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一早的天氣非常炎熱,在毫無遮蔽物的網球場上來回奔跑大約10分鐘便讓人滿頭大汗、氣喘籲籲。整個球場沒有其他人,隻有我、大學同學和可憐的張先生,三人隻輪流打瞭不到半小時,就決定今天到此為止。
「真是折騰人的運動啊!」
同學邊咳嗽邊擦著汗,抱怨的說。
「接下來就是夏天瞭,那才讓人不知如何是好呢!」
中年主管張先生打趣地說。
我沒有說話,隻能自顧自地把一大罐礦泉水往嘴裡倒。才離開學生時期不久,但是體能已經完全不復「當年」。
「不過你們打得比上次好瞭,怎麼樣,改天要不要來陪打幾局,順便幫你們引薦一下?」
張先生拍拍我同學的肩說。
「他的女友才是真的厲害,以前是網球校隊!」
同學笑著指向我。主管投以佩服的眼神。
我微笑不說話,繼續喝著礦泉水,腦中回想起往事。
曾經有一次,我不知哪根筋不對,說要挑戰琳君,於是約她到網球場約會。
其實我心裡想著憑借男性運動本能,應該不會輸給她太多才對。
一開始我頻頻得分,把球打到琳君的死角,於是開始得意起來,更開玩笑說也許自己可以試著加入校隊。
想不到琳君忽然認真起來,把我殺個片甲不留。
我灰頭土臉得落到隻有撿球的份,琳君半認真、半嚴肅的走到球網邊,跟我說下次說話要小心點。
她總是如此好勝。
「下次約女朋友一起來吧,多個少女也好玩點。」主管拍拍我說。
「哈哈,再說吧!她現在為瞭業務苦惱呢。」
我隨口回應,起身收拾球具。我心想,如果真要約琳君來與三個男子打網球,她大概不會有興趣吧!況且,我們打得還真爛。
球聚結束後,我趕在下午與文忠開會前,去找瞭琳君一同吃午餐。
琳君為瞭把手上的傳單與資料發完,周末也穿著制服在戲院附近工作。我一抵達現場,便看見她對著往來的人潮鞠躬哈腰,有些別扭的遞出手上的廣告紙,但卻沒有任何人理會她。
我看著,心裡冒出瞭些微的不舍,於是便走上前去跟她拿瞭一張。
琳君一看到我,便忽然擺出瞭可愛的任性表情,瞪著我。
「你拿做什麼!不準拿!」琳君耍脾氣般的說。
我笑著想摸她的頭,卻被躲開。
「不要碰!你又不買!」
琳君抱著一疊傳單,往旁站瞭一步。
「我買我買,還不跟我介紹?」
我笑著說,把她手上的傳單搶過來,也跟她一起對著路人遞出那些紙張。
我們一起在路邊發瞭一陣子,卻仍隻送出大約四、五張,願意駐足聽琳君解釋內容的人,是半個也沒有。
我摸瞭摸琳君的頭,要她一起去旁邊的咖啡廳吃飯。
咖啡廳裡,我們點完餐後不發一語,琳君安靜的看著智慧型手機,我則仍在不停的喝著水。
「不是說要跟我介紹保單內容嗎?」我說。
「你可別因為可憐我才這樣!」
琳君賭氣的說,假裝倔將的語氣中難掩疲憊。
「我想存錢呀,快跟我說吧。」
我收起笑容,看著她的雙眼說。
於是琳君半信半疑,拿出背包裡的資料、攤開在我面前,開始對我解釋起來。我表面上假裝認真聆聽,卻心不在焉。我隻是想讓琳君建立起基本的信心,讓她開心罷瞭。我早已決定,要向琳君買一紙最低價格的儲蓄型保險。
「好啦,我決定要簽約瞭!張小姐,請問該簽什麼文件?」
琳君講到一段落,我便開口說。
「我都還沒講完。」
琳君喝瞭一口冰拿鐵潤喉。
「我就買最便宜的這個吧!反正之後可以再調高不是嗎?」
我指著五顏六色的書面資料上,數字最少的那一欄。
琳君露出狐疑的表情,將她的智慧型手機放到桌上。星空的桌佈照片已被換成一張開滿櫻花的山景,但我還是想念那張我倆的合照。
