分憂,挑些擔子……”
“你也想從中分一杯羹?”張忠微微揚眉,嗤地一笑。
“該說是下官幫公公措辦一二,畢竟皇傢繕治也是工部營繕司的差事。”趙經幫張忠與自己斟瞭一杯酒,緩緩笑道。
“公公有所不知,趙兄乃王相門生,平日甚得看重,為官更是事無巨細,皆必躬親,因而……”
“用王鏊來壓咱傢?”張忠一聲冷笑,乜著薑榮道:“咱是伺候萬歲爺的,可不用上趕著巴結內閣,你既然嫌銀子燙手,豹房的事今後也不要管瞭。”
若不是有求於他,哪個王八蛋會將手裡的財路讓人!薑榮心頭委屈就別提瞭,見張忠真的要走,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匆忙勸阻。
“公公可是覺得下官面生,不堪參與機密?”趙經灑然一笑,從袖中抽出一張銀票,壓在桌上推瞭過去,“其實這類事一回生二回熟,今後下官在營繕司少不得要與公公打交道,其中規矩自是明白的。”
斜眼覷瞭覷桌上銀票,張忠終又坐瞭下來,“你倒是個聰明人……”
“下官自詡還算明白事理。”趙經自得輕笑。
“也好,咱傢喜歡和明白人打交道,今後自然少不瞭照應。”
趙經自以為得計,欣然道:“謝公公美意,那您看這豹房工程……”
“豹房的事就不要想瞭。”張忠一口回絕。
趙經笑容頓凝,薑榮急聲道:“公公莫要意氣……”
“誰說咱傢意氣用事?你當適才與你說的都是氣話?”張忠仰脖幹瞭一杯酒,抹瞭把嘴,忿忿道:“莫說你們,如今咱傢都沒伸手的餘地啦!”
“為何?”趙經二人詫異問道。
“還不是因為丁壽帶來那個小兔崽子!”張忠說起來就一肚子火,空杯往桌案上狠狠一頓,轉對二人道:“近日有一個揚州來的小子歸瞭工部匠籍,你等可曉得?”
二人均搖頭表示不知,莫說工部所屬的二十餘萬班匠,便是那兩萬多住坐匠名義上隸屬內官監,但實際經管徵調還不是歸著工部管轄,區區一個揚州匠役實在引不起他二人註意。
“既然是丁……丁大人引薦而來的,想必也有些本領。”薑榮慮及那錦衣帥素來與內廷交好,沒敢順著張忠直呼其名。
“有些本領?他本事大瞭!新合頂的番經堂歪斜瞭,工地的老匠頭都說要費些工夫,拆瞭頂子修葺,可那小子……”張忠咂咂嘴巴,如今思來也覺不可思議,“那小子隻讓人裝瞭千餘石的細沙,按他的指派堆在經堂兩旁,結果怎麼著?一頓飯的工夫,經堂自個兒正過來瞭!”
趙經與薑榮對視一眼,俱覺驚詫,趙經乾咳一聲,“縱然那豎子有些本領,也不過是工匠末技,公公何等身份,如何能教他擋瞭路?”
“他算個屁!還不是……”張忠終於想起這是外間酒樓,須防隔墻有耳,壓低聲音道:“還不是他背後那個人。”
“丁南山?”趙經眉峰斂起,即使在京中待得不久,那錦衣帥的赫赫兇名還是灌瞭滿耳朵,更何況其人還結結實實收拾瞭他幾個所謂同門,那位閣老恩師可沒少在府中怨聲載道。
“聽仁甫兄說,那位錦衣帥隻是間或盤帳,平日並不過問營造之事,那揚州子縱然技追公輸,還能幹預施工不成?”
張忠嘿嘿幾聲怪笑,“正是因為經常查帳,丁大人對豹房耗材花費銀錢門兒清,見瞭那小子的真才實學,又來瞭興致,拿來圖紙帳目讓他籌算完工還需多少匠料……”
“還需多少?”薑榮急聲問道,王文素精通術數,其餘帳目中做不得假,他能做的也隻是打著工部名號與張忠串通一氣,在匠料采買部分暗中動些手腳,事關財路,由不得不關切。
“沒瞭。”張忠把手一擺,乾脆回道:“那小子說按照圖紙,豹房工料俱已足夠,尚有許多富餘,不需再另外采買。”
“不能啊,公公不是說有許多殿宇要的大木立柱,咱們還要從湖廣雲貴采辦運送麼!”薑榮急道,工料加上運費,可是這次工程可以中飽私囊的大頭,前番孫洪盯得緊,張忠有意將部分大木的采辦向後壓瞭壓,怎麼事還沒辦,料就夠瞭?
