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地殘枝,點點灑灑的血跡已變得暗沉,
吳征受傷暈去後,突擊營將士就地休整。經歷近兩日的激戰,將士們均疲憊不堪。他們包紮傷口,調養內息,隻是缺瞭主心骨,將士們的目光多少有些迷茫。林中一戰的損失遠比估計的要大,突擊營陣亡四十六人,帶傷的足有百餘人,三百精銳人馬,隻餘不足二百人。
韓歸雁背在身後的雙手握瞭握!突擊營出征之前,她就準備瞭多達五種後續計劃。霍永寧的意外出現,讓突擊營這一戰不僅沒有達到重創向無極與丘元煥的目的,還讓損傷足足多瞭一倍。即便這樣,也還在預估之內,韓歸雁來之前就做好瞭最壞的打算。但讓她頭疼的是,突擊營眼下士氣不高——包括她自己在內。
千算萬算,都算不到吳征會受傷,也算不到吳征再遇霍永寧會心神激蕩如此,竟至暈去。突擊營是韓鐵衣訓練成軍,柔惜雪指點武功修為,倪妙筠監視諸軍讓他們又敬又怕,也是她麾下的精兵。可唯一的主心骨,隻有,也隻是吳征。經歷瞭傷亡之後,這個男人躺在厚厚的草甸上深蹙著眉,眼角還有不住湧出的淚水,似乎在夢中還在回憶無盡的傷痛。
柔惜雪盤膝坐在吳征身側閉目垂首,手中撥弄佛珠默念經文祈祝。她的遭遇與吳征相似,感受最多,對她往年的作為更加自責。那段晦暗得看不見光的歲月裡,自暴自棄,但有人卻在臉上笑著,心中淒苦地負重前行。而自己,卻做得太少太少……
「征兒的心結從來沒有放下,修為越高,大事做得越多,他就越後悔。」祝雅瞳向陪在吳征身邊的諸女道,說著說著抹瞭抹雙目。
「大師兄從小到大都沒偷過懶,那時候他自己也剛下山不兩年,要他背負那麼多,還要和頂尖兒的人物比,待他太不公……」顧盼早哭紅瞭眼,她不再是無憂無慮的小丫頭,經歷過生離死別的人,會懂得死去人的悲壯,也會懂得活著的人所需要背負的東西。
「正是這些不公,才讓他今天能站在你們前面,死死頂住丘元煥的【兩儀落】,保護你們不受傷害。」祝雅瞳心中大痛,又忍不住十分的傲然:「沒事的,征兒不會有事,一個男子漢本來就有他必須承擔的事情。」
「祝夫人說得沒錯。不要哭,我們都不要哭,也不要心疼。」陸菲嫣婷婷起身,抿瞭抿唇道:「吳郎有他的理想和抱負,我們都要盡力幫著他才是正道。心疼和不忍不能改變他的心意,也不能改變他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情,更不能讓他的理想達成。這是吳郎的宿命,我們都要開開心心地伴著他,幫著他完成這些宿命!」
陸菲嫣說完,與林錦兒對視一眼。林錦兒將吳征從小撫養成人,吳征小時,她總感慨吳征太過成熟,遇事沉著冷靜,總會自己思考解決之方,從來不哭不鬧。可到瞭今日他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卻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也幾乎將她的心都扯碎瞭。在吳府裡林錦兒曾日日板著臉,就希望能督促吳征快些復仇。吳征每日請安,總是恬然著面容,當時自己又何曾想過他剛成年不久,何曾想過他的心裡和自己一樣飽受煎熬,一樣痛不欲生。
