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甯杲,見過大金吾。」民宅之中,一個青袍便服的中年人向丁壽整襟行禮。
「甯侍禦不必客氣。」丁壽在座上還瞭半禮,若非驗過彼此印信,真不敢相信眼前這位顴骨分明,冷眼粗眉,一道法令紋深深嵌入臉龐,天生一副惡相的人竟然就是奉劉瑾之命巡歷真定、廣平等府的監察禦史,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侍禦不在真定撫治,微服而至順天府,所為何來?」非是二爺以貌取人,柳尚義這段時間可沒少在他跟前念叨甯杲的小話,即便丁壽沒有先入為主,可堂堂一個坐鎮數府的捕盜禦史,無端出現在這文安縣的民宅之內,還是這副掩人耳目的打扮,不能不教丁壽多想,更別說他身邊帶的人底子本就不幹凈瞭。
丁壽將目光瞥向一旁佇立的楊虎,三十出頭的年紀,白面微須,誰又能想到這位看起來斯文有禮的公門捕快竟是昔日橫行河北的三虎之一。
察覺到丁壽目光,楊虎欠身施禮,「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啊?哦,沒什麼。」丁壽搔搔鼻子,畢竟適才調戲人傢老婆被當場抓瞭現行,饒是丁二臉皮厚,此時也覺一些尷尬。
「噗——」,崔盈袖見丁壽窘態不由掩唇輕笑,看丁壽瞧過來她也不避諱自傢男人,柳眉斜挑,拋瞭一個媚眼過去,害得丁壽急忙心虛低頭,又引得她一串嬌笑。
「盈袖,休要對丁大人無禮。」楊虎不忍見丁壽難堪,提醒妻子收斂一二。
「無禮?你可知當日在蓬萊客棧,他將我扒光瞭拋出房去,老娘那時有多狼狽!」崔盈袖嗔目反詰,舊事重提。
「咳咳咳……」丁壽好懸沒將肺咳瞭出來,這娘們怕是個彪子吧,甚話都敢往外說,不怕她男人找二爺玩命麼。
幸好楊虎表現得甚為冷靜大度,甯杲也隻是淡然一笑,似乎對崔盈袖做派習以為常,微笑道:「真定時便常聽宗大言講,昔日山東平倭,大金吾處變不驚,頗有大將之風,今日下官文安捕盜,少不得還要蒙緹帥指點教誨。」
甯杲畢竟兩榜進士,出身世代簪纓之傢,幾句話非但講明來意,還與丁壽攀上瞭交情,果然聽對方提起馬昊,丁壽神態中又多瞭幾分謙和熱絡,「侍禦客氣,宗大兄褒贊丁某實不敢當,但不知此間是何路盜匪,竟讓侍禦如此大費周章,親身前來?」
甯杲與楊虎對視一眼,甯杲考量著道:「不敢欺瞞大金吾,河北有一巨盜,名喚張茂,平日窩贓聚匪,多行不法,下官轄內破獲多股響馬皆與其有所關聯,下官多番察訪,才偵知其巢穴便在文安,故有意擒賊擒王,除此盜魁。」
中間隔著河間、保定二府可都是柳尚義的轄境,您這越境捕盜,手伸得未免也太遠瞭吧,丁壽再度掃瞭眼楊虎,仿佛漫不經心地問道:「但不知侍禦何時進得順天府境內?」
甯杲思忖道:「約有七八天瞭吧,隻是不知何故張茂那賊首一直未曾現身,似乎並不在賊巢中,故而隻有在暗處觀察,未敢貿然動手。」
這時間好巧啊,丁壽心中懷疑未免又加重瞭幾分,「侍禦深入險境,可曾多帶些人手?」
甯杲道:「賊人狡猾多疑,耳目眾多,下官不敢打草驚蛇,故而隻帶瞭楊捕頭伉儷等幾名親信,喬裝改扮,打探賊情。」
「哦。」丁壽點點頭,又問:「那楊捕頭這段時日可是都伴在侍禦身旁?」
「幾乎寸步不離。」甯杲微笑道:「不怕大人笑話,若非有楊捕頭這般忠誠可靠之人守護,下官也不敢輕涉險境。」
丁壽猶不死心,「那打探消息,楊捕頭便沒有離開過侍禦身邊?」
