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小川拖著無知無覺的身子跪在大殿,目光死灰。
他已經換上灰色僧袍,頭發散亂。
“阿彌陀佛,”
瞭空嘆瞭一聲,“施主因情所困,難免一葉障目,可還要再考慮考慮?”
“一旦落發,便再也不能反悔。”
良久,嶽小川淡淡道,“我願意,請方丈剃度。”
“善哉善哉。”
瞭空猶豫許久,終於搖搖頭,拿起剪刀,對上那滿頭青絲。
“我不準!”
僧堂中一幹僧人俱被那女聲驚得一愣,隻見那女子一身大紅嫁衣,滿頭鳳冠已經因為風霜趕路而七零八落,像是戲子謝幕,狼狽不已,然她的美豔不會因為妝容的凌亂絲毫減損。
她滿身的風塵仆仆,鞋子也跑丟瞭一隻,讓人一眼就看出來,不知道是行瞭多少裡路。
因她幾次出現都是蒙面,此時以真面目示人,白雲寺裡倒並沒有人記得她。──也或許有那麼一兩個,但是卻心知肚明,隻是不說罷瞭。
她穿著新娘那一身閨秀婉約的禮服,卻偏生疾步如飛,氣勢洶洶。
她的聲音霸道而蠻橫,十足的不講理,“我不準!”
她癡癡看著灰色背影,先前的氣勢卻虧瞭下去,幾經掙紮,最後終究說不出什麼,隻得慌亂和哀戚,“小川,我錯瞭,你原諒我好不好!”
她一出聲,再也控制不住,淚流滿面,臉上的胭脂和粉黛都被沖濕下來,狼狽的像小醜。
她隻想著她自己瞭,從沒想過,事情會有這樣可怕的結果。如果他一開始就跟她鬧,說如果她去結婚他就去出傢,她可還敢那麼任性自私?
嶽小川身影微動,頭低瞭低,沒有說話,眼神冰冷似乎不為所動,卻悄悄落下淚來。
良久。
“如果事情都隻得一句原諒,又哪來癡男怨女。”
他的聲音低沈而淡漠,像是看破瞭,竟是不準備再回頭瞭。
媸妍聽他說話心意已定,突然天塌瞭一般,心虧瞭一塊,這與當初因情蠱的心痛卻不相同,不是那種不由自主的心悸,而是真真實實覺得自己的心被掏空瞭一塊,不是那種被動的疼痛,卻是從五臟六腑甚至微小的血管神經中傳遞出的痛苦。
如果之前是由她的心來告訴她愛誰,那麼現在是她自己來告訴自己,究竟何為愛,她愛誰。
意識到一切都完瞭,她的哭聲再也壓抑不住,淋漓盡致,大聲嚎哭起來,引人側目。
她的哭聲直入雲霄,絕望慘烈,隻餘嚎啕,像是三歲稚女被親生父母丟到密林深處,投喂餓狼。
和尚們難以理解這等嬌媚絕色的小姐為什麼要潑婦一般嚎哭,那即將加入自己的兄弟似乎看上去並不是十分出色。
媸妍不知道自己要哭多久,她隻知道,她頭一次有這種痛入心扉隻求速死的感覺。
直哭的一幹人等目瞪口呆,終於,有人不厭其煩。
灰色的僧袍在她身前停住,向她伸出手來,帶著些許厭棄和不耐,“還哭什麼,要丟人到甚麼時候。”
媸妍抬起淚眼看他,癡癡呆呆。
他卻像是不耐與她分說,已經隻剩背影,然這背影,也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像是忽然明白,踉踉蹌蹌站起來,撲過去抱住他明顯瘦瞭的身子,鼓起勇氣,“小川,我們會白頭偕老,一定會的。若是我再辜負你,便叫我萬箭穿心,死無全屍,下十八層地獄,不得往生!”
