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術與天元中間隔瞭一條低而緩的白雲山脈,楓葉紅時,一山鮮豔欲滴,亮煞人眼。來來往往賞秋燒香的來客很多,混在這熙熙攘攘的人群裡,任何一個人都顯得微不足道。
從山那邊過來的香客裡有一對年輕男女,一路互相攙扶,餓瞭就靠在樹邊,女子為男子擦擦汗,男子仿佛得瞭天大的恩賜,亦關切的拿出幹糧來細心的掰成小塊遞給女子吃。
路過的香客無不羨慕的看著這對小夫妻,兩人面容給汗水和塵土玷污瞭七八分,十分狼狽,就連衣服也因長途跋涉有些襤褸瞭,可是那溫馨的模樣,不由讓人想起少年夫妻相伴時。
那對“小夫妻”便是甘草和花飛飛二人。
花飛飛見甘草吃不太下又給她遞上水袋,有幾分欣喜,“甘草,咱們歇一歇,等翻過這座山,就是天元瞭。”
甘草微微蹙眉,輕緩道,“白雲山坡淺,翻過這座山是容易,我隻是擔心,到瞭天元,反而深入虎穴瞭,朝廷,或許比田天齊來的更可怕……”
花飛飛似想起什麼,眉間也閃過一絲極為避諱的憂色,隨即消失不見,又笑言安慰道,“不妨事,朝廷厲害的人物,大抵我們都能對付,”他隨即拿起枯枝,在地上畫瞭草圖,“你瞧,咱們現在在這裡,從天元到定柔如果走捷徑的話,堪堪繞過天幕山即可,其實,不過是借瞭一角罷瞭,天幕山終年陰寒陡峭,又是天山王封地,鮮有人靠近,或許,未必驚動朝廷的狗腿呢。”
甘草見他如此說來,也稍稍放下心來,又好奇問道,“那天幕山可是有什麼礦藏寶貝?”
花飛飛失笑,“終年陰寒險峻之地,哪裡有什麼寶貝,你又想到哪裡去瞭?”
甘草怪道,“天山王位高權重,又是皇叔,怎麼封地在這樣的地方呢?聽起來倒像是吃瞭暗虧。”
花飛飛道,“這你倒是說對瞭,位高權重,若是再給他金山銀山還得瞭,可見小皇帝也並非不諳世事,還是有所顧忌的。這位皇叔,恐怕難以善瞭。”
花飛飛又補道,“不過,天山王的駐軍並不在這裡,他還是暫居天都,駐軍則散佈在關外和京畿周邊,小皇帝想要對他有所防備,隻是卻也暫時耐不得他何,姑且算是僵持吧。”
甘草不由想起瞭康熙小皇帝,她一向聽起周圍的江湖人談起這位龍霖皇帝都喚作“小皇帝”,可見世人也沒存瞭幾分敬意,她猜這小皇帝大約不過十歲吧,心裡也頗有些惋惜。
花飛飛見她表情,失笑道,“甘草,你又多操心瞭,眼下我們生死未卜,都是托這小皇帝的福,你莫不是還在惋惜他吧?趁早收瞭這心,他再小,也是個皇帝,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的。”
甘草懶得掰扯這些復雜的世事,便拽拽他,“咱們趕路吧,爭取今夜入得天幕山。耽擱在這地方,我不安心。”
花飛飛被她拽著往山那邊翻去,腿腳凌亂,臉上卻有些愜意的笑著,“甘草,跟你在一起,即使是逃命,也甘之如飴,我恨不得咱們一直逃下去才好……”
甘草白瞭他一眼,“烏鴉嘴!瞧你說的什麼傻話,你以為是遊樂麼?還說的逍遙自在……”
她腳下匆忙,不到一個時辰兩人便到瞭山的那邊,田天齊雖然奸惡,但也算說話算話,這路途上並沒有派出人來跟蹤追殺。
而眼下準確的來說,已經到瞭天元瞭。
眼見要踏上新的征程,回首往山上望去,甘草突然覺得心中一派蒼涼,像是有極度的不安和擔憂在心中掙紮,呼之欲出。
花飛飛見她怔忪,不由問道,“甘草,你怎麼瞭?不是催促快走麼?”
