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鐙跳下馬,丁壽拎著馬鞭直直沖進瞭竇傢酒坊。
店內並無有酒客,櫃臺前顧采薇指手畫腳地在說些什麼,竇妙善倚著櫃臺抱臂冷笑,隻是不語,另一邊老掌櫃竇二看著兩女滿臉擔心卻插不上話去。
見店內進瞭客人,竇二急忙迎上,“客……唷,丁公子啊,許久未見您來瞭。”
認出是曾經熟客,竇二立時歉然道:“對不住,今日小店不迎……”
“我不是來喝酒的。”撇開竇二,丁壽直奔櫃臺前。
“妙善,聽聞你要嫁人瞭,嫁給誰?”
“丁大哥你可來瞭,竇師姐要嫁與工部一個姓薑的主事做偏房,你快幫我勸勸她。”顧采薇好似見瞭救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見丁壽到來,妙善眉間閃過一絲愁苦,秋波一轉,見二人牽扯一起的手臂,俏臉隨即一寒,冷笑一聲道:“丁大人來的正好,小女子即日便要出閣,若是有暇,還請過來喝上一杯喜酒。”
丁壽擰眉道:“好端端的,怎地去與人做妾?”
“我一介寒門貧女,能嫁入官宦人傢已是前世修的福氣,還挑個什麼正室偏房。”妙善唇角微微下垂,蘊含著幾分隱忍自嘲。
“怎就不能挑,憑竇師姐相貌武功,在江湖中也是出挑的,如何就做不得朱門正室!”顧采薇為同門的妄自菲薄忿忿不平。
“我比不得顧師妹,可不敢做此妄想。”
“我……”妙善夾槍帶棒的一句話,立時教顧采薇不知說何才好。
“惠善,不得對顧大小姐無禮。”自傢女兒對顧傢千金這般不客氣,老竇二聽得都揪心,顧大官人可是四九城裡黑白通吃的人物,萬萬得罪不起,提醒女兒道:“人傢才幫你脫罪,可不能知恩不報!”
“爹說的是,說到咱傢官司,女兒還沒向您介紹,這位丁公子便是當朝錦衣衛都指揮使丁大人……”
丁壽以前常來常往時人還在東廠,後來官升事多,一則沒那閑工夫,再也犯不上為幾瓶酒親自跑上一趟小酒館,多是府內下人采買,竇二一直不知他的真實身份,此時一聽,嚇得渾身一激靈,倉皇跪倒:“小人不知大人身份,以前倘有冒犯處,還求大人恕罪。”
“二叔請起,在下當不起。”丁壽急忙扶人,開玩笑,就是要擺官威,也不能在妙善眼巴前啊。
看著父親卑微怯懦的模樣,妙善心中更覺酸楚,罷瞭,這便是命吧……
“爹是該求求丁大人,那李龍李掌櫃,便是丁府的舅老爺,大興縣之所以拿女兒問罪,也不過是沖丁府管事的一句話而已。”
“啊!這……小老兒實在不知,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啊!”竇二更加嚇個半死,若是得罪的是皇爺爺的緹騎,那莫說酒方,便是命能不能保住也是難說啊。
丁壽好不容易止住竇二再次跪拜,蹙額道:“妙善,你被冤枉一事確是我管教無方,如今相關人等皆已處置懲戒,斷不會再來相擾,不管你信與不信,我事前確不知情。”
“我可以作證,我去尋丁大哥救人時他也是才知道此事。”顧采薇急忙介面。
“二位休要再一搭一唱,妙善雖是寒門陋質,也非是可任爾等權貴欺瞞耍弄之人,出嫁在即,我父女還要張羅妝奩嫁妝,俗事繁多,就不多留二位瞭。”妙善背轉過身,直接下瞭逐客令。
“妙善,我不知你因何突要嫁人,隻是婚姻大事非同兒戲,倘若所托非人,悔之不及,你切莫將身輕許啊!”丁壽苦口婆心勸道。
“良人自不如丁大人官職顯赫,不過肯路見不平,為我等貧弱出頭,人品自不須說,小女子終身有靠,於願足矣。”竇妙善頭也不回地說道。
“好,那咱們便走著瞧。”丁壽也來瞭火氣,扭頭便走。人品?二爺這便遣派緹騎四出,那個什麼姓薑的不管是小時候偷人一塊糖還是看過老太太洗澡,老子全都給他挖出來。
丁壽還未出店門,就聽妙善又道:“妙善見識過丁大人手段,相交一場,萬望大人息事寧人,莫要再讓小女子為難。”
被說中心事的丁壽腳步忽地一頓,靜默片刻後戚然苦笑,“妙善,你當真便心意已決麼?”
