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不起眼的小院落,一正兩廂的格局,一如京師大多尋常百姓人傢,一個人步履匆匆地走到門外,輕輕敲瞭幾聲院門,門內人暗數著門聲節奏,終於放下戒備,卸瞭門栓,「吱呀呀」打開瞭院門。
「回來瞭?」守門人與來人看來相熟,並不等他回話,隻是目光向正房瞥瞭一眼。
來人點點頭,急忙忙向正房奔去。
「咚」兩扇木門被猛地推開,屋內人驚立而起,待看清來人相貌,才松瞭口氣,急聲問道:「朱聰,外邊究竟怎麼回事?」
來人回身掩好房門,這才回道:「打聽明白瞭,剛才的動靜是官軍在捕賊。」
「真的?」屋內主人似乎有些不信,憂心道:「確實不是沖我們來的?該不是偽明的疑兵之計?」
「千真萬確,官軍抬著屍首撤去的,我塞瞭一吊錢給兵馬司的軍卒,他說圍剿的是河北強賊王大川。」來人篤定回道。
「這幫雞鳴狗盜之徒,平日裡濫殺無辜,傷天害理,還險些因為他們壞瞭咱聖教的大事,真是死有餘辜!」屋內的主人是白蓮教大行分堂下的一個香主,名喚段朋,在曉得是因為王大川之故害得他白白擔心瞭半晌後,立即對其破口大罵。
「香主,而今雖不是沖著咱們來的,但咱們還須防著他們繼續挨門挨戶的查核由帖,畢竟咱們的路引都是偽造,若被人看出來馬腳……」
「我豈能不曉得這個,可堂主隻交待瞭我等入京後蟄伏不動,一切聽從他安排行事,如今上面沒有旁的指令下來,我能有甚辦法!」段朋沒好氣道,他也是奉命調派入京,對京師之地並不熟悉,出瞭這個街口,同樣是兩眼一抹黑。
張茂為人小心謹慎,知曉自己的大行分堂設在偽明朝廷近身之畔,必須慎之又慎,故而各香頭之間互不統屬,各香主除瞭本分壇的事務外,隻聽命於他一人,對別的分壇並不瞭解,這樣做的好處便如王璽般,雖落入錦衣衛手中,且耐不過刑供出同夥來,卻隻能供出自傢下屬,對整個大行堂大局無礙,壞處便好似現在的段朋,愣生生變成瞭無頭蒼蠅。
「朱聰,分堂那邊還沒有回信?」段朋焦急地問著手下。
作為一堂之主,張茂慮事也不可謂不周,在各處都留瞭通傳信息的地點,以備下屬有急事稟傳。
眼見朱聰無奈搖頭,段朋愈加煩躁,「再去探探。」
朱聰把嘴一咧,攤手道:「香主,便是堂裡有瞭消息,而今也去不得瞭,剛剛官軍封鎖瞭街面,各坊之間許入不許出,就是得瞭消息,也送不回來呀!」
「該死!!」段朋狠狠一捶掌心,不免心中隱憂更甚:「先是查勘由帖,如今又開始凈街封路,無緣無故怎會鬧出恁大陣仗?」
「香主也不必太過擔心,許是都為瞭王大川那夥賊人,您也曉得那廝的兇名,官兵未免不會小題大做,如今圍捕已畢,興許過個一時半刻,這封便解瞭……」朱聰見段朋愁眉不展,連忙寬慰一番。
話音還未落,外間院門猛響起一通敲砸聲,「開門,開門,官傢辦差!」
段朋與朱聰相視一眼,終究還是來瞭……
*** *** *** ***
兩邊廂房門大開,一二十個精壯漢子湧瞭出來,有的手中還提著兵刃,守門人用肩頭緊頂著院門,神色慌張地看向自傢首領。
大事臨頭,焦灼不安的段朋反倒平靜下來,在院中清清嗓子,朗聲笑道:「敢問哪位?」
「不他娘說瞭官差辦案麼,恁多囉唣,再不開門大爺可就自己砸開啦!」門外的人沒甚好聲氣,與他同來的人似乎也脾氣不佳,紛紛應和叫罵。
段朋低聲對手下眾人喝道:「把兵器收起來。」隨即沖守門人點瞭點頭。
門栓才一撤下,院門幾乎同時被頂著撞開,七八個兵馬司的官軍擠瞭進來,一個個伸著脖子左顧右盼,「他娘的瞎耽擱什麼?可是幹甚見不得人的勾當?」
「軍爺言重,小人們不過是幾個走街的行商,怎敢做不法之事。」朱聰點頭哈腰地陪笑道。
「這院子是賃的,」兩個順天府的差役取出名冊對照瞭下院門外的由帖,「滄州過來販棗的?」
段朋連聲稱是,「才租下這院子不久,沾皇爺爺的光,借咱京師這塊寶地討口營生。」
「娘的,就是你們這群外地人,跟蒼蠅見瞭糞一樣喜歡往京城裡紮,害得爺們一年到頭不得消停!」一個官軍狠啐瞭一口,忿忿言道:「都給大爺滾出來,查路引啦!」
在兵馬司的官軍不停催促下,不久院內站滿瞭精壯漢子。
「一個個長得都挺結實,看來這販棗的活計不賴啊……」官兵與衙役分別對照著各人路引描述驗看,領頭的官軍閑在一邊不陰不陽地嘬著牙花。
「都是些甚也不懂隻知道吃的憨漢,要不是還需要這些夯貨賣氣力,早便一個個攆回傢去瞭。」段朋躬身賠笑,同時向身後使瞭個眼色。
朱聰從屋內取出一個沉甸甸的佈袋,滿臉堆笑道:「官爺們辛苦,嘗嘗俺傢鄉的大棗,甚是甜人。」
「滾一邊去!別妨礙老子公務。」兵馬司這位爺一肚子悶氣,拿一袋子破棗糊弄老子,瞧不起誰啊!