“本來是要從外地采買一部分,可誰教那小子會弄勞什子”積木為柱“呢!”張忠咧咧嘴,神情仿佛和吃瞭蒼蠅一般。
“啊?”別看薑榮任著工部主事,還真不清楚那詞是什麼意思。
“簡單說,就是把小塊的木料拼合、鬥接、包鑲,做成整根的大柱。”張忠白瞭薑榮一眼,還他娘讀書種子呢,屁都不懂。
趙經沉著臉道:“如此拼湊而成的大柱如何經久耐用,豈不是將萬歲立於巍之下?”
“天常兄說的是,”薑榮連連點頭認可,“此行當誅!”
“誅誰?”張忠倆眼一瞪,“人傢當場給弄瞭一根柱子,省工省料,偏還結實得很,丁大人非常滿意,當時就讓那小崽子任瞭工地營繕管事。”
“這……”薑榮滿嘴苦澀,“丁大人如此輕率,公公何不勸勸?”
“你怎不去勸?”張忠嗔目反詰,“那小子明擺著真有斤兩,丁大人信他用他,咱傢還怎麼去說!須知這銀子可是人傢出的,真翻瞭臉把事情捅到禦前,咱們屁股可不乾凈!”
薑榮被訓得訥訥無言,趙經陰沉著臉不說話,張忠猛地一拍桌子,起身道:“就這麼回事兒,你們倆也都清楚瞭,大傢既是朋友,以後再有財路,少不得互相關照,豹房營建就別費那個心思啦。”
薑榮眼睜睜看著張忠借著拍桌子的便當,將那張銀票收進瞭袖子,隨即扭身而去。
“恭送公公,公公一路走好。”薑榮隨在張忠身後,點頭哈腰地將人送瞭出去。
送走張太監,薑榮回身見趙經依舊面無表情坐在席上,不發一言,曉得這位仁兄未稱心意,恐他心中不喜,自己請托之事雞飛蛋打,急忙上前施禮陪笑道:“小弟無能,辜負瞭天常兄所托,心自難安,請容小弟日後再將功折罪,另行報效。”
趙經狹長面頰上綻出幾分笑容,“仁甫言重瞭,天下事豈能盡如人意乎,機緣湊巧,非兄之過。”
“謝天常兄雅量。”薑榮心頭大石總算落地。
趙經笑笑,忽地好像想起一事,開始桌上桌下四處尋覓。
“天常兄可是遺失何物?”
“愚兄記得適才放瞭一張銀票在桌上,怎地尋不見瞭?”趙經一臉焦灼。
銀票?薑榮一愣,脫口道:“那銀票不是被……”話到一半,忽然住口。
“哪裡去瞭?”趙經似笑非笑,“仁甫當知,愚兄俸祿微薄,傢中人口又多,若是失瞭這銀票,舉傢怕是有枵腹之患。”
“趙兄放心,尋找銀票之事包在小弟身上,少時定然送到府上,”薑榮咬著後槽牙,又補瞭一句,“加倍奉還!”