妙善嘿然。
“如此,告辭。”丁壽大步流星出瞭店門,再沒絲毫停留,顧采薇緊跟著奔瞭出去。
“丫頭,你和丁大人……”竇二畢竟活瞭一把子年歲,就是看熱鬧也咂摸出些味道來。
“爹,您別說瞭……”妙善驀地回身,面頰上早已濕瞭一片。
*** *** *** ***
“丁大哥,你等等我啊!”顧采薇追在丁壽身後喊道。
丁壽站在街中叉腰望天,突然回身吼道:“怎麼好端端地過瞭一晚上,她就要嫁人啦?!”
“你別兇人傢嘛,這事真不怨我,”顧采薇委屈萬分,垂著腦袋道:“昨夜竇師姐過來花園尋我,偏遇上郭世兄在人跟前誇功,被她聽瞭去……”
又是郭勳那個小王八蛋,這筆賬回頭找他算,丁壽心裡這個窩火就別提瞭,揮舞著手臂叫道:“她一時糊塗,你們不都是明白人嘛!你師父便容她這樣胡來?!”
“當然不容啦!”顧采薇苦著小臉道:“師父昨晚聽說竇師姐要嫁與人做妾室,當時便發瞭脾氣,可她畢竟不是竇師姐的授業恩師,況且人傢高堂健在,兩廂情願,縱然靜因師叔當面,也不能多說什麼呀!”
“你們好歹同門一場,就眼睜睜看著她自輕自賤,不知道好好勸勸她?”丁壽恚惱地轉過身去。
“你怎麼知道我沒勸啊,從昨晚到今天我口水都說幹瞭,你們怎麼一個個都沖我來呀,幹嘛都欺負我呀!我招誰惹誰啦!”泥人還有三分火氣呢,況且顧大小姐還有一個火爆性子的遺傳基因。
呼呼喘瞭幾口粗氣,後面半天沒動靜,丁壽也覺方才語氣重瞭,放低聲音道:“也不是說誰欺負你,隻不過你們同門姐妹,有些事……哎,人呢?”
轉過身來,哪還有顧大小姐半個人影,丁壽懊惱地抽瞭自個兒一嘴巴,丫嘴賤吧,這倒好,又得罪一個!
一輛帶著丁府印記的馬車風馳電掣疾馳而來,才一停車,徐杲沒等車夫放下腳凳便急急從中蹦瞭出來,“怎麼樣大人?沒打起來吧?”
“人都散瞭,還打個屁!”丁壽翻身上瞭蒼龍駒,馬鞭指著徐杲道:“你小子馬上給我滾回工地去,這傢人的事以後少摻和!”
*** *** *** ***
見丁壽回瞭府,譚淑貞立時笑著迎上來,遞上一份單子。
“這是朝鮮大妃與大君的夥食單子,請爺過目。”譚淑貞如今內外差事一肩挑,對丁壽交待的事更加細心謹慎。
“爺說不能慢待瞭那二人,婢子想著既然房舍已改瞭朝鮮式樣,不如菜肴也做成他們傢鄉口味的,睹物傷情,想是日後能安分許多……”
“奴婢問瞭長今幾個朝鮮宮廷菜式,卻也簡單易做,今日起便給他們按著這個功能表做下去,老爺您看這個是”悅口子湯“,再配上”高麗人參雞“……”
“人參雞?吃個雞毛!”正沒好氣的丁壽將菜單撕得粉碎。
“老爺,可是奴婢哪裡做的不是……”譚淑貞惶恐不安,不知何處又沖撞瞭丁壽。
“告訴廚房,打今兒起,那娘倆一天兩頓就是倆窩頭醃蘿卜再配一碗粟米粥,要是敢見丁點兒油花我就把他們給燉咯!!”
*** *** *** ***
貢院門前,人聲鼎沸。
在兵卒護持下的王鏊與梁儲是聲嘶力竭,好話說盡,可他們說得越多,上千落第舉子們就越是鼓噪。
你說科場評卷隻以文章優劣論勝負,那十三省考生中為何足有十一省的解元都落瞭榜,難道這些在各省鄉試中奪魁的舉子文章便不稱優麼!你王守溪也莫擺出什麼江左文壇領袖的派頭,應天解魁吳克學、浙江張直俱都不第,可見你老兒也沒念什麼鄉土情誼,當然這些由頭不過是藉口而已,眾人真正覺得委屈的是為何自己也不曾中榜。
在一浪又一浪的“驗卷”呼聲中,人潮沖開守院軍卒的單薄人墻,漸向貢院大門內湧去。
一眾大員趨避逃入院墻之內,王鏊一把抓住劉機,吹胡子瞪眼地喊道:“劉世衡,你的人若再不出力,被他們這些狂生沖進院內,老夫縱然面上無光,你也休想脫開幹系!”