「您且先嘗嘗滋味。」朱聰抓起一把大棗道。
「教你滾,你他娘……啊啊,你娘在傢裡安好吧?」見朱聰拿起的大棗下面黃澄澄的銅錢及夾雜的小塊碎銀,這位弓兵小頭目險些咬瞭自己舌頭,匆忙改口。
「累您記掛,她老人傢身子還算康健。」朱聰笑嘻嘻地將那袋大棗交到瞭對方手中。
入手隻覺一沉,怎麼也得有個四五貫銅錢吧,若再加上那些碎銀……,弓兵小頭目立刻眉花眼笑,「你們這小本生意也不容易,見外瞭不是……」
「為小人們耽誤瞭諸位不少工夫,您幾位拿著潤潤嗓子,權當賠罪,小人今後在街面上還少不得要麻煩諸位照拂……」段朋作揖不斷。
「難為你這份心,棗兒我們收瞭,不過這照拂今後麼……」這人笑瞭幾聲,意味深長。
段朋被這傢夥笑道心中沒底,還待再問,一個兵馬司兵丁喊道:「頭兒,點明白瞭,一共二十一人,都是外地的。」
那「頭兒」點點頭,對段朋道:「掌櫃的,收拾收拾東西,跟我們走吧。」
眾人面色齊齊一變,縮在門後的門子已經偷偷摸向瞭腰後,段朋立時用眼色制止手下的魯莽之舉,這幾個雜碎好料理,可一旦露瞭行跡,勢必還會招來眾多官軍,此間還沒到魚死網破的時候。
「去哪兒啊?」段朋試探相詢。
「上邊有令:為保京師安靖,凡京中市井遊食無業之人俱都逐至城外東郊,遣散歸傢。」兵馬司的這位爺許是覺得收瞭錢沒給人辦事有些愧疚,對目瞪口呆的段朋寬解道:「其實周邊州縣也不乏城鎮大邑,你把屋裡的大棗歸置歸置,賣到那邊去也可賺上不少。」
棗兒的買賣興許能賺上不少,可進紫禁城殺狗皇帝的生意就徹底泡湯瞭,段朋心裡叫苦,摸瞭摸懷裡的銀子,湊前強笑道:「官爺您看可否……」
段朋想著傾其所有,無論如何讓兵馬司通融一下將自己等人留在京城,還沒等他請托出口,院門外又跑來一個軍卒,朝內喊道:「頭兒,有人死活不肯走……」
「軍爺、差爺,諸位爺,求你們開開恩吧,我這才賃下房子安頓下來,平日就靠著個賣水挑子養著媳婦娃兒,真的沒幹過啥壞事情,您把我們這樣攆出京去,讓我們一傢老小如何過活呀!!」撕心裂肺的哭嚎聲震天撼地,顯是離這所院子距離不遠。
「你們手裡的傢夥是燒火棍啊,豎著的趕不走,就是橫著的也得給我抬出京去,咱們一舉一動可都有人盯著呢,你們是想害老子落到錦衣衛手裡怎地?」弓兵頭目吹胡子瞪眼教訓著手下。
無端遭瞭上司一通訓斥,那軍卒也是一腔怨氣,再回身毫不客氣,不多時便聽見有人大聲慘叫,隨即孩子哭鬧聲及婦人的懇求告饒聲不斷傳來。
「他娘的,你路引上寫的是離傢幾日?竟容你在天子腳下混賴瞭幾個月的光景,奶奶的,單憑這一條就能打你幾十背花,如今隻是逐你們出京師,已是天大的造化……」
「帶你娘的傢當,適才要死要活的時候怎地不說,馬上滾蛋!!」
聽著吵鬧聲逐漸遠去,弓兵頭目面上露出幾分笑容,扭頭問道:「你適才說什麼?」
「哦?」聽說事關錦衣衛,段朋松開瞭手中的銀子,堆笑道:「無事,隻是有些好奇,敢問軍爺這是哪位貴人新訂立下的規矩?」
那弓兵頭目神色瞬間變得無比晦暗,帶著七分懼意,三分無奈道:「想出這等好主意的還能有誰,當今萬歲爺跟前的大紅人,錦衣衛都指揮使丁大人唄……」
*** *** *** ***
京師東郊因著漕糧輸京之便,甚為開闊,隻是如今陸陸續續有順天府及兵馬司官兵押解著各色人等蝟集此地,素來空曠的東郊野外也未免顯得局促起來。
段朋舉目四顧,隻見被清出京城的百姓烏央烏央的足有上千人,形形色色,多是粗衣短褐的販夫走卒,亦有少數行商,其中未免夾雜著一些目光閃爍的獐頭鼠目之輩,心知必有不少聖教同門亦在其中,奈何互不相識,想要商量都不知從何人身上開口。
一隊兵馬司的弓兵負責彈壓維持秩序,待得日影西仄,確定各處再無人解送過來,一個當官模樣的人騎在馬上對眾人高聲喝道:「爾等聽著,奉都指揮使掌錦衣衛事丁大人之命,爾等市井遊食無業之人匯聚京師,擾亂治安,敗壞綱紀,實為京城禍亂之源,即日起全部逐出京師,自謀生路,敢有擅回者,嚴懲不貸。」
此令一出,數千百姓嚎啕不絕,傢鄉如有生路,誰肯離鄉背井在京師謀活,更有許多小偷小摸的奸狡欺詐之徒,全仗京師三教九流這一灘渾水發財,如今被斷瞭財路,更像死瞭爹媽般呼天搶地。
兵馬司不理眾人哭嚎,他們差事已瞭,趕著關城門前回衙門復命,扔瞭這幾千百姓,打道回府。
求告之人都已走瞭,眾百姓也都漸漸沒瞭力氣,哭喊聲逐漸低沉,化為零星嗚咽低泣,朱聰湊到段朋跟前,「香……大掌櫃的」,被段朋一瞪,朱聰及時醒悟地換瞭稱謂,「咱們怎生辦是好?」
「我怎知道!」段朋煩惱道:「無令返回,便是抗命,況且聖……上面恁大圖謀,不會輕易改弦更張,可是如今進不得京師,便是有令也接收不到,我等全都成瞭沒頭蒼蠅,總不能合眼摸象的胡亂行事吧?」
朱聰一撇嘴,心道您別問我呀,我若是能拿定主意,還會讓你做這個老大麼!