趙經欣然一笑,“賢弟有勞。”
*** *** *** ***
時近晌午,往日生意興隆的竇傢酒坊,此時四座空空,掌櫃竇二站在櫃臺後,看著店外不住唉聲嘆氣。
今日一早才開瞭店門,便見外間聚集瞭一群乞兒,一個個開花帽子打結衫兒,捧著缺口糙碗,爹娘大爺的一通喧嘩亂叫,登時將竇老頭嚇瞭一跳,往日雖有上門行乞的,多也不過三五人齊來,幾文錢兩碗剩飯也便打發瞭,瞧眼前架勢足有三五十人,他這小店裡都塞不下,哪裡冒出瞭這麼一群瘟神。
更要緊的是這群乞丐擋在瞭店門口,還有哪個客人能進門來,沒得法子,竇二隻好忍著肉痛,將今日店裡準備的新鮮食材拿出許多,又抬出兩甕好酒,舍瞭許多錢鈔,好話說盡,指望將這些人速速打發瞭,也好繼續營生,怎料這些乞兒拿瞭東西全不肯走,隻是不嚷著進店,堆集在店門外的街道上吃肉喝酒,?起太陽來。
“我去攆他們走。”竇妙善對堵瞭自傢門前的這些無賴乞兒殊無好感,見老夫為此煩憂,當即便要出門教訓他們一番。
竇二急忙拉住女兒,“不可胡鬧,你一個姑娘傢,在大庭廣眾之下和這些乞兒糾纏,若再吃瞭虧去,讓鄰裡街坊指指點點,你還如何去找婆傢!”
“爹——”對這位恨不得將自己立時嫁出去的老爹爹,竇妙善哭笑不得,“女兒好歹學瞭多年武藝,幾個潑皮惡丐還應付得來,您別擔心瞭。”
“那也不成,這些街頭乞兒都是出瞭名的小肚雞腸,今日教訓瞭他們,來日他們就敢往咱店門前潑尿灑糞,咱傢的生意哪還做得下去!”竇二畢竟活瞭一把年紀,對城中無賴惡乞的手段略知一二。
“難道還沒法整治他們瞭?”竇女俠憤憤不平,“要不,咱去報官?”
“抓進牢裡,無非換個地方吃飯,這幫餓鬼乞兒賤命一條,鍾馗老爺都懶得去收!”竇二蹙著眉頭,喟然一嘆,“看來此番破財是少不得啦。”
“爹您還要給他們錢?”竇妙善蛾眉輕蹙,不願就此示弱。
“給他們有什麼用!這些乞兒都是欺軟怕硬,給得再多,他們隻會道咱好欺負,爹去尋兵馬司,那些乞兒總要在街面上廝混,兵馬司還是能治得他們的。”
說著話,竇二從櫃中取出二十兩銀子,細想瞭想,又狠狠心再添瞭十兩,囑咐女兒守好店門,萬萬不許與外間爭執,隨後從後門溜瞭出去。
竇妙善隻好孤零零守在店裡,眼見外邊有要進店的客人,被那些乞兒一個個驚走,心頭怒火騰騰,但想起父親叮囑,不好多生事端,隻得一個人坐在店中生悶氣。
左等右等,終於將父親盼瞭回來,妙善匆匆迎上,隻見竇二滿臉失望之色,她預感不妙,“爹,可是兵馬司不肯出面?”
“收瞭銀子,說是等有空便過來看看,讓我回來等著。”竇二垂頭喪氣。
“這簡直是推脫,咱店中生意哪經得起耽擱!”
“人傢就是讓你等不起,”竇二嘴角浮現幾分苦笑,“兵馬司的人說瞭,要是覺得生意幹不下去,何不將店面脫手換個營生……”
竇妙善俏臉漲紅,“說得甚話!官府中人不知靖安地方,反讓人轉行別業,真是糊塗透頂!”
“糊塗的是咱們爺倆,唉,我也不好生想想,怎地前腳才回絕瞭人傢,回頭乞丐就堵瞭門,天下哪有這等巧的事!”竇二哭喪著臉道。
“爹是說……這些乞兒是李龍找來的?”
“兵馬司將話都快挑明瞭,眼見也是得瞭好處,唉!”竇二長籲短嘆個沒完,“人傢財雄勢大,咱如何鬥得過,少不得……咦,惠善,你往哪裡去?”
妙善扯下腰間圍裙,踏步走出店外。
店外間數十乞兒或坐或臥,忽見一美貌酒傢女出來,頓起一陣輕佻噓聲。
妙善也不著惱,大大方方團團抱拳,“小店開門營業,隻為父女糊口果腹,諸位四海漂泊,當知生計不易,但請行個方便,將店前道路讓出,小女子感激不盡。”
一個靠在墻邊的花子半敞著懷,不住搓著身上黑泥,咧嘴笑道:“我等花子雖說命賤,可也識得王法律條,又未曾到你店裡鬧事,隻在街上坐著,礙著你傢何事?你這女子張口便要我等離去,卻是忒過霸道!”