劉機也未料想到一眾舉子怨氣恁大,堂堂內閣大學士好言好語的保證承諾全都不信,隻是認定試卷校閱有私,非要當眾驗卷才可,大明開科以來,幾時有過這等規矩!真要由著他們胡來,自己這個知貢舉的禮部尚書,怕是也做到頭瞭。
“快!快快驅散他們!”劉機是真得急瞭,跳著腳向守院號軍下令。
可惜這些守院號軍非是五城兵馬,隻是為瞭此次會試而從地方上臨時抽調而來,差事結束之後這輩子恐也不會再踏進京師貢院,外面那些舉子們雖說本場會試不第,可也是已經一腳踏入瞭大明縉紳的行列,縱然今後不去當官,地方上也是呼風喚雨的奢遮人物,誰要是倒楣沖撞瞭本鄉顯達,再遭人記恨上,回鄉後可沒有好果子吃,是以聲音雖應得響亮,全都是出工不出力,更無謂用強阻止瞭。
丘八們虛應故事,舉子們勢如破竹,貢院大門眼看便被沖破,隻待登堂入室,忽聽外間又是一通嘈雜。
“大膽!貢院乃朝廷開科取士關節重地,爾等竟敢在此生事,可是不知律法森嚴!”
聲音朗朗,在貢院中也可聽得清晰明白,王鏊與梁儲等人又驚又喜,不知來瞭哪處救兵仗義解圍。
即便聽得清楚,圍攻貢院的舉子們正是熱血上頭的時候,當朝閣老都被堵在院子裡,誰理你身後狺狺犬吠。
“與我打!”
隨著一聲令下,周邊士子頓時響起一陣哭爹喊娘的呼痛叫喊之聲,被打得醒過神來的士子們終於想起來看看來者何人,隻見外間足有上百身強力壯的市井閑漢,拎著棍棒沒頭沒尾地敲打著鬧事舉子。
一群愚民白丁竟敢痛毆我等讀書種子,這大明朝究竟還有沒有王法啦!一個往日自詡有幾分血氣的舉子當即便要橫眉怒叱,可當他的目光越過閑漢人群,看見十數名身著錦衣繡袍的高大身影時,立時兩眼一睜,扯著嗓子大叫瞭一聲:“緹騎!!”
鬥志昂揚的眾舉子們“轟”的一聲頓作鳥獸四散,能熬到今天這步田地大傢又非不知輕重的傻子,他們可以不懼一心息事寧人的王鏊、梁儲,不怕外強中乾的守院號軍,可錦衣衛東司緹騎專職緝拿京城中不法之徒,自己等人實打實地在沖擊貢院,雖常言都說法不責眾,可還有句話叫“殺雞儆猴”,若哪個倒楣被抓瞭扣上一個擾亂京畿的帽子鎖入詔獄,這功名怕是也就保不住瞭。
秀才遇兵,有理難清,自己等人雖非秀才,對方可也不是尋常丘八,跟他們這些讀書人也攀扯不上甚交情,下起手來沒輕沒重的,有道是三十六計走為上,先離開這是非之地方是上策。
一場鬧劇轉眼間煙消雲散,王鏊不知該哭該笑,誰能想到幫著解圍的竟是平日他最看不上眼的朝廷爪牙,便是稱謝也有些道不出口。
王鏊可以端著身份,好好先生梁大人卻沒那些花架子,率眾上前沖著錦衣衛一幹人拱手道謝。
“梁大人無須客氣,卑職等也是奉命行事。”領頭的一個錦衣衛微笑還禮。
梁儲奇道:“不知尊駕如何稱呼?又是奉瞭何人之命?”
“卑職錦衣衛百戶邵琪,自然是奉我傢衛帥之命行事。”邵琪垂手肅立,有問必答。
“丁南山?”王鏊與梁儲疑惑地對視一眼,“他怎知曉貢院舉子生事?”
“敝上自無未卜先知之能,緣因欽天監曾言報熒惑久守文昌星不移,衛帥恐此乃上天示警,憂心貢院有遭回祿之虞,特命卑職多加小心看護,今日貢院揭榜啟鑰,五城兵馬解除封鎖,卑職想著善始善終,便帶人再來巡視一番,不想遇見此事……”
“欽天監預警之事我等也得傳訊,賴陛下洪福,院內諸位大人並心協力,會試這段時日院內安然無恙。”身為總提調的劉機雖是心中得意,該捎帶上的人物還是面面俱到,又向邵琪道:“本是老夫之責,卻教緹帥費心,請邵百戶代老夫轉為致謝。”
邵琪點頭應是,王鏊繃著老臉輕輕哼瞭一聲,梁儲慨嘆道:“難為你等辛苦,隻是……誒,那些舉子雖是行為過激,可你當街打瞭他們,傳揚出去恐也難以善瞭啊。”
梁儲是真在替邵琪擔心,畢竟人傢是給自己幫忙才動的手,怎知邵琪鎮定一笑,悠然道:“卑職見有人在貢院前鬥毆生事,才率部驅離,從頭至尾錦衣兒郎幾時動過眾舉子一根手指頭。”
你是沒動手指頭,是直接掄棒子打啊,梁儲心想你這樣自欺欺人有個屁用,那些士子是自己把自己揍得鼻青臉腫的,說出去誰信啊!
