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在漆黑的、空前沉寂的、連綿不絕的長白山脈顛波瞭十餘個小時,當夜幕漸漸散去時,我和大醬塊終於來到瞭靜謚、安寧的邊陲小城。
經過一番並不嚴格的、甚至是敷衍瞭事的例行檢查之後,大醬塊黑熊掌一揮,我便迷迷乎乎地操縱起方向盤,頂著冷冰冰的薄霧,帶著一顆強烈的好奇心和首次踏出國門的興奮感,將汽車緩緩地駛過邊境大橋。
出國瞭?
我一邊擺弄著方向盤,心中一邊激動不已地默默念叨著:出國瞭?
這是真的麼?
汽車很快便駛過邊境大橋,一座樸素的朝鮮小城映現在我的眼前,我自覺地放慢瞭車速,瞪大瞭眼睛,即驚且喜地左顧右盼著。
狹窄迂回,但卻極為整潔的街路兩側,隨處可見油彩紛呈的宣傳畫以及氣宇軒昂的巨幅標語,當汽車駛過一處很有可能是市中心的十字路口時,一尊金日城銅像盛氣凌人地高聳在花草並不茂繁的街心廣場中央,他無比自信地揮舞著巨手,金光橫泛的雙眼目空一切地傲視著薄霧彌漫的遠方。
而在他巨大身軀的後面,則可憐巴巴地佇立著一棟棟灰頭灰臉的低矮平房,間或一些簡陋的樓房,從那一扇扇微微開啟的窗戶裡,時而探出一顆同樣與我充滿驚喜和好奇的腦袋瓜來,冷漠地目送著汽車緩緩遠去。
雖然已時近正午,卻看不見一傢開門營業的店鋪,更尋覓不到飯店和旅館。
哦——我突然回過神來:操,你這個大笨蛋,街路兩旁滿目都是天書般的朝鮮文字,不識朝鮮文的你,知道哪傢是店鋪,哪傢又是飯店、旅館吶!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好玩、好吃、好喝的我,正專心致志地猜測著哪棟建築物應該是店鋪、飯店和旅館時,突然,從一棟粗糙不堪的二層建築物裡,傳出剌耳的鈴聲,旋即,從死亡一般沉寂的平房裡、樓房裡,不可思議地湧出潮水般的人流,更讓我費解地是,他(她)們均以軍人般的紀律和速度嘩嘩嘩地、極為自覺地排列成長長的縱隊,繼爾,又更為自覺地邁著並不整齊的步伐,拉拉搭搭地沿著彎彎曲曲的街路,亂亂紛紛地行進起來。
“嘿嘿,”
我淡然一笑,甚是疑惑地自言自語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去幹麼?”
“吃飯!”
身後的大醬塊表情木然地答道:“吃飯,他們排隊去食堂,集體吃午飯!”
“午飯?”
我看瞭看腕上的手表:“哦,舅舅,朝鮮同志都是十一點準時吃午飯麼?”
“十二點,”
大醬塊繼續漠然地答道:“朝鮮時間與中國相差一小時,現在是朝鮮時間十二點,朝鮮人開始吃午飯瞭!”
“好玩,好玩,真好玩!”
聽到大醬塊的解釋,望著長長的隊伍,我不禁想起傢中宿舍樓下那棟大躍進時代修建起來的“大食堂”“舅舅,朝鮮同志還在過著烏托邦似的集體生活,每天都聚在一起吃大鍋飯麼?”
“哼哼,”
大醬塊不屑地撇瞭撇厚嘴唇:“嗯,還在吃,幾十年都是這樣過來的!朝鮮同志的信念十分堅強,大傢不僅在一起工作,還在一起吃飯。直到目前為止,世界上可能還沒有第二個國傢能夠做到這一點。”
“這——”
我若有所思地說道:“這,這,這,舅舅,這簡直就是集中營的生活啊!我不喜歡!”
“你不喜歡,管你什麼屁事,朝鮮人倒是自我感覺良好,你不喜歡人傢的這種生活方式,朝鮮人還不喜歡咱們的生活方式吶,小子,你看,”
我順著大醬塊的黑熊掌望去,在汽車左側的山峰上,嵌著一排碩大的水泥牌:“舅舅,那有什麼啊,不就是水泥板麼!”
“小子,那是標語牌,過去,上面貼著好大、好大的漢字,大罵中國是修正主義,背離瞭馬克思主義!這幾年,兩國的關系多多少少和緩瞭點,朝鮮人就把罵中國人的漢字,都鏟掉瞭!呶,”
大醬塊又指瞭指山頂上一處瞭望塔似的建築物:“過去,那裡架起瞭高音喇叭,一天到晚不停地用漢語廣播,向中國人宣傳主體思想,教中國人學習正宗的馬克思主義,告訴中國人什麼才是真正的共產主義!現在,關系改善瞭,大喇叭也啞瞭,嘿嘿!”