妙善長籲口氣,壓住心中怒氣,平靜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想來眾位今日也是受人之托,不妨劃下道來,如何才肯高抬貴手,小女子接著便是。”
“喲,看不出來,這妮子還是個場面人。”那花子呵呵一樂,緩緩起身走至妙善身前,淫笑道:“要我們走,說來也簡單,隻消姑娘讓我們兄弟在臉上一人親上一口,我們拍拍屁股立馬走人,是不是啊弟兄們?”
一眾花子齊聲哄笑,紛紛應和,竇妙善氣得粉臉煞白,“你們欺人太甚!”
“怎麼叫欺負你呢,親上一口又不會掉塊肉,出去打聽打聽,旁的店傢可從沒這般便宜打發過我等哦……”那花子停瞭搓泥,隻用那隻臟手去摸妙善粉嫩俏臉,“來,先讓大爺我香一……哎呀!”
手還摸到竇妙善臉上半點,那花子整個人便騰空而起,“噗通”一聲,結結實實砸在瞭地上。
其餘叫花子瞠目結舌,怎也沒想到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娘竟有這麼大氣力,輕飄飄一掌便將人拍出老遠,一時間俱都怔住瞭。
那花子在地上滾瞭幾滾,忍痛強撐起身子,捂著被竇妙善拍中的胸口,叫道:“還愣著幹什麼?上啊!”
一聲呼哨,眾丐一擁而上,竇妙善展開飄雪穿雲掌,在丐群中穿來插去,衣袂生風,一眾乞兒大多隻會幾手粗淺功夫,如何是其對手,呼爹喊娘聲中紛紛跌倒摔出,“噗通”、“噗通”之聲此起彼伏。
這群乞兒一早便堵在街前,鄰近店鋪生意也受其波及匪輕,隻是礙著這些花子人數眾多,一個個又惡形惡相,不敢招惹罷瞭,此時見他們吃癟,周遭叫好聲不絕。
竇妙善正雌威大發,忽覺一道勁風自後襲來,暗勁洶湧,非同旁人虛張聲勢,當下不敢怠慢,立即旋身拂袖,一掌“流風回雪”順勢拍出。
兩道勁風猛然相撞,妙善嬌軀一晃,向後退瞭一步,偷襲那人卻???連退三步,方才拿樁站穩。
妙善見那人是一黑面乞丐,似也訝於自己偷襲一掌未能得手,一臉錯愕。
一群無賴惡乞之中怎會藏有如此好手,“咦?”妙善正自疑惑不解,猛地發現那黑臉乞丐後背著六個口袋,不由恍然。
“一根竹竿天下走,五湖四海任遨遊。”竇妙善拱手施禮,“在下峨眉弟子竇妙善,敢問尊駕是丐幫哪一舵?”
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武林中聲名赫赫,盡管對方暗施偷襲行徑,竇妙善還是禮數周到。
那黑面乞丐倒抽一口冷氣,暗道一聲“糟瞭”,抱拳回禮道:“原來是峨眉派的”千手芙蓉“竇女俠當面,在下刁自強,隸屬丐幫大信分舵,適才多有冒犯,還請恕罪。”
“區區小事,隻是……”竇妙善流波顧盼,“這些人也是貴幫的?”
刁自強面帶愧色,“敝幫約束不嚴,教竇女俠見笑,回去後定當稟明丁舵主,嚴加管教,在尊師面前,還望竇女俠諱言一二。”
“貴幫俠義之名,譽滿江湖,小妹怎敢造次。”竇妙善莞爾道。
刁自強再次道謝,對周遭乞丐吼道:“還嫌丟人不夠麼!快滾!!”
一眾乞兒噤若寒蟬,互相攙扶著齜牙咧嘴的同伴,隨著刁自強狼狽離去。
“惠善,你沒事吧?”竇二沖出來上下端詳女兒。
“我這不好好的麼,爹您放心吧。”妙善淺笑著安慰父親。
惡人遠遁,鄰裡街坊也都冒瞭出來。
“哎呀呀,竇傢姑娘,真看不出來,你還有這身好本事……”
“二叔,那幫花子平日逗狗玩蛇,強乞硬索,簡直是城裡一害,你傢閨女三下五除二的就把他們給收拾瞭,簡直是女中豪傑呀!”