丁壽放著賊情不問,偏一味追詢楊虎動向,幾人都察覺出有些不對,甯杲與楊虎兩人礙著丁壽身份還不敢多言,那萬人迷可不管什麼上下尊卑,柳眉豎起道:「姓丁的,你可是要尋我們當傢的晦氣?」
我表現這麼明顯麼?丁壽看看三人,隻見個個都面露疑惑神情,隻好苦笑一聲,直接開門見山道:「請問楊捕頭,與孫虎和邢老虎二人最近可曾謀面?」
突然聽人提起兩位拜兄,楊虎也是一怔,隨即搖頭道:「屬下自入公門,兩位兄長便與我斷瞭往來,已有數年未曾相見。」
崔盈袖一手掐著柳腰兒,鳳目斜脧,陰陽怪氣道:「莫不是那倆個傢夥犯瞭什麼大案,你們錦衣衛拿不到人交差,想來尋我當傢的麻煩?」
甯杲忙幫丁壽解釋:「錦衣衛乃天子親軍,丁大人又是當朝重臣,怎會牽連無辜,楊娘子休要妄自揣度。」
侍禦你這麼說二爺都不好意思翻臉瞭,丁壽送甯杲一個白眼,幹笑一聲對橫眉立目的崔盈袖道:「楊娘子一語中的,那二人確是犯瞭案子,東廠三位掌班死於非命,錦衣衛縱是不查,東廠丘督主那裡也不會幹休。」
三人齊齊色變,這可不是尋常人命官司,非同小可,甯杲急忙道:「楊捕頭乃真定馬推府薦舉,自隨在下官身側起,向來盡忠職守,此番來順天府辦案,雖不敢說未曾離開過下官眼前一步,但獨處時間斷不夠使其往返京師犯案,下官願以頭頂烏紗作保,伏乞緹帥明察。」
「大人……」見甯杲用官位前程為己擔保,楊虎心中感動,躬身抱拳道:「屬下確與此案毫無關系,丁大人若是不信,可將屬下暫且收押,待來日案情大白再做處置。」
「不行!東廠那班番子報仇心切,若是落到他們手裡,少不得要遷怒他人,豈會輕易放過你!」關系到自傢男人安危,崔盈袖顯然動瞭真火,玉手探向腰間柳葉鏢,美目中殺氣凜凜,想要栽贓老娘男人,且看你們這些當官的有沒有那個命!
「不得胡來。」抬手按住妻子皓腕,楊虎正色道:「我等聽候大人處斷便是。」
幾人都這般說瞭,丁壽無憑無據,總不好自己跳出來充惡人,幹笑一聲掩飾道:「本官不過就是隨口一說,恐來日東廠盤問,先給楊捕頭吹個風而已,幾位不必多想。」
「謝大人體諒。」楊虎施禮道謝。
「不過丁某還有一句良言相勸,楊捕頭當初既然投身公門,足見自有是非之心,莫要再與過往的人和事糾纏不清,免得再入歧途,悔之晚矣。」
「屬下自會警省,謝丁大人提點。」楊虎再度躬身稱謝。
崔盈袖卻在一邊扁扁嘴,神情很是不屑,「什麼正道歧途的,說穿瞭兩邊幹的還不都是殺人的買賣麼,我卻沒看出有甚分別。」
甯杲眉頭一蹙,「楊娘子此言大謬,那些賊盜皆是圖財害命的奸惡兇徒,公門捕快所行乃是為民除害之舉,豈可相提並論。」
「難道老娘幾個抓賊殺人,你們便不給餉銀賞金,全是白幹的不成!」
甯杲差點被崔盈袖一句話給噎死,一張黑臉都漲成瞭紫色。
實話就是這麼讓人難以反駁,丁壽無奈幹咳瞭一聲岔開話題,「那個……崔……楊娘子,你又為何要到酒樓賣唱,總不會真個盤纏用盡吧?」
這笑話並不好笑,崔盈袖橫瞭他一眼,沒好氣道:「昨夜裡張茂宅中突然大排筵席,想是正主歸來瞭,這段時日打探來的消息,張茂那人無甚其餘嗜好,隻是平日愛聽小曲彈唱,老娘為瞭引魚上鉤,沒奈何隻得拉下臉親自下場,怎想到……」
崔盈袖突然停口,乜著丁壽冷笑不語,丁壽領會,接道:「怎想被丁某中途撞壞?」
「曉得就好。」崔盈袖鳳目一翻,抱臂看天。
「確是丁某唐突,不過今日那正主也未曾到場,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吧?」要是知曉你還帶著老公來,二爺才不會多那事呢,丁壽暗道。