這夥人正自愁雲慘淡,不知如何是好,忽聽人群裡有人發出一聲大喊,「甚個鳥指揮,腦袋一拍下瞭這個球令,那些店鋪連雲的富商大賈不見他清理出京,隻拿我等升鬥小民耍弄,分明看我等好欺負,不顧我等的死活!!」
眾人正是六神無主,茫然不知所措,一聽那人的話頓覺說得有理,紛紛應和。
「說得不錯,我做工的那間酒樓東傢便是南直隸人,怎不見被他們一傢被押解來此?官差盡是欺負我等苦哈哈!」
「可憐我這一傢老小,眼看衣食無著,官傢這是逼得我等去死啊!」
「這京師治安敗壞,豈是我等禍亂的,好端端的,隨便安個罪名,說趕便趕出來瞭,天理何在!!」
「……」
「……」
一時間千餘人齊齊訴苦,各抒己見,俱都覺得自己受瞭天大委屈,官府不公!天道不公!至於想出這個鬼主意的錦衣衛那個甚鳥指揮使,更是生兒子沒屁眼的混賬玩意!
「我等在這裡傾吐委屈,朝中那些大人們怎會知曉?還是能傷得到姓丁的那狗官分毫?是漢子的,隨我回京說理去!」初個發聲那人振臂高呼,休看這人年紀輕輕,卻是中氣十足,一聲便壓住瞭全場亂哄哄的雜音。
「可是適才的軍爺說我等再折返回京,就要嚴懲,少不得要戴枷坐牢,可如何是好?」人群中總有老實怕事者瞻前顧後。
「呸!被趕出來失瞭生計,反正早晚也是個死,不如索性將事端鬧大,看那群狗官如何收場!」那人振振有詞。
「對,反正他娘是個死,寧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既然爛命一條,我等還怕個鳥!」立時有人附和。
「咱們就是拼個一死,也要將那姓丁的狗官拉下當墊背,大不瞭同歸於盡!」
「對對對,反正法不責眾,我等大小幾千人等,隻要大傢一條心,合力擰成一股繩,官傢能奈我何!!」
被強行趕出京城的眾人本就有一腔怨氣,這時又見有人挑頭出瞭主意,且應和的不少,紛紛便覺尋到瞭主心骨,那些撈偏門更覺可以趁亂再撈上一筆,起哄嚷嚷著要回京說理,眾口一詞,這氣勢一旦起來,便是那往日心思怯懦的也被鼓蕩起瞭幾分前所未有的勇氣,隨著人潮向京城方向湧去,單留下一些老弱婦孺及不敢與官鬥的認命百姓在郊野中茫然無助。
段朋本是進退兩難,眾人這麼一來卻正切中他的下懷,不曉得哪裡從天而降這麼個寶貝,若非時機不對,真想抱著那牽頭挑事兒的哥們狠狠親上幾口。
「掌櫃的,有些不太對啊?」朱聰悄聲耳語。
眾人起哄聒噪,又亂又雜,朱聰聲音又低,段朋有些聽不清楚,嚷道:「你說什麼,大聲些!」
朱聰也懶得廢話,直接向前方一指,順著所指方向,段朋見隊伍前面那個率先發聲的人揮舞的臂上,不知何時纏上瞭一條白巾。
段朋心頭狂跳,在人群中遊目四顧,隻見目光所及,足有數十個臂膀上都纏有白巾者,其中許多正是方才出聲附和並鼓噪將事端鬧大之人。
一種終於找到組織的充實感迅速填滿段朋心胸,他欣喜若狂地分開眾人擠到隊伍前面,挨著那個不斷叫囂鼓動的年輕人,看看四下無人註意,低聲說出瞭白蓮教的接頭切口,「白蓮花開千萬朵,心燈一盞照我還。」
那年輕人恍如未聞,猶自奮臂大呼,段朋疑他未聽清楚,直接抓住他手臂,又道瞭一遍。
「這位兄臺,我不知你在說些什麼。」年輕人淡淡言道。
段朋一愣,難道自己想差瞭,僅是巧合不成?又見那年輕人仿佛漫不經心地在自己手臂上掃瞭一眼,便轉目他處,他立時恍然大悟,暗道該死,怎地把這個重要物什給忘瞭!
