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
怒氣沖沖的列車聲嘶力竭地呼嘯著,鏗鏗鏹鏹地奔馳在遼闊無垠的大地上,我依在姑姑溫暖的懷抱裡,望著車窗外一棵棵疾速地向後面退去的參天大樹,以及一閃而過的小村莊,心中充滿瞭激動和新奇。
擁擠的車廂裡,充溢著污濁的空氣,繚繞著嗆人的煙霧,滿臉疲倦、無所事事的旅客們,或是相互面無表情地對視著;或是以低沉的嗓音嘰嘰喳喳地交頭接耳著;或是反反復復地、毫無目標地亂翻著一張不無翻瞭多少遍,早已皺皺巴巴的舊報紙;或是默默地、孤獨地一口接著一口地狂吸著劣質的煙卷;或是百無聊賴地抱著發束蓬亂的腦袋呼呼傻睡。
“啊——”
姑姑仍然處在歸鄉的極度興奮之中:“終於可以回傢瞭!”
姑姑俊秀的面龐著揚溢著幸福的神色,一雙有力的、但去是溫柔的手臂緊緊地摟抱著我,健壯而又輕盈、豐滿嬌艷、曲線分明的身體上,不可遏制地發散著濃濃的、沁人心脾的、令我心曠神怡的青春氣息。
姑姑將我輕輕地按俯在她那高高聳起的、即堅挺又軟嫩的胸脯上,一對美艷的大眼睛充滿溫情地望著我,我也甜甜地望著心愛的、比媽媽還要親近百倍的姑姑。
在我心靈的深處,姑姑遠比媽媽要重要得多,那是因為姑姑給予我比媽媽還要多的、人世間最美好的、最幸福的母愛,一挨離開媽媽的身旁,我便永遠、永遠地把姑姑當作媽媽來看待,同時,又當作最為神聖的女神來看待。
望著女神姑姑流溢著無比愛憐的目光,我忘情地伸出手去,輕輕地撫摸著姑姑那白嫩中泛著微微紅暈的臉龐。
姑姑厥起紅通通的朱唇,沖我嫵媚地笑瞭笑,一縷閃爍著晶瑩光澤的秀發,從她的腦袋後面非常不聽話地溜過來,遮住瞭姑姑的眼睛,她揚起頭來晃瞭晃腦袋,可是,那縷秀發好象故意跟姑姑過意不去,依然無比討厭地遮在姑姑的眼前,我伸過手去,一把拽住那縷緩緩飄逸著的秀發,使勁地往姑姑的腦袋後面拉過去,由於用力過猛,姑姑細長的眉毛微微一皺,本能地搖晃起腦袋來:“哎喲,好痛!”
“哦,姑姑,對不起,”
我急忙松開姑姑的秀發,一把摟住姑姑的脖脛,厚嘴唇吧噠吧噠地親吻著姑姑的面龐,姑姑微閉著雙目,任由我肆意狂吻。
“嘿嘿,”
旁邊的旅客以羨慕的口吻問姑姑道:“這個小傢夥是你什麼人啊,看你們,好親熱啊!”
“我大侄,”
聽到問話,姑姑睜開瞭眼睛,一邊深情地撫摸著我的腦袋瓜,一邊極其驕傲地答道:“我大侄,這是我大侄,目前為止,我隻有這麼一個大侄!”
“啊,”
旅客深有同感地點點頭:“難怪,我說的呢,看得出來,你特別喜歡他!”
“那還用說!我,這是領我大侄回老傢,不光是我,我爹、我媽,都喜歡這個小傢夥!嘻嘻,”
“姑姑,”
我突然想起瞭什麼:“姑姑,咱們的老傢,在哪啊?”
“在,”
一貫不跟我開玩笑,說話總是認認真真的姑姑,今天卻破天荒地,第一次與我賣起瞭關子:“在哪,你猜猜?”
“我哪知道哇!”
我木訥地搖搖腦袋:“姑姑,爸爸、媽媽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的老傢在什麼地方啊!”
“在,”
姑姑用圓渾的手指尖輕輕地點瞭點我的鼻子:“告訴你,大侄子,咱們的老傢跟張作霖是鄰居,哈哈哈,這回,你知道在哪裡瞭吧!”
“哈哈哈,……”
座位四周的旅客們聞言,都轟然大笑起來:“哈哈哈,真有意思,原來,張作霖是你們的老鄉哦!”
“張作霖,”
我茫然地嘀咕道:“姑姑,張作霖是誰啊?是咱們一傢的麼?”
“哈哈哈,”
一個男旅客笑吟吟地告訴我道:“小傢夥,張作霖你都不知道哇,想當年,他可瞭不得啊,是東北王啊!”
“大侄子,”
狂奔著的火車,恰好爬上一座巨大的鋼鐵大橋,望著滔滔的河水,姑姑感慨萬分地說道:“大侄子,你的老傢,你的故鄉,你的祖根,就在遼河邊上!”
“遼河,”
我瞅著窗外的河水,問姑姑道:“遼河,大麼,有這條河大麼,有這條河長麼?”
“嘿嘿,”
姑姑不以為然地瞅瞭瞅窗外的河水:“哼哼,比她,可大多瞭,可長多瞭,並且,”
姑姑不無自豪地說道:“在大遼河的邊上,長著數也不數清的榆樹和柳樹,特別是柳樹,多得簡直遍地都是啊,在遼河岸邊的一條大深壕裡,柳樹最集中,最多,最密,那裡,就是咱們的老傢,叫柳壕!”
“柳壕!”
“對,柳壕!”
“嗚——嗚——嗚——……”
火車再次尖叫起來,聽著悶聲悶氣地吼叫聲,我問姑姑道:“姑姑,這個火車可真好玩,它為什麼一個勁地亂叫啊!”