「旁人我不曉得,那姓朱的千戶昨晚就是張傢的座上客,你當著他的面與老娘糾纏,還覺沒有打草驚蛇麼!」崔盈袖擰眉嬌叱,大為嗔怪。
楊虎聽得微微皺眉,「娘子留心言辭。」
甯杲嘆瞭口氣,「文安乃張茂巢穴所在,不知多少人與他明裡暗裡有所牽扯,下官等人微服查訪,也是有鑒於此。」
楊虎忽然想起什麼,急道:「那朱千戶若果真是張茂同夥,可會暗中跟隨,發現甯大人落腳之處?」
「不會。」丁壽與崔盈袖難得異口同聲。
崔盈袖道:「我出瞭店門便暗示馬文衡與仲善良他們兩個甩掉尾巴,算來也該回來瞭。」
丁壽含笑,一副運籌帷幄的神情道:「丁某雖不知楊娘子籌劃,但料來沿街賣唱必有深意,自也不敢大意行事,已讓同伴將尾隨宵小……」
話說半截,二人覺得似乎哪裡不對,幾乎同時開口:「你幾時安排的人?!」
未等兩人回答對方問題,隻聽外間「咚」、「咚」兩聲,好像兩件重物落進瞭院子。
「有人進來!」楊虎神情一凜,抽刀在手,囑咐妻子一句「保護大人!」當先躍瞭出去。
丁壽身形一晃,搶在楊虎身前到瞭院中,隻見一個綠衣少女手持翠玉長笛正在院中左右張望,一見他露面,立即粲然一笑,如春風拂面,「小淫賊,你還真在這裡呀……」
「楊捕頭!!」戴若水腳下躺著兩個鼻青臉腫的漢子,一見楊虎也是如見救星,齊聲慘呼。
*** *** *** ***
「我們兄弟倆接瞭楊傢嫂子示意,弄瞭些小手段,將那兩個跟蹤的軍漢甩掉,本想著立即追上嫂子會合,怎料……」馬文衡說話時牽動嘴角傷口,疼得直咧嘴。
仲善良畏怯地望瞭一眼坐在丁壽身邊擺弄玉笛的戴若水,接口道:「怎料遇見瞭這位姑娘,非說我兩個賊眉鼠眼,不懷好意,讓我等立刻掉頭,一言不合,便動起手來……」
「所以你們兩個就將大人落腳的地方供瞭出來?」楊虎面寒似水,沉聲喝問。
「楊大哥,非是我等無能,實在是這姑娘下手太重,若再不亮出身份,我等怕是命都保不住瞭……」仲善良捂著高高腫起的臉頰,一臉委屈。
「活該!誰教你們兩個嘴裡不幹不凈的……」戴若水俏鼻輕皺,粉面生霜,嚇得仲、馬二人登時向後縮瞭幾步。
看二人戰戰兢兢的模樣,楊虎暗暗搖頭,鬼捕馬文衡、兩頭蛇仲善良在六扇門中也算薄有威名,怎會被一個妙齡少女嚇成這副德行。
楊虎自不曉得,戴若水師門的出神還虛指或許不及魔門搜魂指陰損,但其點穴截脈所施苦楚也非馬文衡兩人所能承受得起。
「他二人也是知曉若水隻是急於尋找丁某下落,並無惡意後才吐露的實情,甯侍禦與楊捕頭也不必過於苛責瞭。」丁壽笑道:「若水,還不快向兩位公差賠禮……」
「憑甚!」戴姑娘豈是輕易服軟的性子,俏目一翻待要拒絕,轉目間看丁壽正向她擠眉弄眼,嘴唇無聲蠕動。
「當著眾人千萬給個面子……」接瞭丁壽傳音哀求,又見他做出的一臉怪相,戴若水不禁低眉淺笑,俊眼流波,向仲、馬二人遙遙拱手道:「小女子適才多有得罪,二位不要見怪。」
這禮賠得甚是敷衍,戴若水甚至連站都懶得站起,已是驚弓之鳥的仲善良二人卻是連連作揖還禮,「都是我等不是,當不得姑娘一禮。」
「好啦,別在這裡丟人現眼瞭,還不快閃一邊涼快去!」崔盈袖看不慣這二人點頭哈腰的模樣,厲聲嬌叱。
「楊娘子說的是,咱們還是商議如何擒拿張茂這賊子吧,也好教丁某將功折罪。」丁壽溫和笑道。
聽丁壽三言兩語講述經過,戴若水不以為然道:「這有何難,既然知道那張茂身在傢中,我去把人抓出來聽你們處置便瞭。」