「我說……不好意思,不想煞風景,但有些話你們不好說,我來說。」欒采晴瞥瞭林錦兒一眼,目中不屑,哼聲道:「祝雅瞳,我知道你現在又心疼又得意。我隻想提醒你們一句,不管你們心疼也好,得意也罷,不管他心裡有多難過,又有多累,眼下他沒資格再暈下去。你們多舍不得都不重要,他要再不醒來,這一仗也不用再打下去啦。」
「公主金玉良言。」祝雅瞳摸瞭摸吳征的臉龐,抬起藕臂伸出纖指,美眸眨瞭眨看準瞭吳征身上的穴道,提起一身精純內力就要一路點吳征周身大穴將他喚醒。
「唔……」纖指未落,吳征四肢抽瞭抽悠悠醒來,時機巧得仿佛他一直在假寐偷聽。
眨眨眼凝聚瞭會視線,仰身坐起咬著牙忍下內傷的裂痛,吳征看瞭看天色道:「我昏瞭多久?」
「一個半時辰。」吳府諸女一下子圍瞭上來,祝雅瞳笑盈盈道:「不遲不早,剛剛好。要再晚些,娘就要點醒你瞭。」
突擊營的將士不敢上前打擾,一個個踮起腳尖遠遠地探頭探腦。不知怎地,光是聽聞吳征醒來,他們心中陰霾便掃去瞭大半,仿佛正有陽光透過層層雲霧。
「這麼久……」吳征暈迷過後混沌的腦海短時間便清明過來,高喊道:「於右崢,墨雨新,你們怎麼樣瞭?」
「於右崢性命保得住,傷勢也重的很,我吩咐人將他送回夷丘城去瞭。墨師也受瞭傷,硬是不肯回,還留在這裡。」
韓歸雁的回答讓吳征如釋重負,就聽墨雨新在遠處高喊道:「謝大人關心,屬下一點皮肉小傷算不得什麼。能與大人並肩作戰是屬下三輩子才修來的福氣,屬下不回去。」
「這傢夥……」吳征笑著搖搖頭,騰地從軟軟的草甸子上跳起,伸伸腰,踢踢腿舒展筋骨。與韓歸雁隻對視瞭一眼就知目前的狀況,吳征環視一圈道:「就剩下咱們還能打瞭……」
「陣亡四十六人,帶傷不宜再戰的六十九人。有墨師帶頭,剩下輕傷的兄弟就不肯走。」韓歸雁在吳征耳邊低聲道:「我們人數不太夠,你有辦法麼?」
「什麼時候打仗是比人多來著?」吳征刻意喊得大聲,嗤笑著道:「否則還打什麼仗,兩邊人數拉出來比一比,少的直接投降便罷瞭,還打什麼打,兄弟們說是不是?」
突擊營的將士齊齊哄堂大笑。
「你奶奶的,阿彌陀佛,大傢都明白的事情,偏生大人就能說的清清楚楚,我和尚就不行。」忘年僧雙手合十,一臉悟透禪機之狀。
「哈哈哈哈,大人言之有理。」墨雨新揮著拳頭喊道:「咱們突擊營在大人的引領下,打架哪回不是人數居於劣勢,哪回又打輸瞭?」
「嘖,墨師,你這人說話就是愛浮誇,恭維起人來有時候我都打冷擺子。」吳征走向將士們,搭著墨雨新的肩膀道。
「大人,屬下從前看相算命習慣瞭,總揀些好話來說,但是字字都是肺腑之言哪。」
「我知道。」吳征點點頭,向四周挺直瞭腰板站立如標槍的將士們道:「其實有時候我說話也總會浮誇些,但我和墨師一樣,既然說瞭出來,就一定會去做。做得不夠好,不夠快,沒關系,我在做,我在盡力做。」
吳征指著身後的諸女道:「上回和燕國開戰,我和兄弟們說過,我的娘子在陵江城被團團圍困,正浴血奮戰,我要去救她們!不管敵人再強大,路途再兇險都要去,自己的娘子都不去救,還算什麼男人?這一回也一樣,夷丘城江岸邊足有七萬的燕軍,他們想從這裡渡江,然後順江岸東下,把盛國的花花世界,錦繡江山全變成戰火連天。我傢的娘子待我好,我就得幫她們扛起艱難。此地往東南,都是各位的同胞,我們可能吃過他們種出的大米,做出的饅頭包子。上一回兄弟們二話沒說,陪著我去出生入死,就算我吳征其實是個外人,還沒什麼本事,兄弟們還是陪著我去瞭。好些兄弟在燕國的大地上丟瞭性命,再也回不瞭故鄉,我一直心中有愧,也是欠瞭大傢的人情。這一回,我沒說的,隻要兄弟們要去,吳征一樣舍命奉陪,戰退敵人之前絕不會後退半步。我們就這一百來號人,去,還是不去?吳征但憑兄弟們一句話!」
