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我至少按時坐到教室裡,並設法在中間偏左又偏後的位置坐下,確保自己淹沒在茫茫人海中。我希望廖教授能夠忽視我的存在,永遠想不起來才好。
當廖教授走進教室時,他連頭都沒抬,徑直走向講臺,將辦公包放到講桌上,然後拿起馬克筆刷刷刷在巨大的演示板上寫起來。我長松一口氣,想起在哪兒看過一則關於牛頓的故事。他曾經走進一間教室,講完一節數學課然後回傢,從頭到尾都沒註意教室裡一個學生都沒有。我希望廖教授也能如此,將今天所有的課堂時間都花在演示板上寫字,忘瞭底下的學生,忘瞭我。
既然廖教授背對著我,沒瞭嚴肅嚇人的表情,我也敢大膽盯向他的方向。他看起來異常整潔優雅,可能從小到大過的都是養尊處優的生活。他的手很大,手指很長,字跡秀氣飄逸。頭發不厚,整整齊齊向後梳理。他的雙腿很長,黑色的牛津皮鞋一塵不染。大衣肘部兩個設計補丁很紮眼,似乎在大聲宣揚衣服的主人保守、傳統、嚴肅,千萬別和他開玩笑。我肯定沒盯著他的屁股看,我也什麼都看不著,他的大衣下擺剛好遮住屁股,根本看不出大小形狀。
廖教授轉過身。
我還沒來得及移開目光,他就朝我看過來。我心裡一驚暗道不好,廖教授不僅一眼鎖定我的存在,而且逮著我偷窺他。不過這談不上偷窺吧,他是老師、我是學生,我有權看著他,不是嗎?他不該生氣或者意外吧……我的意思是他站在教室講臺上,我還能看什麼?大傢都在看他啊!即便如此,我仍然感覺到面頰忽然變得滾燙,不用照鏡子我就知道面色通紅,好像我在做什麼頑皮的事……他是不是知道我剛才在看他的屁股?
「我們開始?」廖教授忽然開口,仍然直視著我。
我幾乎要張嘴說好,幸虧意識到廖教授隻是在和全班同學打招呼,趕緊閉上嘴。
「我們先討論上次留的閱讀材料!」廖教授抬起胳膊指著我,說道:「你,總結一下案例一的基本思路和解題步驟。」
哦,天啊,噩夢正式開始。
我清清嗓子,行的,沒問題,我可以做到。記得有一次上歷史課,老師用一整堂課的時間讓同學討論唐代農耕技術發展,我喋喋不休一直都在發言,所做的不過是翻來覆去用不同方式復述教科書上的一個段落而已……但那是在中學,也不是在廖教授的仔細觀察之下。
「我,嗯……」連我都覺的聲音尷尬又尖銳,我清清嗓子,又試瞭一次。「是這樣,參數估計和假設檢驗是統計推斷的兩個組成部分……它們都是利用樣本對總體進行某種推斷,但推斷的角度不同……參數估計討論的是用樣本估計總體參數的方法,總體參數μ在估計前是未知的……而在假設檢驗中,則是先對μ的值提出一個假設……然後利用樣本信息去檢驗這個假設是否成立……」我的心怦怦直跳,腦袋一片空白,使勁兒搜索著接下來該講什麼。我記得案例一的前言部分,並且背瞭下來,但是之後說的什麼一頭霧水。
我停下來,靜靜等待自己成為下一個人體自燃的受害者。這不是沒有可能的,譬如球狀閃電、靜電、燈芯效應、體內酮體過多等都會引起自燃。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時候想起自燃和自燃的原因,不過已經丟臉瞭,原因已經不再重要。
我看著廖教授,他的樣子就好像一個盲人被告之吃瓣桔子結果放到嘴裡的是老幹媽一樣。然而他很快恢復過來,轉向另一個學生,讓他回答相同的問題。之後發生瞭什麼我一點兒概念也沒有,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羞恥和痛苦中,聽不到任何聲音,不管是廖教授的講座還是周圍同學的討論。
我無法決定該怎麼辦,如果我匆匆走出教室,一言不發離開,廖教授會怎麼看我?他會認為我是個懶惰的學生,一點兒不重視他留下的閱讀任務麼?或者認為我是個腦子不夠使的白癡,仗著爸媽有權有錢被破格錄取為這個學校的研究生。
我哪個都不想,必須解決這個問題。
我不得不做最討厭的事--向教授求助。
如果讓我給自己的性格列單子,‘獨立’一定排在單子裡的第一位。我幾乎總能自己想辦法、自己做決定,並勇敢面對後果。依靠別人的幫助和支持讓我很不舒服,好像我很軟弱,像是在給他們添負擔。我當然知道老師的職責就是傳道授業解惑,幫助學生學習是他們這個職業存在的原因。不過,我仍然不喜歡找老師尋求幫助,還是一對一的幫助。
可現在的形勢很明顯,我要麼向廖教授尋求幫助,要麼這門課不及格。所以,當廖教授宣佈下課,其他同學從座位上站起來,陸陸續續走出教室時,我故意拖到最後一個起身,慢慢向講臺走去。
廖教授背對著我在擦演示板的板書,我清清嗓子,但他沒有轉過身。
「抱歉……廖教授?」
「怎麼瞭?」他問道,仍然沒有轉過身來。
「我想……你的教材……我想我需要一些幫助。」
廖教授在用力抹擦板書前稍稍停頓一下,但他隻是快速滑動演示板,繼續擦另一塊板子,「今天下午兩點半後是我的答疑時間,你可以來我辦公室,仁行樓2042……不用擔心,仁行樓不像這裡那麼難找。」
我以為我能聽出他在笑,但直到他擦完板書,轉過身面對我時,我才確定他真的在笑,甚至還是嘴角上翹那種。這似乎與他在課堂上給我們留下的印象大相徑庭。我的臉頰開始發燙,天啊,我暗暗叫苦,別是又紅瞭!
「這……嗯,這座建築……很奇怪,」我設法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廖教授把書塞進包裡,說道:「我很驚訝你從沒聽說過,所有來這裡上課的學生都會收到提醒。這個樓在建國時期修造,由開國元勛剪彩,這被看來是非常榮耀的事。所以理學院的規模即使越來越大,也沒有人願意搬出這個大樓。而是不停的擴建、擴建、或者拆除瞭擴建再擴建,於是才有瞭現在極其復雜的平面圖。」
「還有這回事兒,我沒在這裡讀本科,但來學校這麼長時間,從來沒人跟我說過,一句話都沒有!」我像在對天發誓一樣虔誠……幼稚。
「我還不知道呢,你叫什麼名字?」廖教授伸出手和我相握。我有些驚訝,他是老師、我是學生,竟然還能這麼客氣。當然,他在課堂上從來沒有要求我們做自我介紹,而且直到現在也沒有絲毫表現出想認識一屋子同學的興趣。
「郝彤,」我趕緊伸出手回道,他用力握瞭下我的手,堅定而自信。
「下午見,郝彤,」他說完就松開我的手,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