甯杲與楊虎相視苦笑,崔盈袖陰陽怪氣道:「我說小姑娘,你當我們這些人都是傻子不成,那張茂宅院建得重樓復壁,深邃難測,真個冒冒失失沖瞭進去,怕是和大海撈針也差不瞭許多,能捉到人便有鬼瞭……」
戴若水如何能受得瞭人譏諷,霍地起身道:「我卻不信,若是我去瞭將人抓來你待如何?」
「那姐姐我便向你磕頭賠情。」崔盈袖輕輕側首,「若是你抓不到人呢?」
戴若水嬌喝道:「我與你磕頭就是。」
「好,」崔盈袖舉起雪白玉掌,「女子一言……」
「駟馬難追。」戴若水當即便要與崔盈袖擊掌為誓。
「若水莫要沖動。」丁壽抬手按住白膩光滑的玉腕,他與崔盈袖打過交道,這娘們絕不是莽撞性格,這般許下盤口,當是有必勝把握,戴若水稍不留神可會中瞭算計。
「你擔心她輸啊?!」戴若水非但不領情,反狐疑丁壽居心。
「戴姑娘休要意氣用事,據甯某探得消息,張茂那賊子極為謹慎,便是在自傢中也從不在同一個房間留宿,縱是張傢下人也不知其下落所在。」甯杲這話是擺明瞭告訴戴若水,想拿個舌頭逼問張茂所在的主意是癡心妄想。
戴若水一怔,擰眉怒叱崔盈袖:「你適才為何不說?」
崔盈袖玉臂交叉抱在高聳的胸脯前,嘻笑道:「咦?你要自作聰明,急吼吼在情郎跟前立功賣弄,如何怨得老娘我!」
「你胡說!誰……誰要賣弄?什麼情……什麼郎……」戴若水玉面漲紅,語塞詞窮,羞惱撲上:「我撕瞭你的嘴!」
丁壽飛掠截在戴若水身前,「若水,切莫沖動!」
「怎麼,教訓她你心疼啊?!你究竟是站她還是幫我?」戴若水此時確有幾分氣急敗壞,蠻不講理。
小姑奶奶,你可得識得好歹,大傢如今在一條船上,動手是萬不能的,動口十個你也未必是姓崔這娘們的對手,丁壽心中哀嘆,苦口婆心勸道:「萬事以大局為重,如今商討緝賊,總不好自己人先起瞭內訌。」
「盈袖,你這般鼓動戴姑娘,屆時賭鬥輸贏還是其次,萬一打草驚蛇,教張茂逃瞭出去,豈不白費瞭連日心血。」楊虎皺眉敦促妻子,「快向戴姑娘賠個不是。」
對自傢男人的話崔盈袖不能置之不理,薄唇輕抿片刻,鳳眸輕揚道:「唉,小姑娘,適才便算姐姐的不是,打賭的事莫要放在心上瞭。」
這般道歉比之戴若水方才還要應付,戴若水哪裡肯依,丁壽卻搶聲答道:「無妨,賢伉儷無須介懷,若水也不是量小氣狹之人,對吧?」
「哼!」戴若水忿忿頓足,扭頭不理。
丁壽仰天打個哈哈,把尷尬遮掩過去,「咱們還是議一議如何緝賊拿盜吧,侍禦,丁某此番來霸州帶瞭二十名錦衣校尉,不知可否略盡綿薄?」
甯杲苦笑,「實不相瞞,緹帥,在與此相隔不遠的五官淀內,便藏著下官帶來的數十健卒,隻是那張茂宅第結構復雜出乎意料,便是再添數十人,不悉其中內情,恐也會有讓強人逃出生天之虞。」
方才還說什麼隻帶瞭幾名親信部屬來順天,合著鄰境河間府水泡子裡的那幾十號人都他娘沒算在內,老小子在和二爺鬥心眼呢?丁壽心頭不屑,故作為難道:「人少瞭頂不得用,若是行文兵部調遣軍馬,又恐動靜太大走漏瞭消息,這卻是左右為難瞭……」
甯杲心有戚戚地點頭喟嘆,「非隻擔心消息泄露,觀那張茂作為,行事多疑,天曉得有沒有在宅中修瞭密道暗室,屆時大軍還未等合圍,他便先逃瞭出去,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麼!」
教你老小子適才不對二爺交底,褶子瞭吧,看甯杲愁眉苦臉,丁壽事不關己,還有幾分報復的暢快,「事情著實難辦,丁某也愛莫能助,不過此番偶遇侍禦,也算一場緣法,如果侍禦需要順天府大軍圍剿,丁某才蒙聖恩提督瞭巡捕營,可以幫襯一二。」
