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唔——唔——”
陰森可怕的走廊裡再次傳來卡斯特羅那近乎絕望的嗚咽聲,媽媽自言自語地嘀咕道:“卡斯特羅又犯病瞭!”
“媽媽,”
我悄聲問媽媽道:“李湘的爸爸怎麼啦?為什麼被批鬥啊?”
“跟金大炮一個樣,順嘴什麼都說,該說的也說,不該說的也說。本來他傢的成份就不好,這一亂說,還能有他的好哇,李湘的媽媽為瞭劃清界限,跟他離瞭婚,帶著李湘回老傢瞭,沒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嗚——嗚——嗚——”
真是禍不單行,我們可憐的卡斯特羅因管不住自己的嘴皮子,屢次三番地被揪鬥,李湘的媽媽又離他而去,意志本來就極其脆弱的卡斯特羅,根本無法承受這一連串的打擊,我們的卡斯特羅工程師神經徹底崩潰瞭。
他赤裸著上身,哭哭涕涕地滿走廊亂跑,跑夠瞭,跑累瞭,便在雪白的墻壁上信手塗鴉,很快,一部比畢加索還要畢加索的驚世賅俗之作橫空出世,卡斯特羅久久地盯著自己的大作,嘴裡則語無倫次地嘟囔著:“什麼啊,什麼啊,這都是什麼啊!……”
嘿嘿,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畫的是什麼,別人又怎麼能看明白呢?
完成大作之後,卡斯特羅工程師乘興躍上走廊的窗臺,他一腳踢開破窗戶扇,象《列寧在一九一八》裡的馬特維耶夫那樣縱身跳下樓去,嗨!
這個卡斯特羅啊,做起事情來,總是顛三倒四,丟東忘西的,這不,縱身跳樓之前,為什麼不非常響亮地大吼一聲:“瓦西裡!”
就這麼匆匆忙忙地跳瞭下去、不聲不語地跳瞭下瞭去,真是美中不足,讓我好長時間還為他感到莫大的遺憾。
咕咚一聲,樓房微微顫抖瞭一下,卡斯特羅工程師登時摔得腦漿迸裂,烏乎哀哉!
媽媽再也不允許我到走廊去玩耍,我自己也不敢去瞭,並且,走廊裡再也看不到一個小夥伴的身影,每天早晨,媽媽便拎著沉甸甸的大鐵鎖,對姐姐說道:“大傻子,”
媽媽的面色還是那麼的冷漠、語氣嚴厲地叮囑著我可憐的姐姐:“你別光顧著自己玩,你可要看好陸陸,不要讓他到處亂爬亂摸,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的,我打斷你的腿,聽到瞭沒有?”
“嗯,”
姐姐無比膽怯地點瞭點頭,待媽媽啪地一聲將房門鎖死後,姐姐則搖身一變,像個小大人似地站在我的面前喋喋不休起來:“小弟,不許摸這個,這是電源插座,摸瞭會電死的!”
“陸陸,你幹啥呢,哎呀,我的媽啊,你怎麼能擰煤氣開關啊,那樣,咱們都會被薰死的啊,快過來,快過來,你老老實實地坐在這看姐姐給你跳皮筋!”
“……”
姐姐不容分說地把四處亂串的我按在涼冰冰的木椅子上,然後,她從抽屜裡拽出那條多處斷裂的,不知系著多少個接頭的破皮筋,姐姐將皮筋的這一頭掛到床腿上,然後再將另一頭系在木椅子腿上,接下來便有來到去地瞎蹦亂跳起來,一邊跳著,嘴裡還一邊嘰嘰喳喳地哼唱著我聽得耳朵都磨起瞭硬繭的老舊歌謠。
我對跳皮筋這種隻屬於女孩子的遊戲從來不感興趣,我呆坐在木椅子上,閑極無聊之下便中瞭邪似地啃咬著已經舔啯得又紅又腫、充溢著酸腐氣味的大姆指。
“姐姐,”
我一邊舔啯著手指頭一邊央求姐姐道:“姐姐,別跳啦,咱倆玩一會摸瞎子吧!”
“不玩,”
跳得滿頭大汗的姐姐沒好氣地搖晃著那個紮著兩根羊角辮的小腦袋:“不玩,不玩,不跟你玩,你總玩賴,總是趁我不註意的時候偷偷地掀起毛巾看我藏在哪裡啦,我不跟你玩!”
“哼,不玩就不玩唄!”
我氣鼓鼓地撲通一聲平展展地趴到地板上,然後又哧溜一聲像條泥鰍魚似的鉆到瞭黑漆漆的、臟乎乎的床鋪底下。
我瞪著眼睛以一個探險者非常專業的目光在床鋪底下仔細地搜尋著,企盼著能夠找到一些可以尋開心的玩具。
我伸出手去在積滿灰土的地板上胡亂地摸索著,哦,這是什麼,他媽的,這不是媽媽早已穿開瞭幫的破皮鞋嗎,滾,一邊去吧。
嗯,這又是什麼,嗨,這不是爸爸的遊泳褲嗎?
咦,爸爸的遊泳褲咋扔到床鋪底下啦,休息日的時候,爸爸為瞭到湖裡去遊泳,曾經挖地三尺地找尋他的這條遊泳褲,可是說什麼也沒找到,氣得他抓耳撓腮,而媽媽則站在一旁興災樂禍地說道:“活該,找不到就別遊去啦,遊泳有什麼好玩的啊,難道你不知道,前幾天,三樓的老於是怎麼死的嗎?不就是因為遊泳淹死的嗎!”