突擊營的將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說話,就是一個個都漲紅瞭臉。終於還是忘年僧忍不住,上前抱拳道:「大人吶,這個這個……兄弟夥都是自己人,您雖是外人也別見外……這個這個……兄弟夥從來都……」
「我外你奶奶個屁,滾一邊去!」墨雨新武功沒比忘年僧更高,軍中職位可高得多瞭,積威之下一聲大喝,將忘年僧吼得縮瞭縮脖子,灰溜溜地低著頭歸瞭隊。想起自己說話顛三倒四,這張嘴實在不太爭氣怨不得被人罵,怒從心起,啪地重重抽瞭自己一嘴巴。
「大人這麼說話,屬下著實有點不樂意。」墨雨新一臉怒氣,朝著吳征吹胡子瞪眼道:「我們原先都是些什麼人?一輩子見不得光,他媽的有傢都不敢回。是大人給瞭我們重新做人的機會,這份恩情旁人不知道,反正我墨雨新這輩子都還不完!在伏牛山那是什麼情況,兄弟們心底都門清,丘老狗悄悄地摸回來,捉瞭我們多少兄弟嚴刑拷打逼問大人的下落,哪個兄弟開瞭口?大人萬金之軀,為瞭兄弟們不顧安危挺身而出,又獨自阻擋丘老狗讓兄弟們安然脫身。這等義薄雲天,從前還可說是報恩,但從那一刻起,我墨雨新的性命就是大人的!大人說什麼就是什麼,就算大人現在讓我拿刀去砍丘元煥,墨某立刻就去,絕不皺皺眉頭!」
一頓吹幾乎吹暈瞭吳征,墨雨新繼續怒道:「從前燕秦兩國都瞧不起咱們盛國,連大人的話都是這個意思,什麼叫同胞受難,我們去不去?他奶奶的,哪個不是憋足瞭勁兒就等大人下令?大人莫要欺盛國無人!」
「對!他奶奶的,哪個不去?狗就不去!」
「辣塊媽媽,幹他娘的燕狗!」
「咱們盛國有的是血性漢子,不去的趁早滾蛋,別在這裡丟人現眼!」
「大人是怎麼教導咱們的?」墨雨新清瞭清嗓子,高舉右臂握拳,將士們也一同舉臂握拳吼道:「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俠之小者,除暴安良!」
連吼三遍,方才止歇。墨雨新回身,領著將士向吳征齊齊單膝下跪瞭一地道:「大人,下令吧!」
「下個屁。」吳征一腳踢在墨雨新屁股上道:「這玩意兒老子會嗎?媽的揭我瘡疤!請韓將軍下令。」
眾軍哈哈大笑聲中,也不知是笑吳征有點懼內,還是羨慕吳府這一傢人天作之合。韓歸雁嘴角一彎點瞭點頭,面容一肅上前。她雖精於將略,但激起士氣這種事,沒有人能比吳征做得更好。女將自己絕無法與吳征一樣,和將士們完全融於一處,也沒有他清晰犀利的言辭。倪妙筠,柔惜雪也一樣辦不到,甚至韓鐵衣都不能。至少韓鐵衣在做把自己賣出去保護將士們性命的事情,一定會三思又三思,絕不會像吳征一樣想都不想。
柔惜雪抹瞭抹眼角,顧盼滿面緋紅。吳征很少污言穢語,長得也不是一身腱子肉,須發虯長的威猛樣子。可是這個人做的事豪氣幹雲,正是有伏牛山獨擋丘元煥這樣的事情,才讓這幹漢子一個個服服帖帖。奸吝小人會笑他傻,蠢,但做大事的人就是這個樣子。就是這個樣子,才叫人欣賞與佩服。