看丁壽要甩手不管,崔盈袖心火頓時就按捺不住,「我說丁大人,我們大人好端端地一場設計被你給攪和瞭,你就這樣拍拍屁股就走,怕是不合適吧?」
丁壽輕拍腦門,懊悔道:「丁某險些疏忽瞭,楊娘子教訓的是,眾目睽睽之下我等三人一同離去,若是回驛館時隻剩下兩人,怕是讓有心人起疑,為求萬全,隻好請芳駕與我等同行瞭。」
「什麼,你要我跟你走?」崔盈袖訝然瞠目。
「她來,我就走!」戴若水更是嚷瞭起來。
「大局為重,二位,大局為重啊!」丁壽兩邊解釋。
「大金吾所慮也不無道理……」甯杲探詢的目光看向楊虎,畢竟是人傢老婆,他再覺得有理也不能慷他人之慨不是。
楊虎淡淡道:「做戲做全套,盈袖,你就勉為其難隨丁大人走上一遭吧。」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媳婦抓不住流氓,楊捕頭,你還真是個狠人吶!丁壽由衷佩服。
*** *** *** ***
「衛帥,您老人傢總算回來啦!」文安縣驛館外,一見丁壽,早等候在外的兩個錦衣校尉立時迎瞭上來。
「幹甚火急火燎地,可是陸傢又出瞭什麼變故?」丁壽隻當陸郊又惹瞭什麼麻煩,不以為意,隻是向二女不停陪著笑臉。
戴若水一聲嬌哼,送瞭他一個白眼,自顧進瞭驛館。
「戴傢妹子等等我,姐姐可追不上你……」 崔盈袖妖嬈浪笑,裊娜身姿一步三扭,緊隨其後。
「少叫得恁親熱,誰是你的妹妹!」戴若水頭也不回,反加快瞭腳步。
「咱們不都是丁大人的內眷瞭嘛,自當姐妹相稱,互敬互愛啊!」
崔盈袖戲做得足,連那幾個錦衣衛都當瞭真,目送著那撩人的狐媚背影,幾個校尉轉過頭來都是一臉欽佩艷羨,「衛帥,您老人傢真是風流情種、花中聖手,文安這偏僻小縣半晌工夫就又收瞭一個美人兒!」
你們眼睛都瞎瞭,沒見到二爺被那兩個娘們獨撇下在這裡喝西北風麼,哪傢的情種聖手能是這個待遇!丁壽心中窩火,沒好氣道:「有屁快放!究竟什麼事?」
自傢老大看來氣不順,這幾人也不敢再閑磨牙,老實回道:「稟衛帥,京師來人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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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柄玉骨折扇持在膚白勝雪的手掌之中輕輕搖動,折扇主人劍眉星目,齒白唇紅,見瞭來人啟齒一笑,玉頰上梨渦淺現,更顯風流俊俏。
「丁兄,幾日不見,可還安好?」
「白老三?京中有要緊事?」丁壽納悶,他出來霸州可是得瞭老太監首肯,白少川一路追到此處,莫非有何大事需他即刻回去。
白少川先是輕輕搖頭,隨即又頷首道:「說來還真有一件,丁兄向劉公公進言移風易俗的兩條法令已然廢止瞭。」
丁壽向劉瑾進言的條目不多,有關民俗的更是隻有寡婦改嫁及火葬兩項,聞言不由叫道:「不是才剛頒行嘛,直隸地面上還有許多未接到信兒的呢,怎麼說廢就廢瞭?」
白少川輕輕攏起折扇,敲打著自己如玉般的瑩白掌心道:「許是劉公公覺得丁兄思慮不周,或者張尚質所言更合心意吧……」
聽白少川說清原委,丁壽也啞口無言,自覺當日想得還是過於簡單瞭些,不過法令廢止是一回事,旁邊這位一直抿唇微笑算是怎麼檔子事?