汽車繞過朝鮮人民偉大的領袖、救世主般的慈父、天才的主體思想的創造者——金日成的大銅像,在街心花園的一處最為理想的地帶,座落著一棟不可一世的政府機關的建築物,大醬塊命令我停下車來,如此這般地叮囑我一番,然後,扭動著狗熊般的贅肉,獨自一人鉆進政府機關的建築物裡。
我獨自一人守候在汽車裡,閑極無聊之下,我索性拽過大醬塊的手提電話,撥向國內的傢裡,我握著電話,親切地呼喚道:“喂,喂,藍花,藍花,”
“嗯,你是誰啊?”
話筒裡傳過來的,卻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你是誰啊?”
“你是誰?”
我氣得渾身劇烈地哆嗦起來:“你是誰?”
“哦,老公啊,”
藍花終於接過電話:“老公啊,你好啊,好想你啊!”
“滾,”
我怒不可遏地謾罵起來:“操你媽,藍花,我剛離開傢,你,你,告訴我,剛才,是誰接的電話?”
“哼,”
藍花毫無廉恥地答道:“你咋唬個啥,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瞭,你不是也明確表態瞭嗎:不在乎我的過去!怎麼,你受不瞭,你吃醋瞭,哼,…”
藍花啪地摔斷瞭電話,我早已氣得七竅生煙,握著電話歇斯底裡地破口大罵起來。
我正不知疲倦地謾罵著,從建築物的大門裡魚貫而出一群衣著呆板、色調單一的朝鮮同志,他們嘻嘻哈哈地圍攏著大醬塊。
大醬塊極為友善地攏開朝鮮同志,神彩飛揚地向我擺擺手,示意我將汽車開到與政府機關緊鄰的一棟類似招待所的三層樓房前,然後,轉過身去,在朝鮮同志的簇擁之下,大醬塊大搖大擺地走進那棟寂靜得可怕的建築物裡,不多時,大醬塊的大腦袋突然溜出瞭建築物,黑熊掌沖我一揮,我會心地點點頭,循著黑熊掌,暈頭轉向地鉆進建築物裡。
中國時間下午三時半,在朝鮮小城一傢由政府機關開設的招待所裡,大醬塊命令我將事先準備好的烈性白酒、各種罐頭、水果、熟肉等等食品從汽車貨箱裡一一拎到招待所的餐桌上,整齊有致地擺放好。
然後,大醬塊堆起虛情假意的笑臉,像模像樣、不卑不亢地站立在餐廳的中央,在一群面呈菜色而表情卻很是嚴肅的朝鮮同志面前,扯著讓我總想發笑的公鴨嗓,操著讓我半懂不懂的朝鮮語,鄭重其事地打起瞭公式般的官腔。
我默默地站立在堆滿食品的餐桌旁,心情煩燥到瞭極點,望著大醬塊那煞有介事的神態和油腔滑調的口吻,我即好氣,又好笑,而尊敬的朝鮮同志,哪裡有什麼心思聽大醬塊沒完沒瞭地胡言亂語,他們一邊心不在焉地點頭應承著,一邊將一雙雙火辣辣的目光移向食品如山的餐桌上。
大醬塊滔滔不絕地話語終於停頓下來,他伸出黑熊掌,拽住口水直流的朝鮮同志們,熱情地把握著,假惺惺地寒喧著,然後,拉起朝鮮同志的手,嘰哩哇啦地走到寬大的餐桌前。
大醬塊喜不自勝地啟開一瓶酒香濃鬱的烈性白酒,客客氣氣地給朝鮮同志一一斟滿,隻見大醬塊握著白酒瓶,沿著餐桌一杯一杯斟著酒水,由於杯小人多,剛剛斟至圓桌的半弧中央,對面性急一些的朝鮮同志,早已按耐不住,悄悄地端起小酒杯,乘著大醬塊不留意,咕嚕一聲,便將一杯白酒輕而易舉地灌進喉嚨管裡。
我咧瞭咧嘴,又啟開一瓶白酒,給這些性急的朝鮮同志,重新斟滿酒杯,重新得到白酒的朝鮮同志紛紛向我報以熱忱的微笑,同時,手掌微抬,以朝鮮族的方式向我表示著友誼之情。
“都木,”
在混亂不堪的斟酒過程中,我突然發現有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朝鮮同志始終筆直地呆立在餐廳的大門處,望著香氣四溢的酒杯,不可抑制地吧嗒著舌頭,吞咽著口水,我握著半瓶白酒走到他的面前,友好地拽住他的手臂,用最為簡單的朝鮮語,示意他坐到餐桌前,一同進餐,可是,無論我怎麼連說帶筆劃,他說死也不肯挪動一步。
“喂,喂,小子,”
大醬塊抹瞭抹額頭上的汗水,發現我正生拉硬扯著年輕人,便悄悄地走到我的身旁,用空酒瓶頂瞭頂我的胳膊肘:“小子,算瞭,算瞭,他是絕對不敢坐下來吃飯的!”