「那你看完合約,在最下面簽名吧。後面還有幾格也要簽名。」琳君滑動手機頁面說。
「現在已經可以用手機簽約啦?」
我驚嘆著說,這回是真的驚嘆。
「對啊,你簽完名就會自動回傳。」琳君說。
我將手機轉向自己,用手指在螢幕上筆畫,寫下自己的名字。
吃完飯後,我到櫃臺付瞭錢,準備與琳君告別。琳君下午還要持續發送傳單的行程,曾經是法律系高材生的她,仍要在炎熱的鬧區中發放傳單。我滿是疼惜地轉頭看她,卻發現她悶悶不樂。
我還沒開口,她便先開口。
「下次不要再幫我付錢瞭。」
我要解釋,但還沒出聲,她又繼續說下去。
「我也不要你覺得我很可憐。」她說。
我忍不住,上前抱住她。分不出是套裝的材質摸起來很硬挺,還是琳君的身體實在太過僵硬。放開她的時候,我看見她迅速擦掉眼角的眼淚。
「沒事啦。我會加油的。」
琳君露出笑容。
我勉強微笑,想摸摸她的頭,又怕她會躲開,於是強忍住不伸出手,隻點點頭跟她道瞭別。
離開戲院區的時候,我轉過頭看瞭她,她已像機器人一樣繼續向路人不停遞出傳單,仿佛方才的脆弱不存在。
我腦海中,大學時期那個要耍脾氣的琳君身影與現時的她重疊,竟變得有些微陌生。大學時候那個連分組報告,都會耍賴要我幫她找資料的女友,竟如同遙遠的夢境一般不真實。雖然最後她還是把報告好好地完成瞭,但鬧的脾氣卻一點也沒少過,當時不知花費瞭多大力氣才安撫瞭她。那個時候的我,覺得她那模范生般的形象與私底下驕縱的模樣反差真大,而出瞭社會後回想起來,想不到卻意外地令人懷念、讓人感到可愛。
剛才沒有開口問她要不要找一天周末一起打網球,應該是正確的決定吧。
當我抵達下一間咖啡廳時,文忠學長已經坐在最裡頭的位置使用筆記型電腦。文忠散發著一種疲憊的氣息,和琳君的疲憊感卻是截然不同。琳君所經歷的是社會新鮮人與社會文化的沖突,因此是帶有焦躁的情緒;然而文忠更像是發自內心的疲倦,是過於繁忙造成。似乎每次與他見面,他都更消瘦瞭。
「學長。」
我出聲引起文忠的註意,在他對面坐下。
這間咖啡廳販賣著廉價的飲料與餐點,因此吸引瞭很多逛街的人入內乘涼,室內非常吵雜,充滿瞭交談和餐具碰撞聲。律師總是喜歡這樣可以掩蓋掉交談聲的空間。
我沒有拿出資料,便開始口頭向文忠解釋目前為止我所做的功課。
文忠一邊用筆記型電腦鍵盤打字,一邊豎耳傾聽我的情報。我邊敘述,邊想文忠這樣傑出的律師,不知何時會離開事務所、自立門戶,我想那應該是不久後的事情吧。
「我大概知道瞭。」
我的說明告一段落後,文忠簡短的點瞭點頭。
我拿起冰咖啡喝瞭一口,環顧瞭一下店內的人們。
文忠忽然闔上電腦,拿起桌面上的文件排放整齊、收進文件夾中,然後抬頭看著我。
「老實說,我有一個案子,我有點懶得管,你要不要試試看?」他忽然這麼說。
我一驚,停止喝咖啡,吸管內的飲料下降落回杯子內。
「老板那邊我會跟他說明一下,基本上還是掛我的名字,但我真的太忙瞭,所以給你主導。」
文忠推瞭一下眼鏡,也拿起馬克杯啜飲瞭一口。
「有點緊張。」我誠實的說。
「那麼就這樣說定嗎?」
文忠挑起一邊眉毛,看著我說。
真不愧是文忠學長,一點試探式的廢話疑問句都沒有,便從我口中聽出我並沒有拒絕,因為我使用的字詞是「緊張」而非「害怕」。也許對於充滿社會歷練的人,會認為像我這樣初出茅廬的菜鳥,不該如此自信滿滿,但當時的我、躍躍欲試的我,又怎會放過這樣的機會?我微笑點頭,表示接受。