“可不是嘛,不想惠善平日文文靜靜,原來是文武雙全,有瞭她在這街裡,咱們晚上睡覺也踏實些啊!”
“哪裡哪裡,不過在外學瞭幾手莊稼把式,教眾位叔伯嬸子見笑啦……”面對鄰居恭維,竇二笑得嘴都合不攏瞭。
*** *** *** ***
龍鳳酒樓帳房裡,三個人影鬼鬼祟祟湊在一處。
“幾十個漢子,就被一個黃毛丫頭攆回來啦?”李龍拍桌叫道。
“黃毛丫頭?你說得輕巧,那可是峨眉七妙之一,靜因尼姑的嫡傳弟子,若是她師父在塗幫主面前把今日事抖落出來,我這屁股下的位置都坐不穩啦!”丁七沒好氣道。
李龍擺著腦袋,“我弄不清你們那些江湖上的彎彎繞,隻說那兩成幹股你要還是不要?”
“嗨,我說姓李的,別他娘對七爺吆五喝六的,給你面子叫你一聲”舅爺“,莫忘瞭,當日就是你偽造契約,逼迫我傢主母來著!”丁七拍桌瞪眼道。
李龍冷笑,“難道你就是甚鳥忠仆義士?當初卷款私逃的又是哪個?”
當年那事丁壽雖說不再計較,卻是丁七一塊心病,平日小心伺候,主傢交代差事也是盡心竭力,就是想將那件不光彩的事逐漸淡漠,誰料李龍舊事重提,丁七當即翻瞭臉,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你他娘找死!”
“好啦!”美蓮不耐煩地一甩繡帕,蹙額道:“我還急著回府裡伺候老爺呢,可沒工夫與你們耽擱,你們若是想吵架,我這便回去!”
“吳管事且慢動怒,竇傢酒坊這條明路是您指出來的,您可不能抽手不管啊!” 李龍低聲陪笑。
“既如此大傢便坐下好好商量出個對策,誰也別給哪個添堵。”美蓮掃視二人。
“那是自然。”李龍使勁掙瞭掙,沒能從丁七手中掙脫,隻得沒好氣地沖他連使眼色。
李鳳渺無音訊,生死不知,丁七可以不給李龍這有名無實的舅爺面子,卻不得不忌憚美蓮的枕邊風,隻得悻悻松手,負氣道:“反正江湖上的路數奈何不得竇傢瞭,我是沒辦法。”
絹帕掩掩唇角胭脂,美蓮抿唇輕笑:“既然江湖路走不通,咱就正大光明走官傢路數……”
“怎麼說?”李龍聽說還有他法,立時來瞭精神。
美蓮杏眼微轉,“此事還需著落在七爺這裡……”
*** *** *** ***
自趕走堵門群丐,竇傢酒坊生意恢復如初,妙善父女重又操勞起來。
竇二正自忙著招待客人,外間忽進來一個巾帽襴衫的白面文士,觀此人臉生,兼又相貌堂堂,舉止不凡,竇二不敢怠慢,急迎上前,“這位相公裡面請。”
來人點點頭,遊目四顧,目光在忙碌不停的竇妙善身上稍作停留,旋即移開,由竇二安排瞭一張空桌坐下。
“相公是第一次來吧?”
“是啊,信步至此,見貴店生意不錯,想著小酌幾杯解解困乏,叨擾瞭。”文士斯文有禮。
“您算來著瞭,小店別的不敢說,這酒確有獨到之處。”竇二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如此甚好,且與我篩上一壺,再配上幾樣拿手好菜。”文士笑道。
“好?,惠善,給客人上咱店裡的”胭脂桃花釀“。”竇二向後喊道。
妙善鶯聲應答,捧瞭托盤上前,為客人斟酒佈菜。
“胭脂桃花釀?好名字!桃花渾似淚胭脂,經行處處是相思,酒好,名好,人更好……”文士順著斟出殷紅酒液的瑩白柔荑向上望去,癡癡盯著妙善艷若春桃般的嬌艷玉頰,嘖嘖稱贊。
妙善察覺對方眼神有異,螓首微側,轉身離去。
“相公,喝酒。”來人不喝酒,隻盯著自傢女兒瞧,竇二心裡也覺不對味兒。
“好,喝酒。”那人尷尬笑瞭笑,舉杯一飲而盡,“果然好酒,再與我篩上一壺。”
“小老兒這便去為您斟酒。”竇二可不敢再將女兒喚來。
“店傢勿急,我觀令嬡正當妙齡,雅淡豐韻,腮若桃花,尤勝胭脂三分,何以不早尋依荷,反效那當壚文君呢?”