「令!吳征為先鋒,祝雅瞳,陸菲嫣押後。林錦兒,倪妙筠,冷月玦,瞿羽湘為中護軍!」韓歸雁頒完將令之後,吳征忽然撕去外袍,隻著一件單衣與身上的輕甲。吳征道:「我們人數不多,但各個都是精中之精!大雪天的穿得太多行動不便,武功還要打個折扣!」
嘶啦啦的聲音響起一片,將士們全都撕去瞭保暖的外袍,隻著貼身的勁裝。吳征撫摸著半搭於肩的輕甲道:「不是我惜命,這件甲是我出山時師門打造賞賜的,我得穿著它,告訴世人昆侖從小養育我,教導我的精神,這股精神永遠都不會滅……」
「行軍!」韓歸雁一聲令下,吳征轉身而行,將士們依著陣型佈置尾隨在吳征之後。
路過吳府諸女,吳征對玉蘢煙道:「玉姐姐跟著我娘,不要逞強,自保為主,沒人會怪你。」
「我不給你們添麻煩,隨著你們行動就是。」玉蘢煙點頭,向柔惜雪瞄瞭一眼道:「柔妹妹被你感動瞭。」
吳征見柔惜雪眼角微紅,知她素凈的心被往事打動。也不管人前人後,單臂將女尼一摟,在光潔飽滿的額頭上吻瞭一口道:「惜兒乖乖地跟著菲菲,不得擅自行事。若有不順,千萬不要硬來!」
「是。」柔惜雪嬌軀僵直低眉順眼地應下,又囁喏道:「對付普通的士卒,我可以的。」
柔惜雪習得【道理訣】之後,她原本境界就高,武功恢復神速。前邊看她抖鞭花卷起暗器,光內功都有六品上下,至於她原先絕頂高手的眼界與武功,動起手來更是遠遠不止。有陸菲嫣在一旁保護萬無一失。
「欒公主,前方要和燕軍生死廝殺,你要不要先回夷丘城?」吳征松開柔惜雪,平靜地看著欒采晴。
「燕軍跟我沒什麼幹系,什麼時候他們保護過我瞭?有這麼大的熱鬧,不看可惜。」欒采晴不以為然地撇瞭撇嘴。
「好,多加小心。」吳征從欒采晴面上看不出什麼,大體也想象不出她會和燕兵打得你死我活。眼下不是爭執的時候,遂轉頭向林錦兒,倪妙筠,冷月玦,瞿羽湘吩咐道:「你們武功都很好,互相照應著,咱們人少,記得萬萬不要落單。師娘務必看好她們不要亂來。」
等她們一一答應瞭自己,最後拉起顧盼的柔荑道:「盼兒跟著我。」
「大師兄真帥!」有時候平平常常的一個人,在面臨大事時都會煥發出別樣的神采光芒,何況是豐神俊朗的吳征。從小就喜愛又崇拜的大師兄剛剛與天下前三的高手拼得旗鼓相當,現在又指點群豪,揮灑自如,小姑娘眼睛裡都幾乎冒出瞭星星。
女子景仰崇拜的眼神,實是男子最大的驕傲,吳征緊瞭緊大手,道:「別擔心,大師兄保護你。」
「我一點兒都不擔心。」顧盼重重連點螓首,萬般可愛,望向吳征的目光中又露出溫柔笑意,讓吳征心中一跳。
少女臉上的稚氣將脫未脫,那份兼具女孩的清純與少女的嬌媚,就像一名絕色在你面前羅衣半解,將裸未裸一樣的誘惑,何況顧盼本就是絕色。
吳征像幼時一樣輕輕捏瞭捏顧盼的瑤鼻,攜著她的手當先走去。吳征與顧盼當頭做先鋒,將士們隨後,中央擁立著主將韓歸雁,倪妙筠,冷月玦,瞿羽湘等中護軍,陸菲嫣與祝雅瞳護著柔惜雪與玉蘢煙殿後壓陣。
「大師兄,你身上的傷不礙事吧?」見隊伍還有一段距離,顧盼低聲問道。
「丘元煥不是個好對手,我的內力還差瞭些,脾氣發作又和他硬碰硬瞭一場。哪,這裡內力運轉稍有阻滯不暢,不過沒什麼。」吳征指瞭指丹田低聲回應。他的傷其實不算輕,心神激蕩,又是沒得取巧的內力比拼。吳征發狠震開丘元煥固然在場面上大占上風,受到的反震之力也是巨大。【碎月金剛】名副其實,吳征身上並不好受。