段朋急忙從懷中取出一條白絹,將之纏繞在左上臂,那年輕人果然露出微笑,拱手笑道:「白蓮花開千萬朵,心燈一盞照我還。」
這次對方搶先開口,反將段朋問得微微一怔,不過他此時正是心神不寧,好不容易遇見同儕,一時未想其他,本能回道:「真空傢鄉極樂引,明暗歸位各浮沉。」
「適才敵我不明,兄弟多有得罪。」年輕人誠意致歉。
段朋如今哪有心思計較那點小誤會,隻是急於消解心中眾多疑問:「不妨事,但不知兄弟隸屬哪個香頭?今日所為可是接瞭堂主之令?堂主老人傢現在何處?」
「噓——」年輕人示意噤聲,段朋也立刻警覺地看看左右,隻聽那年輕人道:「事態緊急,各處兄弟都斷瞭聯系,索性便借官府這次昏招,造起聲勢,趁機舉事……」
段朋惶急道:「皇城守備森嚴,僅憑我們這些人如何能殺得進?」
那人臉色一變,「我隻是傳話,進京後自有人再聯系,兄弟你莫非忘瞭規矩不成?」
想起教規嚴厲,段朋驚出身冷汗,點頭道:「是,在下明白。」
「當務之急讓咱們的弟兄都亮出身份,別到時候敵我不分,被這些人給胡亂沖散瞭。」年輕的白蓮教徒看看身後攢動人頭,低聲囑咐。
段朋慎重頷首,心中還是覺得有些沒底,「堂主那裡……」
「你等鬼鬼祟祟,是幹甚的?」年輕人突然一聲大喝,打斷瞭段朋問話。
如今天色還算早,有那急於趕路的商隊想著趁落日前進城安頓,眼見上千人亂哄哄朝前過來,雖不知其來路,也擔心他們無端生事,俱都躲在道旁閃避窺伺,被那年輕人一眼揪瞭出來。
聽瞭那群商旅作揖打躬的一番解釋,年輕人自顧冷笑,「進城經商?這京城裡已經容不下你等外鄉人瞭,你們那些貨物再運瞭回去也是徒費銀錢,不如留給我們,也算省些負擔!」
大手一揮,年輕人身邊那些臂纏白巾者立時湧上搶奪商隊,人群中那些奸宄宵小豈會放過這個便宜,紛紛沖上搜檢,商隊中人怎想在天子腳下,還有這般明目張膽的大群強盜,見他們人多勢眾,不敢抗拒,隻是不住求告哀懇,但請為他們留下一些衣食盤纏,卻引得那些惡徒暴虐心起,搶掠起來更加肆無忌憚。
年輕人回目四顧,見己方人群中有人面露不齒之色,有的生出幾分懼意,更多的則是意動踟躕,輕聲笑道;「看到瞭麼,隻消我等聲勢浩大,便是白取瞭他們財物,他們也不敢多放個屁出來,兵馬司那幾個官軍有何可懼!你們若是不動手,可就隻得眼睜睜見我等得便宜咯!」
那些正搜刮得不亦樂乎的傢夥們頓時一通哄笑,終於引得些本是良善的百姓也按捺不住,加入瞭他們的搶掠行徑,這一動瞭手,膽子便紛紛大瞭起來,最終這支商隊莫說貨物盤纏,便是身上衣衫也被扒個幹凈。
見那群近乎赤裸的商旅們抱臂縮在一處瑟瑟發抖,年輕人不屑戲謔道:「隻能說爾等倒黴,也莫要怨恚我等,真要責怪便去尋那叫丁壽的錦衣衛都指揮使的晦氣,看他能否賠償你等……」
一個身上從頭到腳裹著一匹新搶的彩緞的惡少年笑道:「隻要他那時候還沒被我們搶扒瞭褲子,當會有東西來賠給你們……」
眾人哈哈大笑,如今膽子也都壯瞭,連叫嚷的氣勢也雄渾瞭幾分,便是不找那姓丁的狗官麻煩,這一路搶瞭下去,大傢也足可狠狠賺上一大筆,這樣來錢可比整日挑擔賣貨來得容易,心中野火一經竄起,再也澆滅不息,有的為瞭尋找趁手傢夥,直接從沿途道邊折瞭樹幹枝杈,連枝帶葉揮舞著沸沸揚揚向京師東面的朝陽門湧去。
「高啊,隨便搶上幾個行商,這些個見錢眼開的愚民便心甘情願成瞭聖教大業的馬前卒,有他們在京中生亂,咱們渾水摸魚,大事未必不能成!」段朋對這個年輕人真是刮目相看,聖教果然人才濟濟。
「朱聰,立時讓咱們的人都佩戴好標記,可別進京後失散瞭。」段朋吩咐道。
朱聰等人也咂摸出瞭些味道,又見自傢香主和那年輕人攀談後神采飛揚,想來事情有瞭眉目,當下也毫不猶豫地取出白巾纏到臂上,這纏白巾的人一多,不免引起瞭旁人註意,有那過來問詢的,若僅隻好奇疑惑,他們也都守口如瓶,一旦確定來者是同類,他們便加油添醋一番解釋,眾人立時明瞭,這一傳十,十傳百,還沒走出五裡路,有白巾為記者足已有三百餘人。
朝陽門外至通州這段官道因著每年漕糧輸京,雖說道路寬闊,卻也被年復一年的沉重糧車碾壓出道道車轍,這幾千人男女老少俱有,深一腳淺一腳地一路走來,隊伍拖出裡許來長,瞧著不像是來向朝廷要公道,反更像逃難的災民多些。
段朋回頭看看自己這支隊伍,暗暗皺眉,莫要一路搶掠積攢出的那點士氣被這些老弱病殘給消磨幹凈,他湊到那年輕人身前,低聲道:「王兄弟,繞過前面那個小丘便可見到朝陽門瞭,若由著這些人般拖沓招搖,引人註目不說,萬一門軍憂懼落瞭城門,咱們就是再多個幾千人一樣進不得京城啊!」
如今段朋已知這位年輕人名喚王準,將心中擔憂與之商量。