“叔厚不必擔心,老夫早聞每名緹騎皆豢養著三五名市井閑漢,這群京師惡少不隸錦衣,卻都聽其使喚,平日裡或是用來打探消息,或是充作打手幫閑,想來邵百戶初時便早有定計瞭。”王鏊不同梁儲為官後一直在修書講學,正經在吏部幹過實務的,錦衣衛的花招門道也清楚多些。
“卑職不明閣老之意,不過朝廷若要錦衣衛緝拿毆人兇嫌,卑職自然責無旁貸。”邵琪面不改色,笑容依舊。
王鏊等人才不會操心那些預備為錦衣衛頂罪的編外“臨時工”,隻是看看天色道:“時候不早,該進宮面聖瞭。”
眾人俱都點頭,會試已畢,一眾考試、監試、提調等官須要向皇帝覆命,這差事才算功德圓滿。
“閣老且慢。”邵琪道。
王鏊蹙額,“還有甚事?”
邵琪欠身一禮,“眾舉子滋事情由卑職適才也略有耳聞,此次會試眾舉子無論取與不取者,他們的三場試卷定還要妥善保存,以備復校之用。”
王鏊面色一沉,“荒謬,你當陛下也會聽信這些無稽之談,質疑老夫有失公允不成?”
邵琪躬身低頭,“卑職絕無此意,隻是想提醒閣老,既然風波已起,最好還是做好應對的萬全準備。”
王鏊冷笑道:“老夫問心無愧,無須準備!”當即昂首挺胸,拂袖而去。
“老夫替濟之謝過邵百戶。”梁儲卻沒王鏊那般不通情理,還是與邵琪客套。
“卑職不敢當,昔年徐經科場案程篁墩午門置對,據理力爭,所依憑的便是封存的朱墨試卷,敢請梁大人還是勸勸王相才好。”
梁儲笑呵呵拍著邵琪肩頭,“難為你想得如此周到,不過此番確是多慮,世衡兄身為總提調,早已安排妥當,本科春闈朱墨試卷均安置至公堂中,執役嚴加看守,斷不會生出變故。”
“叔厚兄過獎,老夫不過盡好本職而已。”劉機自衿微笑。
“原來如此,確是卑職杞人憂天瞭。”邵琪唇角微揚,好似心底也隨之松瞭口氣。
*** *** *** ***
孝順胡同,楊府。
“砰!”重重一巴掌拍在瞭紫檀小幾上,震得幾上茶盞嘩啦啦一通亂響,楊廷和面沉如水,寒聲道:“落榜瞭?”
楊慎直挺挺跪在堂下,蒼白面頰上盡是懊悔愧疚,低聲道:“是,孩兒不肖,有辱門風,請父親責罰。”
輕輕嘆瞭口氣,楊廷和頹然坐倒,疲憊道:“事到如今,責罰你還有甚用,你那幾篇文章是如何做的,誦與為父聽聽,我與你評點一番。”
“孩兒……記不得瞭。”楊慎垂首道。
“如此重要之事你當真不記得瞭?”楊廷和橫眉怒視自傢寶貝兒子,初返傢之後他也曾過問考得如何,楊慎敷衍瞭事,當時他也未曾在意,如今看來這小子怕當時便有預感將要落第。
“孩兒意馬心猿,所作文章確是不曾記得。”心緒煩亂之下作的幾篇經義拙劣至極,楊慎如何還敢拿出來現眼,隻是將頭垂得更低,一味道:“求父親降罪。”
“三心二意,魂不守舍,那你身在考場,將心思都用在瞭何處?!”楊廷和痛心疾首,直接將手邊茶盞摔瞭下去。
楊慎怎敢說他滿腦子都是雪裡梅光著身子婉轉承歡的情景,真被人知道瞭他的小心思,恐怕不等老爹收拾,他自己就沒臉活瞭,自責懊惱之下也不顧地上碎瓷水漬,隻是連連叩首。
“父親息怒,孩兒愧對楊氏門風傢譽,自知罪孽深重,甘受傢法處置,求父親您保重身子。”
“你……你個不成器的東西!”楊廷和捂著胸口,點著楊慎的手指氣得亂顫。
“大哥,慎兒,這是怎麼瞭?”方步入廳堂的楊廷儀見瞭父子二人這般場面,大驚失色。
楊慎如同見瞭救星,急聲道:“三叔您來得正好,快請勸勸父親,莫要為我這不孝子氣壞瞭身子……”
弄清原委的楊廷儀點點頭,“好瞭慎兒,你先下去歇息吧,這裡有我。”
“這……”楊慎有些不放心的看著父親。
“你還留在這裡丟人現眼麼,滾回房讀書去!”楊廷儀嗔目大喝。
楊慎急忙磕瞭個頭,又向楊廷儀行瞭一禮,灰溜溜地躲出瞭屋子。
“大哥,科場之中本就是運氣居多,便是你文章不佳,保不齊偏能入瞭考官法眼,就此脫穎而出,見怪不怪,你也不必太苛責慎兒。”楊廷儀給兄長撫胸捶背,幫著順氣。
“愚兄中舉後也是兩試不第,何嘗不知其中關節,本想著……”楊廷和重重嘆瞭口氣,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看看他唯唯諾諾隻知請罪的那副模樣,毫無我當年知恥後勇之心,將來如何能成大事!”