嶽小川沈默,意念在她的哀求中土崩瓦解,驀地身影一轉,神情依然淡漠,她卻眼尖的發現他眼下也是兩行清淚,“這是你說的,我不會阻你……你記住,這是你最後一次招惹我,若是有那一天,我亦會……親手瞭結瞭你。”
“阿彌陀佛……”
一眾僧人早已在瞭空示意下背過身去,非禮勿視,唯瞭空看的興致盎然。
嶽小川為她擦拭花貓般泥污的臉,媸妍為他挽好發髻,兩人就要相攜款款離去。
瞭空看向嶽小川,放遠瞭聲音,“在佛門凈地喊打喊殺,總為不妥,幸而老衲沒收瞭施主,不然施主可要成為佛門叛逆。”
嶽小川這內斂之人在這地方說出那樣決絕之話,一時發乎情而已,此時被他嘲諷,亦是臉上一熱,不得分辯。
“女施主,你強闖白雲寺,如入無人之境,恐怕過於唐突吧,”
瞭空微微一笑,模樣慈眉善目,不像是生氣,倒像是玩笑,“可憐我白雲寺已經成為紅塵渡劫之地,真是罪過……”
媸妍被他打趣,卻不像嶽小川那般好脾氣,她擦瞭擦臉上花貓般的“胭脂淚”嘴上振振有詞叫囂道,“老和尚,今後你若是敢給我幾位夫君剃度,我就拆瞭你白雲寺,把你小和尚都拉去配人!”
瞭空呵呵一笑,“阿彌陀佛,女施主真乃‘女中豪傑’,老和尚可不敢承諾,還請女施主寬待自傢夫君。若是再來幾個,我白雲寺就能開武林英豪大會瞭。”
媸妍聽他嘲笑他裙下之臣眾多,隻低聲咒罵道,“為老不尊!”
到底是臉紅心虛,不知他是否看穿她身份,再也不敢逗留,攜起嶽小川飛身而去。
田野之中,野花遍地已開。沒有最名貴的芙蓉牡丹,亦沒有她所鍾愛的蓮花。
然而誰能說這不知名的野花不馨香?
媸妍滿臉都是又黑又紅臟污,卻絲毫不在意,隻執瞭他的手,反復摩挲,失而復得,又哭又笑,“是我強求瞭,什麼真愛,又怎敵得過你我相濡以沫,紫嫣紅中,不如那人闌珊處。我是個蠢蛋,竟然會放棄這樣的小川。”
嶽小川垂睫,睫毛如羽翼般輕眨,“你能這樣想,很好,隻是,我的心經不起你再來一次瞭。”
媸妍撲入他懷中,淚水洶湧,“不會的,你肯給我機會,是我的福氣。”
遠遠的,嶽洛水一行站在暗處,看花田裡二人相擁而泣,不由也松瞭一口氣,“幸而及時,若是小川出瞭傢,我還真無法交代瞭。”
他又轉向甘莫離,“看來果然還是你說得對,那杜精衛定是有什麼不妥。”
甘莫離搖搖扇子,眼神一閃,“心境滄桑之人,最是積重難返。且看小妍她自己,是如何對待男子,就能明白。”
他搖扇嘆息,反倒似心情愈加沈重,“誠如小川這般赤誠,才得她真心一兩片,你我後路堪憂。”
嶽洛水正要附和幾句頗有心得,又聽他嘆道,“可惜我那冰雪聰穎的天才孩兒,不知你何日才能見到為父!”
當即喉嚨一緊,把那句“知己”又咽瞭回去。
杜皓然隻看花田中二人看得眼紅,怒瞪向郎阿裡,“你叫我來,就是為瞭看他們親熱?”
郎阿裡嘟噥道,“嶽小川差點出瞭傢,你還這麼說……”
杜皓然一瞪,“他要出瞭傢更好,我管他!”
說著他竟然沖瞭出去,一把從背後抱住媸妍,“明明我是做牛做馬最勞累的那一個,我也要抱!”
郎阿裡剛追上來,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索性也湊瞭熱鬧從側面抱住媸妍,“我也要!”
“你們走開!走開!”
媸妍生怕小川有什麼不快,想要驅趕掙紮,無奈那兩個死人頑童般纏她纏得緊。
小川笑瞭笑,親瞭親媸妍的額頭,“就這樣,大傢一起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