「無聊的案子,又是什麼外遇的,不明白這些人為何要結婚。」
文忠自言自語的說著,又再次打開筆電。
「學長,你有想過要自己開事務所嗎?」
我忽然問,使得文忠不得不看我一眼。
「還久吧,我老婆懷孕瞭,現在的我可不容許有失誤啊。」
文忠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是他少見的表情之一。剛才批評別人為何要結婚的人,原來也已經結婚瞭呀。
我瞪大眼睛,畢竟學長鮮少談論私事,也甚少參加公司的聚餐或任何業務應酬,他是事務所內最資深的律師之一,幾乎所有人一進事務所工作時,他便是現在這副模樣,因此事務所的同事們,最不熟悉、也最敬畏三分的便是文忠學長。
「不說這個瞭。你確定這些資料都沒問題吧?」
文忠收起笑容,回復成原本的嚴肅表情。
我點點頭。雖然我很想跟他說刺青的事情,在最後一刻卻沒有說出口,因為也許聽來會有點像穿鑿附會,況且也不是什麼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侃侃而談的內容。
「對瞭,我們可不是征信社,別角色扮演過頭瞭。」學長說。
我持續點頭,卻心不在焉,滿腦子想著那即將由我主導的案子。
當我與文忠一起將新案子的資料閱讀完畢,走出咖啡廳時已經晚上瞭。
我忍不住馬上傳訊息給女友,想要跟她說這件振奮人心的消息,但她既沒有讀取、也沒有回應,我關起手機,在周末夜晚的街道上閑晃。
離咖啡廳不遠的幾個街區,便是整個城市中最以夜生活著名的區域。霓虹燈整晚不停的閃爍著,即便是狹小的巷道內也有人群排著隊準備進入酒吧裡,各傢店內吵雜的音樂以及喧鬧聲透過厚重的大門傳出,帶有醉意的男男女女在街道上抽煙、交談,要再晚一些,才會開始有人東倒西歪,或者意亂情迷。
即使是尋歡作樂的地方,也存著階級這樣的概念。看起來華麗奢華的店外,停著無數名車,那些車子即使是小有成就的律師也得認真存錢才買得起。進出這些店的人們,手上拿著同樣名貴的首飾、皮包、香煙。而裝潢簡單的店,外頭沒有車輛,裡頭坐著一個一個,獨自埋首喝酒的人。大多是男人。
我越過一條街,來到比較沒那麼喧囂的一角,腳步停在一間顯然是林立的店面中,偏向樸實風格的一間店前。店裡人很多,音樂放得大聲,但交談的人們看起來顯得冷靜且理性,沒有那種酒酣耳熱或故意喝醉的氣氛。
透過窗戶的反射,對街的人群正在誇張的互相大聲說話、大笑、跌倒。女人有時攀在某個男人身上,突然又嬌笑著捶打他,有時跑開、有時又忽然靠得很近。男人手上拿著車鑰匙晃啊晃,偶爾指著另外一個男人哈哈大笑,那個被嘲笑的男人雙手一攤,隨手摟瞭身旁的一個女人,試圖表現瀟灑。
我轉過頭,準備往一旁的公車站牌前進時,和迎面而來的女人對上瞭雙眼。
「紀穎。」
我在心裡說出。
紀穎看見我,先是面無表情,然後微微一笑。律師的直覺與職業反應在此時大肆運轉,但我卻無法解讀紀穎的笑。我理性地告訴自己那是禮貌性的微笑,就像漂亮的女人看見一個正在打量她的男人,而男人的視線並不討厭時的那種微笑。但我覺得那多少又帶著會心一笑的成分,像是遇見認識的人。
「嗨,紀小姐。」
為瞭不讓自己顯得愚蠢,我率先說。但一說出口,卻感覺更加窘困。
「賴先生。」