老哥你那十二歲中舉的往事純屬逆天,就是耽誤兩科,十九歲登第也是進士中的異類,總不能要求兒子跟您一樣都是神童吧,心頭雖覺兄長小題大做,楊廷儀也唯有笑著開解道:“慎兒自幼聰慧,少有才名,眾皆稱奇,一路是太順遂瞭些,經此挫折,也未見不是好事。”
“那也要他自己爭氣,重新振奮才可,我就擔心他一蹶不振,就此消沉。”楊廷和憂心忡忡。
“來日方長,兄長也不必急於一時。”
“也罷,由他去吧。”楊廷和放下兒子的事,才有心打量起自傢兄弟,看他冠帶齊楚,收拾得上下整齊,顯是一副出門裝扮,詫異道:“你有約在身?”
“本兵公子登第,擺酒宴慶賀,我這身為親信部屬的,又怎能缺席。”想想自傢侄子,楊廷儀不由生出一般人兩樣命之慨嘆。
楊廷和“嘿”的一聲,“未想到有一日,我楊某人的兒子竟比不得他劉至大傢的紈?膏粱瞭!”
“福兮禍之所伏,本兵怕也開心不得幾刻。”
“哦?”楊廷和濃眉輕揚,“此言何意?”
“兄長心思隻在朝堂之上,自然不曉這些市井流言……”楊廷儀嘴角輕勾,貼著大哥耳邊一陣低語。
*** *** *** ***
西苑,太液池東畔。
“臣丁壽覲見陛下。”丁壽立在碼頭上,向才下遊船的朱厚照躬身施瞭一禮。
“和朕就別這麼客氣瞭,過來過來。”才遊船逛瞭一圈,朱厚照興致不錯,團龍袍袖口濕答答的也懶得去管,湊近丁壽左右端詳一陣,疑惑道:“你臉色不太好,可是身體不適麼?”
丁壽摸瞭摸臉頰,扁扁嘴道:“無事,隻是近日為些緣故心情不爽利,胃口不佳罷瞭。”
“何事?可要朕幫你做主?”小皇帝十分仗義地說道。
“謝陛下垂意,不是什麼大事,臣已經無礙瞭。”
“那就別難受瞭,來,朕請你看戲。”朱厚照勉勵地拍拍丁壽肩膀,“臧賢他們最近編排瞭些新戲,母後聖旦就快到瞭,你陪朕選選,看哪個適合演給母後賀壽。”
君臣二人沿著太液池向北行去,北岸偏西臨水處有一片殿宇,名曰“太素殿”,以茅草蓋頂,白土粉墻,風格十分別致。
“這附近殿宇皆是天順年間所建,太素殿後那畫著松竹梅的草亭,名為”歲寒“,殿前那兩處園景分別是遠趣軒和會景草亭,今日便在軒內觀戲。”朱厚照與丁壽介紹後笑問:“你覺此處怎樣?”