“誒,小老兒何嘗不想,隻是這丫頭性子太野,又未遇見合適人傢,還未得收心?。”說起女兒婚姻大事,竇二也是滿腹牢騷。
竇二嘮嘮叨叨下去打酒,那文士卻自斟自飲,自得其樂,“原來如此,標梅已至,紅葉無憑,豈非天公作伐,成全於我薑某?”
薑榮被趙經敲瞭一筆竹杠,本是心頭鬱鬱,待想得可以抱得美人歸,胸中憂悶一掃而空,“一介酒傢女,出身是低瞭些,不過納妾納色,也不必糾結於此,呵呵,桃花釀?胸前瑞雪燈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此女天姿國色,確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但不知那胸前”瑞雪“卻又如何呢……”
薑榮正自顧陶醉於納妾後軟玉溫香的美夢,店門前驀地一陣嘈嚷,幾個衙役橫著膀子沖瞭進來。
“哪個是掌櫃?”領頭衙役鼻孔沖天,大聲喝道。
“小老兒便是竇二,不知幾位班頭有何貴幹?”竇二戰戰兢兢上前問候。
“我們是大興縣衙門的,你攤上官司瞭,縣太爺發瞭火簽,傳你堂上回話。”那衙役舉起手中火簽,另一個立將一副鐵鏈套在瞭竇二頸上。
“這……這從何說起啊?!”竇二素來老實巴交,怎知竟有一天會攤上官司。
“放瞭我爹爹!”竇妙善厲聲嬌叱,擋在父親身前。
“你是他女兒?”衙役上下打量妙善。
“不錯,我爹所犯何罪,你們須說個明白。”妙善杏眼圓睜,瞪視眾衙役。
領頭衙役陣陣冷笑,“有你在便好說清楚瞭,爺問你,昨日你可是毆打瞭街上乞丐?”
“他們堵在店門前鬧事,我不過是略施薄懲。”妙善坦承。
“那便是瞭,竇傢酒坊掌櫃竇二主使其女當街毆人致死,如今苦主一紙訴狀遞到縣衙將你等告下啦,來啊,與我拿下。”
隨著一聲令下,便有一副鐐銬向竇妙善兜頭套去,妙善如何肯束手就縛,玉掌一撥,隻聽“哎呀”一聲,那衙役便倒跌瞭出去。
“竟敢當街拒捕,你這女子莫非想造反不成!”見同伴莫名其妙摔瞭出去,領頭衙役心中忌憚,色厲內荏鼓噪得厲害,卻不敢上前一步。
“閨女,不得胡來!”竇二大半輩子安順良民,如何肯被按上一個反賊罪名,急得直跺腳。
瞥瞥老父,竇妙善緊咬貝齒,忿忿道:“打人的是我,放瞭我爹,我與你們歸案。”
“不不,她一個黃毛丫頭,甚也不懂,都是小老兒我的不是,拿我就是。”竇二急忙撇清女兒。
“爹,是我不聽你勸,惹出禍來,您才受瞭女兒拖累……”
“你這孩子,休要亂說話!”
“行啦,別這一唱一和瞭,太爺吩咐,兩個都要拿瞭。”領頭衙役將手一揮,幾人便要上前。
“哪個動我爹爹試試!”竇妙善杏眼圓睜,一眾衙役被她方才手段所嚇,俱都畏葸不前。
“縱有原告,此二人也尚未定罪,如何便要刑具加身?”薑榮適時上前問道。
領頭衙役正沒好氣,當即把眼一翻,“你又是哪個?”
“本官工部主事薑榮。”薑榮亮出隨身牙牌。
那衙役驗過牙牌,雙手奉還,“見過薑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本官為這二人作保,隨傳隨到,絕不潛逃,拘捕一事就此作罷,如何?”