嘿嘿,我終於恍然大悟,這一定是媽媽幹的好事,為瞭阻止爸爸不再去湖裡遊泳而發生料想不到的意外事故,媽媽趁爸爸不註意,偷偷地把他的遊泳褲塞到瞭床鋪底下。
望著手中的遊泳褲,我決定幫助媽媽繼續把爸爸的遊泳褲隱藏下去,於是,我咬瞭咬牙將手中的遊泳褲狠狠地塞進瞭媽媽的那隻破皮鞋裡。
做完瞭這件事,我心滿意足地扭轉瞭一下身體,啪,我的腦袋不慎撞到瞭什麼東西,我調轉過頭捂著隱隱作痛的腦袋定睛一看,嗬嗬,在我的眼前非常意外地擺放著一隻沉甸甸的大皮箱,我伸出手去輕輕地推瞭推,哇,好重啊,我按奈住無比興奮的心情,悄悄地繞到大皮箱的後面,然後運足氣力雙手同時推動,嘩啦一聲,大皮箱終於被我從床鋪底下給推瞭出來。
我興奮異常地從床鋪底下鉆瞭出來,一把掀開大皮箱,姐姐一臉驚愕地望著我:“小弟,你又幹什麼呢,你又瞎翻騰個什麼啊,看把屋子折騰的,到處亂七八糟的,等媽媽回來的時候,又得揍我啦!”
我置姐姐的警告於不顧,尤如發現寶藏似的一頭撲到大皮箱上,這是什麼?
啊,原來是一本又一本印刷精美、裝幀考就的毛主席語錄,我對這些玩意絲毫不感興趣,我一股腦將成堆的裹著紅塑料皮的、大小各異的紅寶書統統掀翻到地板上,然後繼續在大皮箱裡胡亂翻找。
哦,這又是什麼?
這不是爸爸和媽媽的結婚照嗎,嘿嘿,爸爸年青的時候可真英俊灑脫啊,梳著錚亮的大背頭,筆直挺括的中山裝上別著一支閃閃發光的英雄金筆,而濃妝艷抹的媽媽則穿著一件光彩奪目的花旗袍無比溫順地依偎在爸爸寬闊的肩膀上。
當啷啷,嘩啦啦,我的手突然觸碰到一堆堅硬的什物,發出一陣清脆的響聲,我低下頭去仔細地瞅瞭瞅,我的眼前頓時一亮,在大皮箱的最底層,擺放著一枚又一枚造型優美、精雕細琢的毛主席像章。
姐姐也被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光芒四射的毛主席像章深深地吸引住,她俯下身來輕輕地拿起一枚大如菜碟的毛主席像章,試圖掛在自己瘦弱的胸脯上,而我則抓起一把鐵制的、瓷制的、玻璃制的、大小各異的像章一枚接著一枚地掛在瞭胸前,繼爾又揀起一本紅通通的毛主席語錄,學著大人們的樣子,在屋子中央非常賣力地揮舞著,同時又瘋狂地蹦跳起來:“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姐姐握著那個菜碟似的大像章再次跳起瞭破皮筋:“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
“梆——梆——梆——……”
我與姐姐正跳得起勁,身後的暖氣管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隨即便發出一陣緊似一陣的脆響,這是樓下那位長著白毛女般的頭發,罵起人來咬牙切齒的小腳老太太在發出抗議,嚴重抗議我和姐姐因蹦跳而震動瞭樓板從而攪醒瞭她的美夢。
“梆——梆——梆——……”
“嗚——嗚——嗚——……”
聽到那剌耳的響聲,玩興正濃的姐姐先是茫然地一楞,繼爾便一臉無奈地撲倒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絕望地抽涕起來:“嗚——走廊不讓去,陽臺不讓上,皮筋也不讓跳,我還玩什麼啊,嗚——嗚——嗚——……”
走廊,哦,走廊,我突然想起來瞭,姐姐嗚咽之中擠出的這句話讓我立刻想起瞭那條給我和整個宿舍樓裡的小夥伴們帶來無窮快樂的大走廊,想起瞭我們終日在鐵欄桿上猿猴般地爬上爬下的情景。
啊,好痛快啊,好快活啊。
可是現在呢,我被媽媽無情地反鎖在屋子裡,過著度日如年的生活。
“姐姐,”
我的胸前仍然掛滿可笑的像章默默地走進廚房,我抓起兩塊冷慢頭又抱起瞭糖罐子,我悄悄地走到姐姐身旁:“姐姐,別哭啦,不讓跳就不跳唄,來,咱們吃慢頭吧!”
“不吃,不吃,我要跳,我要跳皮筋!”
姐姐沖我發起瞭犟脾氣,我不再理睬她,一個人坐到桌子上大口大口地啃起瞭硬如石塊的冷慢頭,然後又一勺接著一勺地往嘴裡塞著涼冰冰的白砂糖。
“你就知道吃,吃,吃,你是豬哇!”
看看天色漸漸黑沉下來,哭紅瞭眼睛的姐姐機械地從地板上爬起來,她一邊整理著被壓得皺皺巴巴的衣服,一邊臉色冷漠地教訓著我:“小弟,天快黑啦,媽媽快要下班啦,你還不趕快把這些東西收拾起來,等媽媽回來,看你把傢折騰這個樣子,不得揍死我啊!”
“嗯,”
我答應一聲,非常不情願地扔掉冷饅頭,然後慢吞吞地踱到大皮箱旁,在姐姐的幫助下我顧頭不顧尾地將紅寶書和大像章胡亂塞回到大皮箱裡。
“嘩啦”房門輕輕地響動起來,姐姐呆呆地說道:“媽媽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