朱祁鎮是不是苦日子過慣瞭,在皇傢苑囿中建出這麼一片村舍來,丁壽眨巴眨巴眼,沒好意思實說,隻道:“清新質樸,一洗鉛華,應著”太素“之名,卻也名副其實,隻是處於西苑之中,似乎不合皇傢雍容氣象。”
丁壽到底沒忍住,朱厚照聽瞭一拍大腿,“此言甚合朕意,正逢太素殿年久失修,朕也有翻新之意,此番定要一改前貌,凸顯皇傢氣度。”
“陛……陛下,臣這……”丁壽立時警覺起來,難不成二爺還要往裡搭錢,我這不嘴欠麼,心裡這個悔恨就別提瞭。
“瞧你那小氣勁兒,又不用你花銀子,讓你幫著出出主意而已。”朱厚照沒好氣地白瞭他一眼,“有老劉在,內庫寬裕多瞭,哎,你那銀子回頭就還你啊。”
“哎呦,陛下與臣見外個什麼,有道君憂則臣勞,陛下有這個心思,臣下合當為聖上分憂才是。”丁壽偷偷抹瞭把冷汗,總算松瞭口氣。
“還在朕這兒演戲?你若是真不要,那銀子我就不還瞭。”
“萬歲就當臣適才什麼都沒說。”丁壽立時閉住瞭嘴,不說各地鎮守太監輸京孝敬,就是今年各地佈政使朝覲的見面禮劉瑾都拿到手軟,自己何必去充那冤大頭。
朱厚照哈哈大笑。
來至遠趣軒前,張永在軒前迎候,“陛下,都已準備妥當。”
“好,隨我來。”朱厚照點點頭,率先進瞭敞軒。
“臣等恭迎陛下。”遠趣軒內王鏊與梁儲等人帶著眾官起身迎駕。
“兩位先生免禮,”朱厚照隨意擺擺手,徑直奔瞭搭著明黃椅袱的蟠龍交椅上坐下,招呼道:“眾卿也都起來吧。”
這老東西也在?丁壽與王鏊眼神交互之間火花四濺,彼此俱都不屑為伍。
“二位先生請坐,你也坐啊。”小皇帝還真有點主人待客的意思,待眾人入座,便道:“會試鎖院近二十日,諸卿案牘勞形,俱都辛苦,今日陪朕一同觀戲,聊作慰勞。”
王鏊等又都離座謝恩,朱厚照笑語撫慰,一派君明臣賢的和睦場面。
“這是戲本,請陛下點戲。”臧賢上前呈遞戲本,還不忘向丁壽報以諂笑。
“不必點瞭,按前面說的演下去就是。”朱厚照隨手將戲本遞與瞭丁壽。
臧賢躬身退下,隨後一聲鑼響,裝扮各異的優伶粉墨登場,在軒內上演一出出百戲雜劇。
丁壽看看臺上,又翻瞭翻手中戲本,見俱是上演一些孔孟聖賢書中摘出的寓言故事,演者也是中規中矩,偶爾詼諧耍笑,亦是無傷大雅,引得一眾臣子會心一笑。
無聊地撇撇嘴,丁壽矮身湊到朱厚照耳邊,低聲道:“陛下要臣從這裡面選出為太後賀壽的戲碼,卻是有些強人所難。”
朱厚照歪歪腦袋,丁壽急忙將耳朵湊過去,隻聽小皇帝耳語道:“先將就一下吧,好戲在後面,待再演個幾場賜一頓便宴,朕的戲也就完瞭。”
合著熊孩子在這裡做樣子,丁壽無奈道:“要不然臣自去豹房等處遛遛,待會……”
“老實坐下,你要是跑瞭,朕一個人豈非更難熬!”朱厚照狠狠斜睨瞭丁壽一眼。
明白瞭,小皇帝是把二爺當墊背瞭,就知道他沒安甚好心,還請我看戲,呸!
看著丁壽無精打埰地坐瞭回去,朱厚照忍俊不住,忽有種奸計得逞的暢意。
王鏊坐在一邊,看著君臣二人君不君臣不臣的狎昵之態,龐眉深攢,瞥瞭一眼臺上,計上心來。
一聲輕咳,王鏊指著臺上俳優道:“陛下,不知而今臺上卻是何戲?”
“這出戲是《王良與嬖奚》,先生怎就忘瞭?”此則故事講的是春秋趙簡子命晉國知名車夫王良為自己的寵臣嬖奚駕車行獵,一天下來嬖奚一無所獲,就對趙簡子說王良“天下之賤工也”,王良聽到後要求再為嬖奚駕車一日,結果一日間嬖奚獵獲十禽,於是又對趙簡子言王良“天下之良工也”。趙簡子便命王良專門給嬖奚駕車,王良堅辭,理由是他按規范駕車,嬖奚終日不獲一個獵物,而破壞駕車規矩便能一朝而獲十,他不慣與小人趕車。這一篇乃儒傢經典,又非僻文,王鏊博覽群書,竟然不識,朱厚照好奇不已。
“原來是出自《孟子·滕文公下》中的一篇,老臣一時昏聵,竟記不清瞭,讓陛下見笑。”
“先生何必客氣,朕的學問還不都是您幾位先生所授。”朱厚照笑道。
王鏊忽地一嘆,“嬖奚一近幸小人,反復無常,王良雖隻禦者,亦明”不失其馳,舍矢如破“的道理,恪守本分,不違禦者之道,比之不守臣節之佞幸強出甚多,陛下以為可是?”
“這……”老師誒,您這樣就不厚道瞭吧,人傢是我拉來陪看戲的,稍微親近點您就這樣指桑?槐,朕很難辦啊!