「小弟早已想到,大哥選上幾個心腹跟我先去城門前守候,待得大隊近瞭,那些門軍若有異動,我等便搶先動手奪瞭城門,京中承平日久,那些守城軍士不堪一擊,定然望風而逃。」
聽瞭王準這主意,段朋連聲稱好,立時選瞭自己麾下朱聰等七八個精銳心腹,連同王準點瞭的四五個人隨他同往,王準與其他同夥交待瞭幾聲,便帶領著十幾人加快腳步,順著官道直趨京城。
「大傢快走,腿腳都麻利些,想想城隍廟市擺的那些珠寶象牙,東華門街面上那些番人販售的海外奇珍,官傢苛待我等,便是順手拿上幾件權作補償,諒來也是法不責眾……」留在隊伍中的段朋等人隱在人群中,不住鼓動士氣。
清酒紅人面,財帛動人心,不得不說白蓮教眾在鼓動百姓人心上確是一把好手,數千人聽得胸騰熱浪,鼓足力氣奮起趕路。
混亂的人群轉過前面山丘,朝陽門已然在望時,不覺全都頓住瞭腳步,隻有後面不明情勢者依舊推搡向前,可待他們看清瞭眼前情景,也不由和前者一般長大瞭嘴巴。
一隊官軍排著整齊方陣,當當正正堵在官道正中,盔甲鮮明,刀槍耀眼,那兵刃上的閃閃寒光看得眾人一陣心悸。
還沒等眾人回過神來,又聽得一支鳴鏑劃破長空,隨即蹄聲如雷,成群結隊的騎兵從山丘之後繞出,從左、右、後三方圍瞭上來。
這群騎士服色不一,有的氈帽皮衣,有的鐵盔棉甲,內裡俱是緊身箭袖,一個個扶弓持刀,當先騎士已然張開角弓,鋒寒箭鏃在落日夕陽的映照下寒光閃耀,瞧得眾人膽顫心寒。
不知哪個先發出瞭一聲大喊,隨即人群中鬼哭狼嚎,眾人丟掉手中的樹枝木幹,抱頭鼠竄。
「嗖—嗖—」
羽箭破空,騎士們毫不手軟,狼狽逃散的人等立時便有十餘個中箭撲倒。
「跪下抱頭,敢有亂動者格殺勿論!」騎士們抽出腰刀,揮舞大喝。
「跪下!!」官道上的列陣步軍齊聲大喝,有那膽小的直接便嚇尿瞭褲子。
眾人紛紛依言跪倒,不敢亂動,其實這支騎兵隊伍滿打滿算不過三四百人,可騎兵陣勢一拉開,當真有漫山盈野之勢,眾人大多都是小民百姓,如何敢跟持槍握刀的官軍對抗。
段朋見機得早,早就貓在人群中不再胡亂動彈,京師周邊俱是平原,他們這兩條腿的如何能跑過四條腿的,至於直面沖撞對面列陣已畢的明軍步兵……段香主自問就是喝多瞭二兩貓尿,也不會去幹那主動尋死的勾當。
好在這裡足有幾千號人,大傢彼此互不相識,官軍總不能將我等俱都殺瞭吧?段朋竟然破天荒地寄希望這些天子腳下的官軍發發善心,不要和他多做計較,罰些銀錢,挨頓板子他也認瞭,想到此處,不覺將藏有兵刃的包袱踢得離自己遠些。
伴著跫然靴聲,一隊步卒持刃上前,四周騎軍依舊安坐馬上,警惕地監視眾人。
「官爺,我等俱是良民啊,隻是蒙冤被趕出京城,想回來討個理兒,並非作亂……」人群中有人大著膽子哀求解釋,立時引得一片附和。
「全都閉嘴,是亂民還是良民不是你等說得算的!」帶隊哨官大聲呵斥,隨即點著一個人道:「把他帶走!」
那人大呼冤枉,人群中頓時一片騷動,「鏘——」官兵鋼刀出鞘,看著那雪亮刀光,眾人識相得又都抱頭跪下,隻是戰戰兢兢地默念彌陀,求莫要倒黴被官軍選中。
「這個,拿下!」又一人被點瞭名字,那人不待官兵來拿,驀地躍起,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反手便刺。
未等他傷到人,隻聽「咻—咻—」數聲,七八支箭矢已插滿胸前,那人揮著匕首無力空舞數下,噗通栽倒,引起一片驚呼。
那支步軍也不見絲毫驚訝,兩個兵卒上前又在那人身上各補瞭一刀,確認人已死透,直接將屍身拖瞭下去,眾人雖嚇得心膽俱裂,但有前車之鑒,都不敢再動,隻默求閻王莫要上門就是。
陸續又有人被選中拉出,段朋偷眼觀瞧見被逮捕的皆是臂纏白巾的,暗道不好,教中秘密已被人窺破,見無人留意,他立時將自己臂上白巾取下,偷偷藏瞭起來。
段朋取下標記後便繼續抱頭不語,官軍在人群中穿插來去,也的確未曾尋他晦氣,正當他暗自慶幸時,眼角忽然瞥見一角襴袍,一雙皂靴緩緩走至近前。
「段大哥,還跪著呢?」
聲音有些耳熟,段朋疑惑抬頭,隻見背倚夕照,一個明廷軍官頭戴帽兒盔,身著膝襴繡袍,笑吟吟地俯視自己。
「你是……」陽光照眼,那人面目又隱在帽簷陰影之下,段朋一時沒得認出。
那人微微偏頭,段朋終於看清瞭來人相貌,「是你!?」
來人正是王準,段朋頓時明瞭自傢因何落到這番境地,「是你做瞭聖教叛徒,出賣我等?」
「這話可就錯瞭,小弟隸屬錦衣衛西司捕盜校尉,咱們是官賊不兩立,何談出賣背叛?」
段朋悔恨交加,看看左右,當機立斷大喝道:「官軍已知曉我等聖教身份,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拼出一條血路,大傢各安天命!」