甘草望向山頂白雲深處,恍惚問道,“聽說這裡白雲山寺是龍霖國寺,靈驗非常,是不是這樣?”
花飛飛點點頭,“若不是趕路太急,我便帶你去燒香拜佛,求個平安。”他嘴上沒說,其實他生死於度外,隻想求個姻緣。
甘草想起前世今生種種,由不得她不信神靈,仿佛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可是既然有神靈,為什麼要她來到這幾乎無用武之地的蠻荒之地,還過得這樣淒楚?
她心思復雜,想起瞭那黃泉下的孩兒,終究聚集瞭幾絲敬意,向著山上行瞭個佛禮,面上遣雋聖潔,喃喃念道,“大慈大悲的如來佛祖,觀世音菩薩,倘若你們看得到善男花飛飛,善女甘草赤誠之念,希望念在一片拳拳無惡之心,保我孩兒依依早日投的一個好人傢,不要受苦受難……”說著臉上轉而一片狠厲:“……保我義兄妹倆一方平安,手刃仇人,待到大仇得報,報仇雪恨,必定三拜九叩,叩謝我佛眷顧。”
她卻不知,即使佛祖真的聽見瞭她這番說辭,那說辭中的仇恨殺意卻是與佛旨格格不入的,仇恨隻會入魔,釋懷才是佛道。
所以此時,她唯能依靠的,便是自己瞭。但這個粗淺的道理,她此時卻是不懂的。而待到日後她決定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時候,她卻情知,自己早已心甘情願墜入阿鼻地獄,這世間,沒有誰比自己的雙手更靠得住,即使沾滿血腥令人作嘔。
白雲山頂,灰色袈裟的和尚盤膝而坐,穿過漂浮遊移的白雲望向山腳,那周圍繚繞的白雲隔阻瞭他的視線,在山中營造出一片不真實的感覺,連帶著他的安寧,都顯得如此不足道。
普覺大師不知何時已在他身後,心中有些惋惜,這個徒兒,進瞭寺門就幾乎不肯言語,幾乎麻木,而現在,雖然肯言語幾句,卻依然恍若癡癡傻傻,他不忍,想要點撥一二,“在想些什麼?”
瞭塵起身,良久偏瞭偏頭,遺憾道,“徒兒在想,何謂放下,如何放下。”
普覺大師笑瞭笑,“未曾拿得起,談何放的下?”
瞭塵搖搖頭,“有的事,昨日於今日已經仿佛相隔百年,但是偏偏日復一日,都如夢魘無法忘卻,這樣的事,要如何再拿得起?”
普覺大師道,“有因必有果,有得必有失。即使是痛苦,也是我佛的淬煉,人生在世不過一場苦修。倘若不能徹底擺脫過去的糾結纏繞,那瞭塵這一輩子,都無法真正瞭塵。”
瞭塵沒有接口,隻是依然茫然的看著山下。
普覺大師卻又說道,“你看那山下,蕓蕓眾生,各有各的悲歡離合,癡念欲求。你所糾結的,於蒼天大地俯瞰之下,不過滄海一粟,不足一提。端看你是否有一隅胸襟裝的下,”他頓瞭頓,嘆息道,“瞭塵,你這樣成日冥想,是不會空有所悟的,反而是對我佛的褻瀆,過去你不諳世事,才會缺乏一顆明辨是非的強者之心,善者之心,行者之心。不如你下山去四方遊歷,也許,嘗遍酸甜苦辣,看遍世間百態,你就會明白,如何理清絲絲縷縷的紛擾,如何皈依我佛。”
瞭塵愣瞭愣,似乎不太明瞭,但是他也同樣想要放逐自己,或許風沙的磨礪可以充盈他的空虛,而他也隱隱意識到,自己呆在山上,其身份對主持大師可能帶來的麻煩,遂點點頭,“弟子今晚就去準備,明日就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