「以後不許再意氣用事瞭!」顧盼沉下臉,像隻發怒的小貓。
「好,大師兄答應你,就這一回。」吳征盡量笑著讓顧盼安心。
「哼,我怎麼一點兒都不相信。」
「今後不會的。其實隻有這一回,我怎麼都控制不住自己,就想和他們硬拼一場,明明知道還有差距,明明知道這樣不劃算,還是想拼一場。從前其實也一樣,大師兄做事也會權衡利弊,有利有弊才會做。唯獨這一次,好像是上頭瞭什麼都不想計較,呵呵。」吳征歉然笑道,也知道自己平日說話沒能及時兌現的太多,也難怪顧盼總覺得他哪天又要犯渾做傻事。
「盼兒知道大師兄心裡苦,總之,大師兄今後無論做什麼事,務必想想這一傢人。」顧盼看著從小疼愛自己,陪著自己長大的男子身負重任艱難前行,心中委屈,扁瞭扁櫻唇道:「唉,這話肯定不是人傢一個人說過,大師兄就是隨口應付說點好聽的應付人,做起事情來和從前還是一樣。」
「怎麼會一樣?」吳征提高音調怪聲道:「從前的確也應承瞭不少,世上那麼多事,哪有一件是必然能保證的。唯獨盼兒就是不一樣,因為大師兄現在不同瞭,就算我要做些什麼傻事,也再沒人奈何得瞭我。能和從前一樣?」
顧盼眨瞭眨明眸,聽得喜笑顏開,大大白瞭吳征一眼,似乎惱他耍嘴皮子繞圈圈。但盼兒就是不一樣,還是讓她心花怒放,那一眼光彩奪目,顧盼生姿。
說話間江流聲越來越大,看看到瞭江邊,三十條小船已備好栓在岸邊。管培明熟知周圍地理,選的地方十分隱蔽始終未被發現。看管船隻的一百名軍士聽見人聲齊齊握緊瞭手中兵刃,警惕地眺望。
「到瞭。」吳征先現身朝他們揮揮手。
軍士中有五名管培明的親兵都認得吳征,見狀急忙行瞭個軍禮:「大人,船隻都在這裡。」
「砰砰砰!」號炮聲遠遠響起,即使隔著三十來裡地依然震耳欲聾。軍士們面色變瞭變道:「吳大人,這是管將軍出兵的炮聲。」
韓歸雁蹙著鋒眉越眾而出,攤開地圖掐算著時辰道:「比預定的時刻要早瞭一個時辰!丘元煥回燕軍大營,趁我們這裡一時難以趕到,率先發瞭難。」
葬天江在此處猶如九曲回腸,兩岸均是高山崖壁,視線難及。將士們心中焦急,恨不得長出翅膀飛回夷丘城,一個個眼巴巴地望著韓歸雁。
女將兩手在地圖上比劃著,心無外物地沉思。為將之道,越是危急時刻越需要冷靜。吳征回頭目光一掃,將士們交頭接耳的嗡嗡聲立止。不過一炷香時分,韓歸雁嗖地起身下令道:「不必趕路,依原先的計劃行軍。」
「得令!」
韓歸雁以不變應萬變,將士們對她信任有加,無人質疑女將的判斷。不同的是行軍陣型略作調整,韓歸雁從中軍移到前線,與吳征顧盼一同做先鋒。
「丘元煥臨機應變,一定做瞭周全的盤算。咱們如果太急反而容易中計!再說瞭,夷丘城的將士們也不是草包,還有陷陣營助力,丘元煥就算天神下凡,燕軍想搭建浮橋渡江也沒那麼容易。」韓歸雁貼著吳征的耳朵道:「先讓兩軍打起來,我們出瞭峽谷之後尋找薄弱的地方切入,才能將突擊營的作用全然發揮出來!」
「然也!」
即使到瞭冬季枯水期,峽谷裡的江流依然湍急。三十艘輕舟,載著百餘名突擊營將士與一百名看管船隻的軍士,並一同前來的向導官在峽谷間穿行。落差極大的激流常常將輕舟拋起,禦風般飛渡。駕舟的軍士水性精熟,波濤中輕舟如箭,又穩又快。
一路舟行,江中的巨石將激流濺作飛花碎玉,水聲震耳欲聾。一個時辰之後,遠遠已飄來的廝殺聲,眼看舟行即將駛出峽谷,廝殺聲都已蓋過江水的奔流聲!