“哦,可能是火車一天沒吃飯瞭吧,他這會正吵著肚子餓瞭,要吃飯呢!”
姑姑眨巴著眼睛,非常認真地解釋道。
“啊,原來是這樣,姑姑,火車餓啦,應該給它吃飯啦,姑姑,坐火車可真好玩喲!”
“嗨,你啊,”
姑姑埋怨我道:“陸陸,你太小,過去的事記不得啦,姑姑告訴你吧,你還沒到周歲的時候,就開始坐這趟火車瞭,每年至少坐兩趟,大侄啊,你已經記不得啦,每次都是我、或者是你爺爺抱著你,坐這趟火車,回老傢!”
“嗯,”
我不禁皺起瞭眉頭:“姑姑,我怎麼一點也不記得啊?”
“那時,你還太小,你才幾歲啊,能記住個什麼啊,等你有瞭記憶,你的媽媽就說什麼也不讓你回老傢瞭,唉,你的媽媽喲,心眼真毒,怕你跟老傢的人親近,疏遠瞭她!”
“哦,”
聽到姑姑的話,我釋然地點瞭點頭,心裡暗暗想到:原來是這樣,如此說來,我與這趟火車真是前世有緣啊,我剛剛糊裡糊塗地來到這個人世上,它便忠心耿耿地陪伴著我不知疲倦地在我的人生之路飛馳著、狂奔著。
啊,從此以後,這一奔馳,這一狂奔,可就是數十個春夏秋冬、數十個寒來暑往。
把一個茫然無知的幼兒,狂奔成為一個中年人,是啊,人生之路與這狂奔著的火車又能什麼兩樣呢,隻要一息尚存,我們就得一刻不停向著永遠也看不盡頭的目的地,狂奔而去。
我接過姑姑遞過來,已經精心剝好皮的紅蘋果,興致勃勃地倚靠在車窗邊,一邊卡卡地啃著可憐的蘋果,一邊不厭其煩地念叨著駛過的每一個小車站:“嘿嘿,公主嶺、郭傢店、四平、大榆樹,姑姑,下一站該到哪啦?”
“可能是十裡廟吧!”
姑姑沒有把握地嘀咕道。
漸漸地,火車做久瞭,鐵路沿線的車站名被我無意之間牢牢地刻印在童年時代的腦海裡,再以後,竟然能夠如數傢珍般地倒背如流。
成年後,我在酒桌上結識一位列車員,談及鐵路上的事情,我借著酒興念叨起這條貫穿東北全境的大動脈上那一座座名不見經傳的小車站,竟把那位列車員朋友聽得目瞪口呆:“哥們,你挺厲害啊,這些小車站的名字,我們許多列車員都記不全啊,業務考試的時候,經常為此丟分,你是怎麼背下來的啊!”
鐵路兩側的站名不僅被我牢記於心,我甚至還能憑著旅客們談天時差別不太大的語音,猜測出他們是何方人士:“叔叔,聽口音你是梅河口那一帶的吧?”
“阿姨,你是沈陽人吧?”
當列車駛過沈陽之後,車上的旅客頓時來瞭一次大換血,潮水般洶湧上來的旅客們,七嘴八舌地操起令我興奮不已的、倍感親切的傢鄉話。
“喂——這是咋的啦,地板咋這麼濕啊,差點沒把我滑倒!”
“媽喲,給我一塊面包!”
很多時候,每當聆聽到附近的旅客們大聲小氣地聊天時,那帶著濃厚地域口音的話語,聽起來就像已經回到瞭故鄉一樣。
啊,那個男人說話的聲音酷似我的三叔,而那個身著灰色風衣的女士,扯起海栗子味的長音來,簡直與我的老姨毫無二致。
哦,是不是我的三叔和老姨在車上啊?
我抬起屁股,跳到椅子上,扯著脖子舉目望去:嘿嘿,不是,根本就不是!
火車不再尖聲浪氣地瞎叫亂喊,大概是開車的叔叔已經把它喂飽,你看,它運足瞭氣力,呼哧呼哧,更加瘋狂地奔馳起來,錚亮的鐵輪無情地撞擊閃著寒光的鋼軌,發出極有節奏感的、鏗鏹有力的巨響。
我在姑姑的懷抱裡,悄悄地昂起頭來,偷偷地清瞭清嗓子,然後,便模仿著火車的樣子,縱聲喊叫起來:“嗚——嗚——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車廂裡面正昏昏欲睡的旅客們,頓時被我的惡作劇驚醒,他們抬起頭來,望著我哈哈哈地開懷大笑起來,車廂裡原本令人窒息的沉悶氣氛,頓時活躍起來:“這個孩子,真好玩!”
“好個淘氣包啊!”
“……”
“姑姑,”
望著漸漸遠去的太陽,望著緩緩陰沉下來的天空,望著已經是朦朧一片的大地,我滿臉疲倦地問姑姑道:“姑姑,老傢還有多遠啊,什麼時候才能到哇!”
“哦,”
姑姑吧噠親瞭我一口:“我的大侄子,你累瞭吧,別著急,等天徹底地黑下來,咱們就到傢啦,來,大侄子,在姑姑的懷裡,睡一覺吧,睡省瞭,就到傢瞭!呶,”
說完,姑姑拽過她的外衣,覆蓋在我的身上:“閉上眼睛,睡一覺!”
我幸福地閉上眼睛,腦袋一歪,在姑姑溫暖的懷抱裡,進入瞭甜美的夢鄉。
就這樣,我在光怪陸離的夢境中,在姑姑聖母般的懷抱裡,稀裡糊塗地回到瞭遼河岸邊的故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