「丁某怎麼覺得白兄有些幸災樂禍?」
白少川微訝,「哦?何以見得?」
丁壽惱道:「你那點心思全寫在臉上瞭,傻子才看不明白。」
白少川一聲長笑,「劉公素贊丁兄睿智,自不會是傻子。」
「所以……你果真是在看我笑話咯?」丁壽悻悻道。
「此舉非是君子所為,可是難得看到丁兄碰壁……白某真的忍不住啊!」白少川不再隱藏,語聲中都溢著笑意。
「你……」丁壽咬咬牙,狠狠呼出一口濁氣,「罷瞭,能教白兄你開懷一樂,丁某便是碰個頭破血流,也算物有所值。」
白少川斂起笑意,拱手道:「丁兄厚愛,白某受寵若驚。」
「你先待會兒再受驚,且說說究竟是為何事來的文安,總不會真個隻為看丁某一場笑話吧?」
「先說丁兄的笑話的確值得白某專程走這一趟,其次麼……」白少川莞爾道:「白某確為公事而來。」
丁壽點點頭,靜待下文。
「康南海丁憂歸鄉,行至內丘被強人所劫。」
「人可平安?」丁壽擰眉問道,即便平日不願與康海對面,可彼此畢竟也算是有點頭之交,還是關切對方安危的。
「幸好賊人隻是求財,康翰林及亡母旅櫬都還安好。」
丁壽也算松瞭口氣,笑道:「那便好,財去人安樂,就當破財消災瞭。」
「哪有那麼簡單,康翰林遭劫的幾千兩盤纏俱是劉公公所贈,雖然順德知府郭紝為免擔責,急斂轄境州縣民財如數照賠,但劉公公他老人傢又豈會善罷甘休……」
丁壽可以理解老太監的心情,兄長一傢人才在昌平遇匪,這沒隔多久同鄉狀元公又在順德遭搶,還是在他嚴令督促各地捕盜之後,直隸眼皮子底下這群盜匪是真不給老太監留臉啊,可以想見劉瑾絕對是動瞭雷霆之怒。
白少川又道:「劉公公下令停瞭捕盜禦史甯杲與順德知府郭紝的俸祿,督責限期捕盜,郭紝倒還好說,甯杲卻不在撫治,劉公公不放心此事,特命我做瞭一回兼差,把那些不開眼的賊骨頭連根除瞭,以儆效尤。」
「哦?你到文安不是為瞭來尋甯杲的麻煩?」丁壽奇道,他原以為白少川此來是為瞭向甯杲興問罪之師,可看樣子白少川並不曉得甯杲在此地。
白少川劍眉輕蹙,「甯仲升在文安?順天府並非他的轄境,他到這裡作甚?」
看白少川神情不似作偽,丁壽更是納悶,「那你到文安究竟何故?」
白少川也是無奈苦笑,「人海茫茫,盜匪無名,東廠裡計全、石雄那幾個擅長追蹤的人手都在養傷,無奈隻好從柳侍禦那裡借將,想借著楊校的一雙神眼循著蛛絲馬跡將那些強人一網成擒,這不一路追著就到瞭這兒……」
「你是說賊人到瞭文安?」
「該說賊人便在文安縣內,隻是縣城中不比曠野郊外,往來人員混雜,楊校想要辨識清楚還需些時間,念及丁兄便在文安公幹,特來問候一聲。」白少川薄唇微微揚起,「或者說為發一哂也無不可。」
丁壽嘿嘿一笑,「你這一哂算是來對瞭地方,丁某約莫知曉那夥賊子的去向。」
「哦?」白少川微愕,才要動問,又有守門校尉來報,楊校來瞭。
*** *** *** ***
「你們要找的那夥人也進瞭張茂的宅子?」崔盈袖斜眼瞅著眼前的三個男人,目光最終停留在白少川身上。
「隻是在張宅附近失瞭蹤跡。」楊校神情復雜,強調一句後便緘默不言,不知在思量什麼。
「如果張茂果真幹的是銷贓藏賊的勾當,那些賊人十有八九便是投到瞭他的門下。」白少川淡淡道。
「如今我等算是同仇敵愾,特來尋楊夫人商量個主意,畢竟賢伉儷盯那張茂有些時日瞭,比我等熟悉他的底細。」丁壽如今有求於人,可算得低聲下氣。
「沒辦法,絞盡腦汁想出的一個主意還被某人給毀瞭,哪那麼容易再想出個新法子……」崔盈袖似笑非笑,一雙水汪汪的美目斜睨著丁壽。
「之前的確是丁某莽撞,待此事過後再另行賠罪,還請楊夫人不要意氣行事,畢竟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咱們共同商量對策……」
「三個臭皮匠還賽過諸葛亮呢,奴傢瞅著您三位大人怎麼也比那臭皮匠高明得多吧,何須小女子指手畫腳呢。」纖纖玉指纏繞著鬢間散發,崔盈袖懶洋洋說道。