轉過三道急彎,江面忽然變寬,眼前豁然開朗。但江流依然彎彎曲曲,難以極目遠眺。
「韓將軍,我們已出瞭峽谷,前方十裡就是夷丘城。」
「知道瞭。」韓歸雁擺瞭擺手,先鋒舟上旗幟招展,三十條小船見狀齊齊在江面橫過船身。如此一來,舟行的速度放緩瞭大半,順著江流徐徐向東飄去。
又行三五裡,遠遠終於能看個大概。
隻見到瞭夷丘城邊,數十丈寬的江面上戰船蟻聚。雖冬季枯水都是些小船,但兩軍因此也短兵相接,戰況慘烈。
突擊營趕到戰場花瞭一個時辰,戰鬥也已進行瞭一個時辰,兩軍殊死搏殺,俱有疲態。但戰局不會因此而停歇,江面上容不下這麼多人,更多的生力軍正在岸邊嚴陣以待,隨時準備換下體力不支的弟兄。
韓歸雁又揮瞭揮手,水手們見瞭旗幟死死扳著舵,又以船槳奮力逆江流而劃,令小舟幾乎停在江面上一動不動。
「丘元煥!」吳征指瞭指岸邊人群密集之處。人山人海,視線原本無法啟及,可從戰場的縫隙裡,正能看見燕軍拉起幾條粗繩橫跨江面登上南岸。盛軍拼死作戰要破壞浮橋,可遇見極強的阻攔始終無法得手。人群中還有將士不斷慘叫著高高飛起,似是被巨力拋開。
「看見瞭,陷陣營的將士在死戰。」韓歸雁目光一掃,已將戰局瞭然於心。丘元煥當先渡江殺出一條血路,再死死守著江岸,陷陣營的將士將他圍在垓心,死戰不退。
「我把他打回去!」吳征身為先鋒,又是士氣之源,見狀主動請纓。
「不行!不急……我想想,我想想。」韓歸雁的鋒眉幾乎擰在瞭一塊,低聲道:「不能去,不能去的。丘元煥身邊必然帶瞭大批死士,燕軍還在不斷渡江增援,要將他們壓回去你三五個人不成。要是帶兵前往,反而會亂瞭眼下的陣勢。到時候燕軍借機一沖,人潮可比江流還要猛惡,誰都攔不住!」
吳征幡然醒悟!這片戰場上的重中之重,盛軍雖然無法擊退丘元煥,可也佈下瞭重重陣勢,決不允許丘元煥再突破一步。這些陣勢眼下還穩如泰山,一旦自亂陣腳,反而會出意外。燕軍憑借丘元煥守住浮橋口,整座浮橋已搭建成瞭一半。盛軍將岸邊堵死,爬到浮橋中央的燕軍一時半會兒上不來,但稍有不慎陣型散亂,燕軍以點帶面,整個盛軍都有潰敗的可能。
有些不甘地遠眺瞭眼夷丘岸邊,吳征也知道眼下不可意氣用事。他對丘元煥的恨遠遠及不上霍永寧與向無極,再說丘元煥對燕國雖重要,眼前不是好時機。
「我們登北岸。」片刻間韓歸雁下瞭決斷,讓吳征都嚇瞭一跳。
北岸可是燕軍大營,數萬大軍壁壘森嚴,自己手頭加上接應的夷丘兵也才不到三百,登上北岸無異於送入虎穴狼窩。
戰事刻不容緩,韓歸雁還來不及解釋已忙著揮旗下令,心意之果決不容置疑。吳征對她一向信心十足,隻是前行瞭兩步,踏於船頭立在全軍最前,平靜地看著心愛的女子。
「我軍兵力較少,隻要開戰必然處於劣勢。好的是夷丘這一帶山地多,陣型不易展開,燕軍一口吞不下。」韓歸雁指著江面上數不勝數的戰船與密密麻麻的軍士道:「這裡已經難以插足,踏進去就是絞肉場,我們這點兵力一個個都是寶貝,不能白白損耗在這裡!而且,就算打退瞭燕軍,我們仍是守勢,燕軍什麼時候想來又能再來。我軍已經沒有多餘的兵力增援,二哥那邊與蒯博延絕對分不出勝負,夷丘這裡長此以往,兵力遲早要被耗完。」