「拼啦!」一語驚醒夢中人,殘餘的白蓮教徒不再心存僥幸,紛紛暴起反抗,驚呼慘叫之聲不絕於耳。
段朋喊得光棍,卻未在初時便竄起,見周圍弓手箭矢紛飛,無暇顧及此處時,他方一躍而起,曲指如鉤,直鎖王準咽喉。
心中恨意濃濃,段朋一出手便是雷厲風行,快若閃電,王準不見驚慌,一掌橫在頸間擋住攻勢,另一手抓向段朋肋下。
一招間變守為攻,段朋心知這年輕錦衣衛功夫在他之上,既然拿他不下,不妨趁早脫身,雙足一點地,斜刺裡飛身竄出,一下便躍出七尺,隨後在擾亂奔走的人群中繞來繞去,眼見便要沖到隊伍邊緣。
段朋正自欣喜,想著趁亂可奪下一匹馬來逃生,忽地背心猛地一震,一股大力傳來,他隻覺眼前一黑,張嘴「哇」地噴出一口鮮血,「咚」地一聲一頭栽倒。
一條細鏈拴著一個拳頭大小的錘頭,隨著王準手腕抖動,好像一條怪蛇般翻轉而回,縮進他的衣袖之中,王準把頭一擺,淡淡言道:「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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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丘之上,丁壽在眾人簇擁下眺望官道亂象。
「螳臂當車,自不量力。」丁壽不屑嗤笑,身為白蓮教匪未必死罪,可在官軍圍捕之中還負隅頑抗,這可真是自尋死路。
「未想城中還有白蓮逆黨圖謀不軌,若非大金吾運籌帷幄,決勝千裡,後果著實不敢預測,下官欽佩之至。」柳尚義這話半是恭維,也是肺腑之言,倘若真讓白蓮教在京中生出事端,他這個巡歷順天保定各府的捕盜禦史,真該是當到頭瞭。
「多蒙侍禦麾下與五城兵馬通力幫襯,丁某不敢居功。」丁壽隨口應付,目光卻在山下那些巡捕營官軍身上來回巡脧不停。
「巡捕營的人怎麼穿得五花八門的?哎,那邊那個還有打著赤腳的!怎麼看著比那些百姓還要寒酸?」丁壽終於忍不住對著下面軍兵指指點點。
並非丁壽多事,實在是那些巡捕營的馬步軍士衣裝千奇百怪,莫說相比錦衣衛的錦衣繡袍,便是他從神機營調出來的那哨官軍,衣甲也比他們光鮮整齊瞭許多。
「巡捕營俱是從京營裡選拔而出的精銳健兒吧,怎麼都這些打扮?」丁壽實在不解,帶著慍色質問身後:「莫不是有人其中貪墨?」
那幾個巡捕營的把總指揮急忙申辯,「末將怎敢,實在是軍中定例,巡捕官軍俱自置盔甲物什,遇警調用,上峰並無有這置辦衣鞋的銀錢調撥,我等貪從何來!」
「我等雖出自京營,可畢竟已另成一系,誰肯為巡捕營這不足千人的營頭向工部請討!」
眾將俱是一副怨天尤人,顧影自憐的苦相,看來不像作假,丁壽將探詢的目光瞧向瞭神周,這小子自幼隨著神英在京營與邊軍地方歷練,當是熟知軍務內情。
「其實非隻巡捕營,軍卒應役,衣鞋盤費均由軍戶自承,上直侍衛旗校官軍俱同此例,」神周欠身,帶著幾分討好諂笑道:「神機營若非緹帥您來坐鎮,這衣甲兵仗的調撥怕是還有好一番官司要打。」
「神機營是涇陽提督統領,此乃兵部明文,丁某不過是一管營號頭,少將軍莫要弄錯。」丁壽提醒道。
「大人說的是,末將口誤,大人見諒。」神周急忙施禮賠情,心中暗道:說得好聽,你一紙手書過來,老爺子立即調派兵馬,比接瞭兵部行文還要痛快利索,京營中哪傢號頭官敢這麼指使本營提督的,你這話誰能信啊!
眾人這通閑話工夫,山丘下亂事漸平,王準提著繡袍,興沖沖奔上山丘,叉手行禮道:「啟稟衛帥,諸位大人,白蓮逆匪已然盡數被指認而出,共擒殺逆黨三百七十三人,標下特來復命。」
「好,逆賊一網成擒,多賴大人奇謀妙策。」周遭文武彈冠相慶,一場禍亂消弭無形,眾人都可記上一功。
丁壽面無波瀾,淡淡道:「百姓傷亡多少?」
「這……」王準欣喜之色頓時退散無蹤,糾結道:「賊人最後暴起作亂,妄殺瞭許多裹挾百姓,約有個二百餘人吧。」
王準這話說得多少有些心虛,那些死去百姓有被白蓮教人狂性大發胡亂砍殺的不假,卻也有近乎半數是被官軍彈壓時射殺導致,他心知丁壽等人一直在山丘上觀戰,不難辯出他話中真假,故而心中惴惴。
丁壽沒有去揪王準話中錯漏,隻是仰天一嘆,「百姓何辜,因丁某一念之故,無端受累枉死,唉,丁某愧對這二百餘冤魂啊!」
「大金吾不必縈懷,白蓮教逆謀所圖非小,一旦事發,禍及的何止這二百生靈,犧牲這小股百姓,全瞭皇城安危,功在億萬生靈,壯士斷腕,亦屬無奈,緹帥還是寬心為上。」柳尚義溫言勸解。
「請大人寬心為上。」周邊眾人齊齊躬身。
「將死者收斂,厚恤傢人,其餘百姓願回城中者聽其自便,若要返鄉的發放盤纏,不得為難。」丁壽再度喟嘆一聲,斜上抱拳道:「某自當上表,向陛下請罪。」