「案子是在順德府發的,莫以為甯杲便沒責任?」白少川冷冷道:「真要發落下來,你們這些六扇門的人緝賊不力,也難逃究責!」
「哎呦,這位大人長得斯文俊俏,脾氣卻是不小,官傢若是能將我夫妻二人開革出去,那可是求之不得,實話說當年要不是我們當傢的執意吃這碗公傢飯,你當奴傢會在意這身官皮?」崔盈袖櫻唇含笑,風情盡生。
「東廠三個掌班的人命帳還沒清算,你以為可以一走瞭之?」白少川神情冰冷,含著凜凜殺氣。
「唉,又來威脅這一套,你們當官的不膩味,奴傢聽得可都煩瞭……」玉手掩唇打瞭個哈欠,崔盈袖慵懶地伏臥床頭,「妾身勞累瞭一天,身子困乏得很,如今可要歇息瞭,幾位大人自便,或是……」
崔盈袖嬌嬌柔柔地翻瞭個身,玉臂輕舒,將個婀娜曲線盡展在眾人面前,俊目流眄,眉眼生春,咯咯笑道:「哪位有興致,和奴傢一起睡也無妨啊……」
「呸,不要臉!」一聲突然而起的嬌叱,莫說楊校等人,便是崔盈袖也驚坐而起。
丁壽見怪不怪,側身仰首道:「若水,下來吧!」
翠袂飄揚,戴若水自房梁上輕盈落下,抱拳與白少川二人打瞭聲招呼。
崔盈袖轉瞬又是滿臉嫵媚,嬌聲笑道:「我說戴傢妹子,驛館裡有空房大床的你不去住,好端端地藏身在這屋梁上,可是想幫著姐姐我拿耗子?」
捉拿耗子的不是貓兒就是多管閑事的狗兒,戴若水心思靈巧,豈肯上當,黛眉輕斂,啐瞭一聲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一派胡言。」
崔盈袖並沒有反唇相譏,瞥瞭一眼旁邊丁壽,「喔,我曉得瞭,妹子恐是擔心有人今兒晚上摸錯瞭房吧?」
戴若水破天荒地沒有反駁,滿臉羞紅,顯是被戳中瞭心思,丁壽心中苦笑,也得虧白老三來得巧,不然還真有可能被戴丫頭捉奸在床!
「小淫賊,不必求她,不就是抓那個叫張茂的麼,我來!」戴若水挺直腰桿道。
丁壽搖搖頭,「若水,你的好意心領瞭,不過今日你也聽甯侍禦他們說瞭,擅闖張宅並非上策。」
「誰要去闖他傢啦,不是說那姓張的喜歡聽小曲彈唱麼,我的笛子你是知道的,從小師父就教我唱《詩經》、《楚辭》,我來裝扮賣唱女,還怕不能引魚上鉤!」戴若水愈說愈覺興奮,自己真是太聰明瞭。
「呵呵……」崔盈袖靠在床上輕笑。
「你笑什麼,莫非你覺得我比不上你?」戴若水忿忿不平。
「奴傢可不敢跟姑娘比,奴傢長這麼大還不曉得那些經兒啊辭兒啊的是胖是瘦,是高是矮,興許那張茂與姑娘才是知音呢……」
「你……」戴若水才要發作,被丁壽伸臂攔住。
丁壽勸道:「便是若水你會唱俚曲小調,也不適合,今日你也在那姓朱的千戶前露瞭相,倘若他與張茂果真是一黨,你再出面,豈不將我等盤算暴露無遺!」
戴若水憤憤頓足,「那怎麼辦?!」
「沒辦法,除非你們大變活人,弄出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出來勾引張茂入轂,否則啊就守在他宅子外邊守株待兔,看他會不會自己走出來,先和諸位知會一聲兒,老許守在那兒可有些日子瞭,那出來進去的可是連張茂半個人影兒都沒瞧見。」
崔盈袖說完這些話便柳腰款擺,起身打開房門,回身毫不客氣地道:「天色也不早瞭,該說的也都說完瞭,幾位是不是可以讓奴傢我就寢瞭?」
逐客令都這般直白下瞭,丁壽也無他法可想,無奈道:「白兄也奔波一天,咱們先回去歇息吧,明日再做商量。」
白少川低眉沉思,楊校一言不發,二人魚貫走瞭出去,待丁壽走過房門時,崔盈袖倚著門框,挑眉低笑道:「丁大人,晚上可有暇過來敘舊啊?」
丁壽還未答話,戴若水已然搶聲道:「這小淫賊雖說好色,可還沒到那饑不擇食的境地,你別癡心妄想啦!」
話音未落,戴若水拽著丁壽便走,「我說若水,你慢些啊……」丁壽心中苦澀,真有心思偷野食,你也別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啊,這下戴丫頭晚上睡覺恐怕都睜著一隻眼睛,我哪有辦法分身!