「一戰定勝負?」吳征還是驚訝不已,不愧是自己一眼相中的妻子,吳府的女主人,膽子簡直比自己還大。
「對,一戰定勝負!而且隻有我們進攻,才能吸引燕軍回援,不能肆無忌憚地往南岸添兵。就算這一戰打不出結果,才能真正幫到夷丘城。」韓歸雁神秘地一笑,湊在吳征耳邊道:「學你的,我們去燒燕軍的糧倉!」
吳征一愣,也低聲道:「妙計是妙計,殺進去容易,想回來可就難咯……」
「你怕不怕?」韓歸雁微笑著,目光溫柔地看著吳征。
「你做的決定,你們都在,我怕什麼?」對視中兩人神情一肅,戰船已排好瞭陣型,將士們做好瞭準備,激戰一觸即發。
「韓將軍,韓將軍!」韓歸雁正待下令登岸,隻見陸菲嫣攜著柔惜雪踏著船隻飛躍而來。
「何事?」
「將軍可是要以寡擊眾登北岸攻擊燕軍?」柔惜雪罕見主動發話問道。
「正是。」
「將軍可否將列陣一事交由貧……我來做?」柔惜雪雙手合十像是懇求,說話口氣卻不僅大,還十分堅決道:「將軍要以寡敵眾,勢必會被敵軍重重包圍,我在營中教習時特地讓將士們練過些陣法。原本是為瞭在武林中對付高手圍攻,用在戰陣上也無不可。吳……大人知道的……」
柔惜雪精通各門派武學,為瞭對付霍永寧又花瞭無數的心血浸淫陣法之道,天陰門下的劍陣威力有目共睹。韓歸雁大喜道:「如此甚好,請柔教官隨我在中軍指揮戰陣。陸菲嫣!」
「在。」
「你與吳大人,顧盼一同為前部先鋒。」韓歸雁握著陸菲嫣的手緊瞭緊,鄭重道:「勢如破竹,絕對不要管後面!」
「得令。」
「傳:玉蘢煙調入中軍。倪妙筠,冷月玦,瞿羽湘調入後軍由祝雅瞳調配壓陣,阻截追兵!」韓歸雁的將令一條條地頒下,遠眺瞭一眼戰場,揮手道:「放血焰!」
砰,紅得刺眼的煙花沖天飛起,在空中炸出一團血色。這是陷陣營的傳令信號,還是第一次出現,意為不計代價死戰。正苦戰的陷陣營將士見瞭信號,費傢的五名子侄正領著齊寒山數十名陷陣營高手,在舉大盾的步軍與弓手配合下激鬥丘元煥,小半日下來已死傷瞭多人,見狀咬緊牙關,反而加力纏鬥不休。
三十條小船又調轉方向順著江流一字橫開,依著前部,中軍與後軍列著陣勢,朝北岸飄蕩而去。
彤雲密佈,朔風呼號,空中忽然飄飄蕩蕩,下起鵝毛大雪!吳征回頭道:「韓將軍該去中軍主持戰局瞭,不用擔心。」
韓歸雁雖千算萬算,終究是險中又險的決斷,她實在想呆在前頭,但這一支三百人的軍伍少歸少,戰場決策都要她來做。離北岸不足二十丈遠,女將朝吳征點點頭道:「他丘元煥有死士,我卻有天底下最好的兩位破陣猛將,還有天底下最好的高手殿後,有什麼可擔心。」
吳征哈哈大笑,一口真氣真如足下的葬天江源源不絕,回蕩江心。兩聲女音片刻後一同響起,女子音色輕柔,二女的聲音一者悠揚婉轉,一者纏綿悱惻,動人之極,可氣息與吳征一樣無休無止!三音互相纏繞相依,比金鑼聲更激昂,比編鐘更悅耳,比號角聲更蒼涼,比戰鼓聲更雄壯,氣沖霄漢,蕩氣回腸,在數萬將士的廝殺怒吼與江流滔滔聲中清晰可聞。
「將軍,陷陣營剛剛傳來的急報!韓將軍已戰退大秦襲擾之兵,正領吳博士與祝侍郎,陸仙子攻擊燕軍糧倉長陽屯!方才的信號是韓將軍下令陷陣營死戰,務必將燕軍前部與丘元煥死死拖住!」