紀穎往我走近。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要向我走近。她走來的同時,用左手將左邊的頭發撥到耳後。她的左耳上掛著一副垂鏈式金色十字架耳環。隻有左耳有耳環。
紀穎穿著雪紡材質的短袖上衣,是深沉的藍綠色,領開得很寬,露出鎖骨和項鏈。下半身穿著白色窄裙,材質也許是皮革,而腳上穿著同是藍綠色的跟鞋,右腳踝的金色腳鏈很細,閃爍著光芒。她的右肩掛著長帶式的小方包。
「來喝酒嗎?」
我像個蠢蛋般的開口發問。
紀穎微笑搖頭,正準備開口之際,我反應不及又開口說話。真該等她先說的。平時在律師事務所裡特有的裝模作樣,此時完全失效。
「那要一起去喝杯酒嗎?」
意圖真明顯。就連此時回想起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麼會這樣。
「我在等人。」
紀穎將頭歪向一邊,笑容綻開。
「該不會是你老板吧?」
我憑著直覺接話。
她沒有回答,保持著微笑看向對街熱鬧的一端。
我無言以對,雙手插著口袋不知該如何繼續說話。
「啊,來瞭。」
紀穎看向我背後的方向。
我轉頭,末班公車緩緩停靠在我們面前。
「原來是公車嗎?」我笑出來。
「是啊。」
紀穎也笑出來,是輕松而開心的笑。像是嘲笑我的愚蠢,但我卻感到開心。
我們一同上瞭車,雖然我的心中對於接下來的路程該如何繼續向她搭話而煩惱,但還是跟在她後頭而上瞭車。
「所以你是下班嗎?」我問。
「算是吧。公司接瞭一間酒吧的設計案,我過來看一下。」
紀穎出乎我意料的回答瞭問題。
我一邊拼命忍住不問她是否與老板一同前來,一邊想著如何接續話題。
「要不要坐一下?」
經歷瞭腦力激蕩,我隻能非常無用的說出這句。
紀穎用看著奇怪生物的眼神看著我,像是憋笑,又像是不知該如何反應,在我們面前的空座位坐瞭下來,她坐在靠窗的一側。
我也在她身旁坐瞭下來。
「什麼樣的酒吧呢?」我問。
「算是一種新型態的酒吧吧,業主說他想要跟旁邊其他的酒吧都不一樣。但是我覺得酒吧不就是那樣子嗎,哈哈。」紀穎回答。
我點頭表示贊同,接著突然脫口而出的話令我自己大吃一驚。
「對瞭,其實我不是賴先生。」我說。
看著窗外街景的紀穎轉過頭來看著我。
「其實我是律師。這是我的名片。不過請你聽我解釋一下……」
紀穎接過名片。
「是因為在那樣的場合,總覺得若是讓人知道我是律師,會引起一些誤會,畢竟……」
「李董事長。」
紀穎噗哧一聲笑出來,說出我原本想說的,她接著說。
「可是那天來瞭很多律師唷。包括跟李董事長一起進行典禮的,莊大維先生,就有一個是很有名的律師,他是投資人。」
她說,最近有許多謠言指出這位大律師即將投入政治界,參選議員。
「他是我們學校的老老老學長,很久以前的。」
聽瞭名字,我直覺反應說出口。
「該不會所有的律師都是從你們學校出來的吧?」
紀穎對我開玩笑。
「還有檢察官。」
紀穎的反應讓我如同吃瞭定心丸,於是我也開起玩笑。
說完這些後,我們沉默下來。
「我的站到瞭。」紀穎忽然說。
我準備要起身讓路時,紀穎卻已經站起來從我面前跨步到走道上。
「掰掰。」我舉起手說。
「掰掰。」
紀穎回答,用左手揮舞我的名片,開玩笑般的看著我。
我笑開來,目送她下車。
剩下的路程中,我不停看著紀穎的個人頁面,思索著是否該按下交友邀請,但直至公車到站,我始終沒有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