崔盈袖低眉淺笑,看來今夜可以睡個踏實覺啦,她也是真覺困倦,關瞭房門又輕輕打個哈欠,解瞭衣服便上榻就寢。
一覺睡至半夜,忽聽得門上輕輕幾下剝啄之聲,崔盈袖偏門出身,即便是身在官傢驛館也暗自警醒,驀地翻身而起,玉手同時按住藏在枕下的柳葉飛鏢。
「誰呀?」
「是我,白少川。」門外答道。
崔盈袖微微一怔,披衣重啟房門,眼前之人白衣如雪,英挺秀逸,正是方才拂袖而去的白少川。
「喲,我說白公子,您這三更半夜去而復返,是落瞭東西在奴傢房裡?還是有些什麼別的要緊事?」崔盈袖杏眼含春,嚙唇輕語。
「晚間白某多有不敬,特來賠罪。」白少川恭敬一禮。
「這麼個俊相公,哪個女人會舍得怪罪……」崔盈袖美目閃動,「不過白公子夜半來訪,該不會隻是賠情吧?」
「的確是還有事要請芳駕幫忙。」白少川淡然一笑,如春風化雨,教人生不出拒絕之念。
「果然天底下沒有不偷腥的貓,枉生瞭個好皮囊!」崔盈袖心頭不屑,倚在敞開的一扇房門上,延臂媚笑道:「那便裡面請吧,先說好咯,奴傢我的價錢可不便宜。」
白少川目不斜視,邁步而入,「隻要芳駕玉成,盡管開價就是。」
「痛快!」崔盈袖掩上房門,回身走向床邊,將披著的衣服隨手一丟,露出裡面的緋紅褻衣與雪白光潔的藕臂香肩,半裸嬌軀直接倒在床頭,膩聲喚道:「良宵苦短,咱們就別耽誤工夫瞭……」
「楊夫人這是何意?」白少川眉峰輕蹙,寸步未動。
「這時候叫人傢楊夫人,不嫌煞風景麼,你不湊前過來,教奴傢如何幫你……」崔盈袖歪在床頭,一隻玉手緩緩向枕下探去。
白少川背轉過身,不去看床頭那邊的香艷美人,自顧道:「白某想請楊夫人幫忙的,不是床上的事。」
「哦?」玉手動作一緩,崔盈袖微微支起身子,輕笑道:「奴傢卻不知還能幫白公子什麼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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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房門輕響。
「小淫賊,快去開門。」臥在房梁上的戴若水連聲催促。
丁壽揉揉朦朧睡眼,抬頭望瞭望杏眼瞪得溜圓的戴若水,這丫頭該不會真的一宿沒睡吧?
「看什麼?沒聽見有人敲門?」一夜未合眼不等同沒有起床氣,戴若水打昨兒起就瞧二爺不順眼瞭。
房門又響瞭幾聲,「來啦來啦,大清早的催什麼催,急著搶孝帽子吶……」丁壽光腳踩著地便去開門,已經醞釀瞭一肚子火準備給來人罵個狗血淋頭,怎知房門打開的瞬間,他整個人卻呆住瞭。
門外立著一個雪膚花容的艷冶女子,見瞭丁壽斂衽輕施一禮,柔聲道:「妾身見過丁大人。」
「喔哦,免禮免禮,不,那個……不敢,不敢當姑娘禮……」丁壽見這女子臉如堆花,體似琢玉,俏生生如晶屏佇立,真個千般嫵媚,萬種風情,讓他不禁一陣心神恍惚,說的話顛三倒四。
「小淫賊,她又是誰?」戴若水飛掠到門前問道。
「對,敢問姑娘芳名?」
女子玉面滿是詫異:「大人不認得妾身瞭?」
丁壽慚愧莫名,「確是看著姑娘面善,但著實想不起在何時見過,還請姑娘明燈指路。」
「女子」忽然朗聲長笑,「既如此,白某便可放心瞭。」
「你是……白老三?!」這突然變回的男聲再熟悉不過,丁壽頓時撟舌不下。
「白公子?!」戴若水也想不到一夜之間一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驀地化身成瞭一個絕色麗人,圍著他周身上下好奇打量個不停。
白少川也暫不理會好奇寶寶般的戴若水,隻是向丁壽笑道:「丁兄看白某這身裝扮可亂真否?」
丁壽一言不發,猛地轉過身去,狠狠甩瞭甩腦袋,心中不停念叨著:「我不是基佬,二爺絕不搞基……」
註:強賊張茂於內丘縣劫丁憂修撰康海財物,(康)海劉瑾鄉人也,素與厚,貽書於(劉)瑾,囑其捕賊。(劉)瑾令所司停順德知府郭紝及捕盜官俸,督責之。又以(甯)杲勘報稽遲,遂降官。(康)海言於(郭)紝曰:所失非吾財,皆(劉)瑾寄橐也。(郭)紝乃斂諸州縣民財至數千兩償海。(《明武宗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