“這個……我等卻不好向太爺交待。”京城中大小官員多如牛毛,六品主事不過與大興縣令同級,工部又非是直管上司順天府,那衙役還真犯不上賣薑榮這個面子。
“薑某與貴縣正堂乃至交好友,爾等還不放心麼?”一個小小衙役都敢不將自己放在眼裡,薑榮面上有些掛不住。
“非是小的不知上下尊卑,實是人命關天,若一個人也不拿瞭回去,恐無法交差。”那班頭也真恐這姓薑的與自傢老爺有交情,隻得耐著性子打商量,“竇姓女子乃下手之人,且容小人將她帶回覆命,大人看這樣可好?”
“這個……”嬌滴滴的女娘這樣被押進大牢,薑榮可有些舍不得。
“如此便好,謝這位大人仗義相助。”竇妙善慨然應允,向薑榮深施一禮。
“舉手之勞,不必客氣。”念及二人父女情深,薑榮忽地靈光一閃,如此也未必不是好事,“姑娘且放寬心,杜知縣公正廉明,定能為你洗刷冤情。”
“借大人吉言。”竇妙善強顏歡笑,“爹爹保重身體,女兒去說明情由,很快便回。”
竇二眼睜睜見著女兒被縣衙差役拿走,悲呼一聲,昏瞭過去,周邊人急忙將他扶起,揉胸拍背,好不容易才又喚醒。
“我那可憐的閨女喲!”竇二醒後,呼天搶地隻是痛哭。
“二叔,而今不是哭的時候,還是想想辦法,怎生脫瞭官司吧!”鄰人勸道。
“是啊,該使銀子打點的打點,該托關系的托關系,也讓大侄女少受些罪啊。”
“我哪裡有關系可托?!”竇二茫然無助。
一直未走的薑榮乾咳瞭兩聲,竇二醍醐灌頂,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猛地撲到薑榮身前,抱住他一條大腿嚎啕大哭,“求大人再施援手,救救我那可憐女兒!”
“老丈請起。”薑榮費盡力氣將竇二攙起,和顏悅色道:“老丈且莫焦躁,這事的前因後果,在下如今一頭霧水,還望尋個清凈處說個明白。”
“說的是,小老兒糊塗瞭,大人後邊請。”竇二將薑榮引入後間,將事情原原本本說瞭一遍。
“謀人產業,竟使出如此下作手段,真是豈有此理!”薑榮大力一拍桌案,義憤填膺。
“還請大人為我女兒做主……”竇二說著便要下跪。
“仗義執言,昭雪冤屈,本是我輩君子之責,隻不過……”薑榮話鋒一轉,“昨日令嬡毆打許多惡乞卻是有目共睹,這其中可有真個重傷不治的?”
“這個……小老兒不知。”竇二眨巴眨巴眼睛,微微搖頭,他老眼昏花,隻見一個個乞丐滿天亂飛,誰知哪個輕瞭重瞭。
薑榮蹙眉為難道:“這卻難瞭,若真是竇姑娘失手傷瞭人命,按大明刑律,鬥毆殺人者,絞!”
聽瞭一個“絞”字,竇二兩眼一翻,直背過氣去。
哎呦喂,你這老兒要這麼厥過去瞭,本官豈不白忙活咯,薑榮急慌慌上前施救。
一杯涼茶潑到臉上,竇二悠悠醒轉,緩緩睜開混濁老眼,一見薑榮便再次跪倒,“求大人慈悲,救救我那可憐女兒,小老兒做牛做馬也忘不瞭您的大恩大德!”