“下官不以為然。”丁壽陰陽怪氣接瞭一句,吊著眼睛乜視王鏊,“王良明知稍變規則便可大有收獲,偏偏硬要拘泥成法,因循守舊而不知變通之道,此等人若在朝中秉政,挾恐見破之私意,而無從善服義之公心,恐非國傢社稷之福,王相以為可是?”
“你……”南山小兒竟敢說老夫抱殘守缺,王鏊被氣得臉色鐵青,眼見就要發作。
“濟之,安心看戲。”梁儲急忙拉住腦門上青筋暴跳的王鏊。
“不錯,看戲看戲。”朱厚照捂嘴偷笑,這傢夥,打嘴仗真是從沒輸過。
戲臺上演出未停,不多時便演到“嬖奚”第一日出獵一無所獲,那伶人去時趾高氣揚,賣乖耍寶,歸來兩手空空,懊惱喪氣之相演得惟妙惟肖,縱是王鏊適才被丁壽氣得不輕,此時也難免啟齒一笑,往旁邊丁壽處睥睨斜?,小人便是小人,臺上臺下俱都一樣。
隨後那臺上“嬖奚”便向扮作“趙簡子”的伶人廣進讒言,“趙簡子”問其空手緣故,隻聽“嬖奚”回道:“王良天下之賤工也,安所得佳文字?”
臺下眾人齊齊變色,王鏊梁儲更是離座下拜,口呼“冤枉!”
丁壽初時還沒反應過來,待見王、梁二人大聲喊冤,登時醒悟,“良”者“梁”也,“安所得佳文字?”其意豈非直指王鏊梁儲擔任主考的會試有貓膩!
“不要演瞭!”朱厚照一聲怒喝,臺上優伶齊皆跪倒,抖若篩糠。
朱厚照面罩寒霜,“這戲是哪個編排的?”
臧賢從臺後快步繞瞭出來,跪地向前膝行幾步道:“是小人所編。”
“你?”朱厚照短暫錯愕,隨即一言不發,轉而怒視丁壽。
丁壽暗道不好,他與王鏊不對付人盡皆知,臧賢又是自己舉薦,小皇帝怕是已經懷疑臧賢幕後是自己所指使,急忙撇清自己道:“陛下,臣絕不知情。”
聽丁壽矢口否認,朱厚照面色稍緩,俯視臧賢道:“爾好大膽子,竟敢妄議朝廷取士?”
臧賢急忙磕瞭一個響頭回道:“微臣不敢,微臣隻是奉陛下之命,演戲排劇采集民風而已。”
“民風?”朱厚照略一皺眉,“從實講來。”
“市井間有風傳本科春闈取士不公,王、梁二位大人其中有私……”
“胡言妄語!”王鏊當即怒聲反叱,“你一介優伶,教坊賤役,安敢謗訕大臣!”
“王閣老,我等優人采聽外間風聞,以供大內科諢,也是教坊舊習,何談謗訕之說!況且士子不滿,圍攻貢院之事早已傳遍九城,人盡皆知,難道下官還敢謊言欺君不成!”臧賢在禦前當差久瞭,皇帝都天天見,面對當朝閣老還真就不怯場。
“圍攻貢院?二位先生為何不曾奏報?”朱厚照眸鋒一轉,聲音轉厲。
“啟奏陛下,不過是些許士子對落第不滿,引起的一場誤會,已然冰釋。”梁儲匆忙回奏。
既然冰釋誤會瞭臧賢又如何能知曉,朱厚照心自狐疑,也不再追問,對臧賢道:“你接著說,外間對春闈還有何傳聞。”
“這……”臧賢咂咂嘴,硬著頭皮道:“還有關於劉瑾劉公公的。”
“老劉?有他甚事?”不但朱厚照納悶,丁壽也在一旁豎起瞭耳朵。
“本科南宮取士比照往年多取瞭五十名,外間風傳是劉公公手書自擬瞭五十人姓名,再傳信給本科主考照單錄取,且為這五十人特作增額……”臧賢聲音越來越小,比起當面頂撞王鏊,他提著劉瑾名字都覺膽戰心驚。
“一派荒謬之言!”朱厚照聞聽後不覺失笑,“本科取士三百五十名乃朕欽定,增額是因本科為朕禦宇後龍飛第一科之故,市井流言,其不實甚矣。”
“陛下所言甚是,寬增南宮額數,本是陛下求賢重儒,圖治天下之意,那些落第士人不知感念皇恩,隻因取舍不愜其心,便妄語謗訕,流毒禁中,實實可惱。”王鏊實在想不到自己會有一天如此期盼劉瑾的清白。
“還有何傳聞?”朱厚照如今輕松許多,丁壽與老劉關系非常,如果謠言還捎帶著老劉,定然不會是他所授意,看來自己適才錯怪他瞭。
臧賢冥思苦想,“還有……哦,外間還傳內閣焦閣老與兵部劉尚書的公子之所以能夠登第,也是因他二人與劉公公過從甚密之故,總之這些流言蜚語,說甚的都有,臣下也不能記得周全。”
朱厚照面色又凝重起來,無論劉瑾,還是王鏊、梁儲、焦芳、劉宇等人,不是他身邊近侍,就是朝中重臣,外間指名道姓的將他們聯系在一起,若不徹查個清楚明白,朝廷內外恐難有交待。
丁壽見小皇帝袍袖外的手指對他輕輕勾動,會意地湊到近前,“陛下?”