“為什麼,舅舅!”
我依然心有不甘地拽著年輕人的手臂,轉過頭來問大醬塊道,大醬塊低沉地回答道:“他是司機,朝鮮的等級制度相當嚴格,可不像咱們中國,司機,是絕對不能與領導坐在一起吃飯的!”
“噢喲!”
聽到大醬塊的話,我恍然拍瞭拍腦門:“原來是這樣,那,我就不能難為你嘍,親愛的朝鮮同志!”
“咕嚕!”
大醬塊興奮地舉起瞭酒杯,與朝鮮同志一番熱烈的問候之後大傢紛紛舉起酒杯,一通咕嚕之聲響過,所有的酒杯均無一例外地空底朝上,大醬塊非常得意地擺擺手,待朝鮮同志們一一落座,大醬塊滿面春風地拉開旅行袋,掏出一條條高檔香煙,讓我幫助他,逐條分發給在座的朝鮮同志。
“中國同志,中國同志!”
我剛剛將香煙分發到餐桌的中央,身後突然傳來低沉的女音,我循聲望去,在餐廳的門外,有一個身著制服的朝鮮女同志,笑吟吟地望著我,指尖不停地彎勾著:“中國同志,中國同志!”
“什麼事!”
我匆匆分發完香煙,然後,悄悄地溜出餐廳,來到朝鮮女同志的面前:“尊敬的朝鮮同志,你有什麼事啊,請吩咐!”
“中國同志,您,”
朝鮮女同志指瞭指餐桌上的空酒瓶:“您還有酒麼?”
“哦,”
我沖朝鮮女同志友好地一笑:“請等一會,”
很快,我將一瓶白酒偷偷地拎出餐廳,極為討好地送到朝鮮女同志的面前:“給——”
“謝謝,謝謝,謝謝,”
朝鮮女同志頻頻地感謝著,歡天喜地接過酒瓶,我驚訝地問道:“朝鮮同志,你的漢語,說得真好啊!”
“嘻嘻,”
朝鮮女同志一邊欣賞著手中的酒瓶,一邊坦然答道:“邊境的朝鮮人,多多少少都會說一些漢語,並且,我的工作性質,決定我必須說好漢語才行哦!”
“朝鮮同志,您叫什麼名字啊?”
“順姬!”
朝鮮女同志愛不釋手地撫摸著亮晶的酒瓶:“中國同志,真是太感謝您瞭,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酬謝你哦,中國同志,”
話沒說完,順姬掏出數張朝鮮幣:“中國同志,這點錢,算是一點謝意吧!”
“不,”
我慌忙推開順姬的手掌:“不,不,這錢,我絕對不能收,中朝友誼麼!一瓶酒,算得瞭什麼!”
“可是,”
順姬面露難色:“中國同志,你不收錢,我就更不好意思瞭,唉,真不好意思,真不知應該怎樣謝你!”
“嘿嘿,”
我正色迷迷地盯著順姬的胸脯,突然,一顆耀眼的小東西,將我邪糜的目光,吸引過去,我定睛一看,哇,原來是一枚造型精美的金日成像章,我興奮地伸出手去:“順姬,如果實在想酬謝我,就把這枚像章,送給我吧!”
“別,”
我正欲摘下順姬胸前那顆閃閃發亮的像章,順姬突然板起瞭面孔,迅速地向後退去,一隻手死死地捂住像章:“別,別,別摘,這可不行,慈父的像章,是不能隨便送人的!”
“哦,”
望著順姬嚴肅的表情,我隻好收回手掌:“順姬同志,既然是這樣,我,就不難為你啦!”
“中國同志,”
片刻,順姬認真地問道:“您真想擁有一枚偉大領袖的胸章麼?”
“當然,”
我嘴不對心地答道:“當然,順姬同志,我非常想擁有一枚偉大領袖的像章,順姬同志,我對朝鮮很有感情哦,我還會唱朝鮮國歌吶,”
說著,我低聲哼哼起來,順姬的臉上頓時泛起幸福的神色,激動分萬地拽住我的胳膊:“中國同志,你唱得真好啊,你是從哪學的啊?”
“收音機裡,”
我答道:“順姬同志,我不但會唱朝鮮國歌,我還會唱金日城將軍之歌,賣花姑娘,血海!”
“太好瞭,太好瞭,”
聽到我粗沉的歌唱,順姬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起來,手掌更加有力地拽扯著我的手臂:“中國同志,你對朝鮮太友好瞭,中國同志,放心,我一定想辦法讓你擁有一枚慈父的像章,你配,你應該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