“老丈言重,薑某並非見死不救之人,況且那大興縣令與我有舊,這個薄面他還是會給我的,隻是……”
“隻是什麼?”薑榮欲言又止,可急壞瞭老竇二。
“不才隻是工部主事,欲插手地方官司,尚且需要個名頭。”
“甚的名頭?”竇二如今腦子混亂,聽不明薑榮之意。
果然上智下愚不移也,與這般愚民打交道實在累心,薑榮心中不屑,索性挑明:“倘若在下與老丈沾親帶故,事情便容易多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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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以鼓樓為界,兩縣分治,西為宛平,東為大興,大興縣署位於教忠坊界內,正對文丞相胡同北口。
“哈哈,杜兄新任一縣父母,小弟恭賀來遲,萬望恕罪。”大興縣後衙,薑榮隔著老遠便對著花廳前迎候的縣令杜萱行瞭一禮。
“仁甫休要取笑,京畿之地冠蓋雲集,杜某區區一個縣令芝麻官,出門都不敢抬頭看人。”大興縣令杜萱意興闌珊。
“杜兄何必自謙,比之原來順天府別駕,兄如今品級如故,可是獨掌一衙呀。”
薑榮繼續恭維奉承,杜萱卻是興味索然,前生不善,今生知縣,惡貫滿盈,附廓省城,他這附廓京城的,簡直是倒瞭八輩子血黴,京城裡發生好事輪不到他,壞事至少有一半能攤到他身上。
“薑兄,你我不是外人,不妨開門見山,此來可是為瞭竇傢酒坊的人命官司?”得瞭快班衙役稟報,杜萱已猜出薑榮來意。
“什麼都瞞不過杜兄,依某看來,不過是幾個街頭惡乞尋釁滋事,一頓板子打發瞭,將那女子無罪開釋也就是瞭。”薑榮隨意道。
“眾目睽睽之下竇氏女當街行兇,屍體如今就躺在殮房裡,人證物證俱在,薑兄讓我如何放人?”杜萱凝目薑榮問道。
杜萱公事公辦,實在出乎薑榮預料,“杜兄……”
“薑兄少安毋躁,”杜萱壓手示意莫急,“其實若隻是幾個街頭乞兒借機訛詐,憑你老兄張一回嘴,杜某斷不會折瞭你的面子,隻是其中另有隱情。”
“還請杜兄明言。”杜萱說得鄭重,薑榮也凝起神來。
“在你老兄之前,緹帥府已有人來,讓杜某秉公斷案……”杜萱面露苦笑,“仁甫當曉得,愚兄是在鎮撫司大牢中轉過一遭的,僥幸脫身已是丁帥法外開恩,實不敢再開罪大金吾,否則杜某恐怕連這個芝麻縣令也無處做去。”
“錦衣衛丁大人?有緹騎在此?!”薑榮驚覺自己不經意間趟瞭個渾水,倉皇起身。
這點出息!杜萱嘴角輕撇,“薑兄勿慌,來人並非錦衣衛,隻是丁府的一個管事,且早已走瞭。”
薑榮長籲口氣,驚魂稍定,杜萱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薑兄可是與竇傢父女有親舊關系?”
“沒有。”薑榮斷然搖頭,“杜兄今日便當我從沒來過,小弟告辭。”
“別急啊,”杜萱如今卻來瞭談興,“既無親舊,薑兄仗義不平,所為何來?”
“杜兄誒,你便饒瞭我吧,我實在是……唉!”薑榮三言兩語將事情原委道瞭出來,隻望撇清自己,“小弟不過一時興起,與竇傢斷無其他糾葛。”
“薑兄既有獵艷之心,如此半途而廢,豈不惜哉?”
“美貌女子哪處不可尋來,我何必為一個酒傢女開罪當朝緹帥!”隻要有銀子,才貌雙全的女子青樓中多得是,這點道理薑榮還是拎得清的。
“也可二者兼顧嘛。”杜萱微微一笑,“兄之所求,與緹帥所謀又不相違……”
“杜兄之意……”
杜萱貼著薑榮耳邊低語幾句,薑榮恍然,“原來還隻為那一張秘方,那竇老漢可將之看得甚重啊!”
“再重還能重過他父女二人命去,”杜萱嗤的一聲,不屑道:“此等愚民愚婦,皆是膽小怕事,待繩索加身,自然分出輕重。”
薑榮轉念間又覺不對,“杜兄,以錦衣衛的手段,整治一個民間酒坊又何須這般麻煩?”
“也許緹帥自重身份,或是愛惜羽毛,我如何知曉!左右不過兩個無權無勢的平頭百姓,何必顧惜,”杜萱低笑幾聲,“不過卻是給瞭你老兄從中左右逢源的機會……”
“小弟多謝杜兄成全,日後必有厚報。”
“見外瞭不是,昔日順天府公廨修繕,其間多承君之美意,杜某早有報答之心,此番也正好瞭瞭這樁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