王準躬身領命,卻沒有立即退下,站在那裡欲言又止。
郝凱見丁壽神情落寞,心中正自不安,又見手下傻愣愣站在那裡,怕他再引起上司不快,喝道:「領瞭衛帥之命還不快些去辦,胡亂磨蹭個甚?」
丁壽擺手制止郝凱,「你還有話說?」
「是。」王準偷望丁壽,見他並無不滿之色,又瞧瞧冷眉冷眼的上司郝凱,立時低眉垂眼道:「屬下以為,大人大可不必為下面那些百姓難過自責……」
「哦?」丁壽對這個年輕人有瞭些興趣,「卻是為何?」
「這些百姓如今看來淒慘,大人卻不知他們隻是稍經挑撥,便劫掠行商,更是貪心不足,欲仗法不責眾,聚往城中劫掠,此等樣人,失卻律法監督,便縱欲為惡,早晚也是從賊為盜的結果,大人將他們逐出九城,何過之有?如今他們死於城外,也是利欲熏心,罪有應得!」
丁壽抱臂沉吟片刻,忽地一笑,轉首道:「侍禦是兩榜出身,熟讀經史,覺得這孩子所言可有道理?」
柳尚義撫著唇上短須,思忖道:「這個嘛,的確不無道理,人之性惡,生而有好利焉,那些百姓若非心存貪念,也不會一路到此,中瞭官兵埋伏,雖說可憐,但也算咎由自取……」
丁壽仰天大笑,慨嘆道:「孔子曰人性本善,荀子謂人性本惡,善焉?惡耶?丁某私以為全不為重,人之為善行惡,非出自本性,而在於世之教化引導,懲戒規范,丁某身負皇恩,仰食君祿,為官不盡教導百姓之責,已是失職,反以利誘之,導其向惡,可謂罪上加罪,如何能辭其咎?」
柳尚義揣度片刻,霍然警醒,躬身一禮,「緹帥教誨,尚義銘記。」
「宗正兄言重。」丁壽扶起柳尚義,又轉頭對王準道:「小傢夥,你以為呢?」
「屬下愚昧,見識短淺,請衛帥降罪。」王準躬身請過。
丁壽笑道:「降罪一說便免瞭吧,你立瞭大功,該受賞才是,你如今還隻是個捕盜校尉?也罷,今日起便是總旗官瞭。」
「還不快謝過衛帥!」見王準埋頭不應聲,郝凱急忙催促。
「謝衛帥恩典,屬下不敢領受。」王準沉聲道:「下面百姓是受屬下等人挑撥,亂法犯禁,劫掠商旅,請衛帥治屬下誘民教唆之罪!」
丁壽微笑:「你等是受命行事,罪在本官,與爾等無幹。」
「屬下還要向衛帥請罪,」王準還是不敢抬頭,「為瞭取信白蓮教匪,屬下對衛帥多有不敬之言,還……還要遭劫商旅將賬記到衛帥頭上。」
丁壽一愣,旁邊郝凱連聲怒罵:「你這攪事精混賬東西,胡言亂語,不是壞衛帥名聲嘛!」
「罷瞭罷瞭,」丁壽笑著揮手,「你讓他們來尋我也是不錯,這筆賬本官認下瞭,立刻安排人沿途搜尋遭難商旅,有何損失照價賠償。」
「功是功,過是過,你也不必記掛在心,安心領受升賞就是。」
「謝衛帥。」王準再行一禮,告退下瞭小丘。
「老郝,你手下這小傢夥有些意思。」丁壽有感而發,王準不憐憫那些有過搶掠行徑的百姓,卻還知曉念著那些沿途遭難的旅客行商,可見其心中並非全無是非。
「這個夯貨,教衛帥您見笑瞭。」郝凱撓頭傻笑。
柳尚義笑道:「王大川賊黨授首,還意外破獲瞭白蓮教逆謀,據說廠衛還擒獲瞭許多綠林大盜,托衛帥之福,下官轄境日後當安靖許多。」
「此番有賴諸位臂助,也算功德圓滿,丁某已在府中設下便宴,為諸位慶功。」
眾人紛紛稱謝,「多謝大人費心。」
於永立在人群中隨聲附和,心中卻有些吃味兒,錢寧、郝凱各有功績,自己手下卻沒撈到一條大魚,萬一被衛帥從此輕視,可如何是好,正自糾結,餘光斜脧到一條人影飛奔而來。
「衛帥,常掌班來瞭。」
丁壽回身看到常九,熱絡地打瞭聲招呼,「老常,來得正好,領上東廠的哥兒幾個到我府上飲酒去……」
「大人,酒宴暫時飲不得瞭……」常九滿頭是汗,一臉焦急,「出事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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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具屍體,整齊地平躺在三張長條木桌上,丁壽神情凝重,看著在桌前忙碌不停的楊校,緘默不語。
「大人,三位掌班身上除瞭刀傷和棍傷,並無有中毒跡象和暗器傷痕。」楊校勘查完畢,向丁壽回報,三眼雕計全因被王大川臨死一擊重傷,不得已丁壽隻得向柳尚義借將。
「河北三虎功夫如此瞭得?竟然以二敵三,斃瞭東廠三名掌班?」丁壽蹙眉自語。
「斷無可能!」常九斬釘截鐵道:「東廠派出擒拿各路匪盜的人都是經過老計盤算安排,可以說十拿九穩,絕不會失算。」
「郉老虎的揆天大闔棍走的是剛猛一路,陸坤的三十六路大力神棍也是以強橫著稱,不是屬下誇口,便是兩個郉老虎,以硬碰硬,也斷不是陸坤的敵手。」