“這事你去查。”朱厚照低聲道。
“啊?”
“啊什麼,此事老劉與內閣、兵部俱都牽扯其中,非同小可,總得對外有個說法,否則眾議難平,我這皇帝也不好做。”朱厚照打心裡並不相信劉瑾與自己老師等人會結黨營私,隻想快些還他們個清白。
丁壽如今被竇妙善和顧采薇倆丫頭鬧得一腦門官司,真心不想管士林這些破爛事,眼珠轉瞭轉,便道:“陛下何須勞師動眾,隻需選幾個與會試無關的飽學之士,重新調卷復校就是,朱卷之上都有各房考官評語,哪個由誰選出,清楚明瞭,那文章優劣,究竟該不該得功名,豈不一目瞭然!有憑有據,坊間傳聞也就不攻自破。”
也對啊,弘治年科場案不就這麼來的麼,隻是取卷重校,本屆考官的顏面……,朱厚照遲疑瞭下,才對王鏊等人道:“朕有意命內閣李先生與翰林院學士重校試卷,二位先生意下如何?”
王鏊等人曉得這時候再有異議反顯得自己心虛,俱道:“臣等問心無愧,聽憑陛下聖裁。”
“好,既如此,便命……”
朱厚照一道口諭還沒說完,張永便進軒奏道:“陛下,禮部尚書劉機有要事覲見。”
劉機滿頭大汗地進瞭遠趣軒,二話不說直接跪倒,反將小皇帝嚇瞭一跳,又非朔望日大朝奏事,好端端地跪個什麼勁兒啊。
劉機擦擦額頭冷汗,顫聲道:“啟奏陛下,貢院失火。”
眾皆大驚,朱厚照道:“火勢如何?可有傷亡?”
“火已撲滅,其他均好,隻是存放至公堂之會試朱墨試卷共五十餘櫃,盡被焚毀。”
王鏊心裡咯?一下,這下可渾身是口也說不清瞭。
“丁壽!”朱厚照忽然大喝。
“臣在。”
“戊辰會試士子肆誚,流謗中外,人心浮動,朕命錦衣衛徹查此事,快查快辦,務要還天下士子以公道!”
註:1,交城王府鎮國將軍奇洢聽其下傳佐撥置執平陽府學生員趙鳳,鳳友梁世臣等率同列入府爭之,毀欄桿石獅。(《明武宗實錄》)明朝讀書人聚集起來戰鬥力很強的,王府都敢打砸。
2,禮部尚書劉機奏:二月二十六日會試事畢,臣與考試監試提調等官俱於四方赴朝房候陛見,遺下朱墨試卷五十餘櫃於至公堂被火焚毀。(《明武宗實錄》)
3,壬辰命會試正榜取三百五十人。(《明武宗實錄》)
4,正德三年戊辰科,少傅大學士王鏊、吏部尚書學士梁儲為主考,放榜後,以取舍不愜士心,流謗入禁中,大內演戲,優人為主司問答狀,或譏其不公,則對曰:“王良天下之賤工也,安所得佳文字?”蓋以良為梁也。是科或傳劉瑾以片紙書五十人姓名入闈,主者有難色,瑾特為增額五十名,其事未必真。而劉宇之子仁,焦芳之子黃中,俱以奸黨冒上第,又傳奉黃中等八人為庶常,俱非常之事,士子之肆誚固宜。(明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
5,會試取士沒有定額,永樂、成化、正德、嘉靖、天啟、崇禎等皇帝第一科會試都有增額,歷史上劉瑾倒臺後正德六年取士也是三百五十人,正德九年為瞭增加州縣後備選官取士四百人,所以說劉瑾增加貢士名額的說法基本就是扯淡。
本人是沒找到任何正德三年王鏊梁儲將楊慎的文章取中卻被燭花燒壞考卷,以致落榜的當時記載,而且評卷看的是朱卷,對應的墨卷填榜時拆開才用,總不能你楊慎兩張卷都被燒瞭吧,況且這一屆都燒瞭的也不止他一個,這說法怎麼聽怎麼覺著不靠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