陸坤的天生神力丁壽親眼所見,兩膀可說有千鈞之力,丁壽捫心自問,便是他與陸坤對陣,也隻有以巧力取勝,當下輕輕點頭。
「公羊的桿子鞭法自不必說,那九枚淬毒飛梭也是神鬼難防,烏金雖身肥體胖,但他的分筋錯骨手是自幼便下過苦功的,變化巧妙,最善近戰,他二人一遠一近,配合天衣無縫,孫虎的八卦刀如何能勝!」
話到此處,常九含恨頓足,激憤道:「因而我實在想不透,他們三人如何會折在那二人手中,除非……有旁人幫手。」
「幫手?」丁壽眉峰舒展,「河北三虎該有三人,會不會是那另一個……」
「不會。」楊校果斷搖頭,「三虎的另一人八年前便已投身公門,與他兩個盟兄斷瞭往來。」
「既然一個頭磕在地上,關系豈能說斷就斷,保不齊那人還和這兩個賊人藕斷絲連,投身公門不過掩飾身份……」十二掌班共事多年,常九如今一門心思替幾個老夥計報仇,寧可殺錯,絕不放過,陰惻惻道:「楊捕頭如何就能篤定與那人毫無關系?」
「因為楊虎如今正在真定府捕盜禦史甯大人麾下效力,不會擅入順天府境內,常掌班若是不信,可自到真定核實。」楊校冷冷言道。
「常某自然會去,管他是誰,動瞭我東廠的人,我要他血債血償!」常九咬牙切齒道。
見二人爭執將起,丁壽滿心膩味,皺眉斥道:「尚且不知兇手是誰,還不是窩裡鬥的時候!」
常九訥訥退到一邊,呼出一口濁氣,丁壽平緩語氣問道:「楊捕頭,可還有別的眉目?」
「烏掌班與公羊掌班俱是死於刀下,陸掌班致命傷雖是頭頂挨瞭那一記重棍,但左腿及右脅各有一處刀傷,故而小人判定,這使刀之人方是真正關鍵。」
「孫虎的八卦刀絕沒有這個本事!」常九插言。
「大人請看。」不理常九,楊校捧出一塊紅佈攤開,裡面盛放著九枚斷成兩截的飛梭,「這想必便是公羊掌班所用暗器瞭?」
見楊校對自己態度冷淡,常九心中有氣,悶聲不答,丁壽轉目看去,常九隻得老實頷首承認,丁壽扭過頭示意楊校繼續。
「從這九枚飛梭斷裂位置看,當是被人一刀所斷,想是公羊掌班也覺情態危急,一次將防身暗器全部使出,不想歹人刀法高明,一刀之間將這九枚飛梭全部斬斷。」
「江湖傳言,楊虎的流雲刀法技藝精湛,如行雲流水,同時斬斷這九枚飛梭當是不難吧?」常九念念不忘三虎中人。
「莫說流雲刀,世間可以同時毀去擊落九枚飛梭的功夫還有不少,可是能一刀之間斷紋裂痕俱在同一處的,實不多見……」楊校道。
丁壽有些不耐煩,「別遮遮掩掩的,直說是誰?」
楊校看著二人,一字一頓道:「九轉回雁刀,刀回落九雁。」
「大盜劉三?!」常九失聲叫道。
「什麼來路?」丁壽蹙眉發問。
常九想起這位爺對江湖綠林的事情不甚瞭瞭,急忙解釋道:「啟稟大人,這劉三本名劉惠,也是河北一員響馬大盜,其人行事狠辣,手段兇殘,隻是犯案不頻,未如王大川等為禍劇烈,其成名刀法便是」九轉回雁刀「。」
丁壽不解,「此等賊人為何還不緝拿歸案?」
楊校稟道:「劉賊行蹤詭秘,犯案從不留下活口,是以公門中連他真實樣貌也不知曉,隻是從其」九轉回雁刀「推測,該是出身於雁行門,可是雁行門十數年來人才凋零,尋蹤訪跡甚是不易,故而……人犯一直未曾到案。」
丁壽無奈嘆瞭口氣,他當初打草驚蛇,除瞭算計將王大川逼出顧府,也想著摟草打兔子,幹脆把那些有案底的綠林草莽們一勺燴瞭,他此番調動各方人馬,也需要多分潤些功勞出去,反正人又不是在顧傢抓的,顧北歸難擔幹系,他對顧采薇也有交待,而且據說那位脾氣火爆的未來丈母娘,對這些綠林人士也是好感缺缺,正好可以趁機賣好,沒成想正以為得計之時,迎頭被澆瞭一盆冷水。
「百密一疏啊!!」二爺的牙床不覺開始疼瞭……
註:天理教殺進紫禁城的「從來未有事」畢竟隻有大清朝才出現,思來想去還是不能奪瞭這些白蓮教徒子徒孫的風頭,就這麼處理瞭吧。
「市井遊食無業之人,如酒保、磨工、鬻水者,皆逐之四出。千餘人集於城外東郊,持白挺劫人,聲言自分必死,欲甘心剌(劉)瑾,(劉)瑾懼,乃復之。」不管是不是劉瑾怕瞭才取消驅逐這事,鍋就先讓丁二背瞭。
歷史上錦衣衛幹這種打入敵人內部臥底,騙取信任後再把你賣得褲衩都不剩的套路是駕輕就熟,宣德六年時兩個殺人強盜因為被官府追得狠瞭,腦袋一熱想玩票大的,約瞭人想埋伏著把朱瞻基給做掉,結果隊伍中混進瞭錦衣衛,集體涼涼,「錦衣衛獲二盜焉。蓋盜嘗殺人,官捕之急,遂私結,約候車駕之玉泉寺,挾弓矢伏道傍林莽中作亂。時有捕盜校尉,亦變服如盜,入盜群之中。真盜不疑,竟以其謀告之,遂為所獲」(明 陳建:《皇明通紀法傳全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