「韓將軍一身是膽也!」管培明感嘆一聲,拔劍道:「傳令,諸軍臨陣交替!不眠不休!前軍不與燕賊纏鬥,進兵北岸大營,誰敢後退半步,立斬不赦!」
親兵見管培明提劍上馬向岸邊沖去,當是要親自領軍攻擊燕軍北岸大營,忙怪叫一聲追瞭上去。
大雪紛揚,先鋒船隻離岸剛剛十丈,吳征笑聲頓止,遠遠朝韓歸雁一笑,也不回身,一個倒縱!身在空中翻騰撥開箭雨,堪堪落在岸邊時劍光灑下,正是祝雅瞳的絕招「白鳳振翅」!慘呼聲中,五名燕兵登時血如泉湧倒地。
吳征身形電轉,順著江岸三丈方圓繞瞭個圈,劍光隨身而走,慘呼聲不絕。燕兵甚至還看不清他的面目便紛紛倒地!守陣的燕將見來人的武功高得不可思議,大聲疾呼。持刀的步兵後退,持盾的重甲前頂,卻被吳征橫著身似飛簷走壁地順著巨盾踏過,內力到處,持盾的猛士口中狂噴鮮血,成排地倒下。
大盾後忽然刺出一片槍林,吳征單手一搭槍桿高飛而起怒罵道:「狗東西,敢刺孤王!」
面目一現,終於讓燕軍們看清這位高手俊眉修眼,飛騰空中蕭疏軒舉,湛然若神!竟是陛下的胞弟,貨真價實的燕國皇子。有關這位皇子傳聞太多,燕皇也早下瞭見之格殺勿論的聖旨。但陡然間見他串出來喝瞭一聲,不免還是呆瞭一呆。皇權深入人心,刺殺皇子這種事情說起來輕松,真要做起來天性裡就帶著股懼意。就這呆瞭一呆,吳征劈手奪下一桿大槍,還劍入鞘,隨後寒芒振起,槍出如龍!
舉盾的重甲在先,縫隙裡槍林伸縮如毒蛇吐信,像洪流一樣層層逼迫,原本就算是數千大軍也會被逼退回去。可是吳征隻有一人,還是天底下武功最高的絕頂高手之一。雖陷千軍包圍之中,卻卓然不群,似百鳥朝鳳!這一路槍法正叫【百鳥朝鳳】,原本是陷入圍攻時適用的劍法。以吳征眼下的武功修為,除非面對絕頂高手,大槍拿在手中與長劍也沒甚區別。那桿大槍在他手中輕若鴻毛,抖起來若舞梨花,一點槍尖如飄瑞雪。
燕軍步步為營著進逼,吳征大槍來回旋舞橫掃,槍桿撞上大盾,持盾的甲士如遭重錘!輕者四肢劇痛麻木,再舉不住大盾,重者當即口吐鮮血,重傷倒地。當年在伏牛山上,丘元煥以空手掌擊,隻三掌就讓吳征幾乎神魂渙散。吳征現在比起丘元煥的天生神力與深厚內力還是稍遜些許,但又有哪個燕兵有當年吳征的功力?
「頂住!頂住!不許後退!」燕將氣急敗壞地怒吼,燕兵依言死命前赴後繼,轉眼間吳征殺傷瞭三十餘人,並無一人後退。吳征一人雖勇,幾次沖突都被密不透風的槍林箭雨壓瞭回來,但他身形電轉,揮舞大槍所及的三丈方圓也無人可以踏入一步!
燕將稍稍心安,就算武功絕頂,也經不住這樣的內力消耗!隻消再頂兩炷香時分,吳征也隻能後退。他舉目一望,一顆心又提瞭起來。憑借吳征一人之勇抵住燕軍,占據著三丈方圓的土地,原本十丈開外的小船順利向岸邊駛來。剛眨瞭眨眼,隻見一名修長苗條的女子同樣凌空飛起,再眨瞭眨眼,那女子輕煙一樣落在岸邊。如此真實,又快得難以想象!
陸菲嫣第二個登岸,兩位絕世高手一並肩形勢立變。吳征與陸菲嫣的內功系出同門,聯起手來威力倍增。激鬥間陸菲嫣同樣奪下一桿大槍,與吳征一樣連連橫掃,瞬間就將突擊營的立足陣地擴大瞭一倍!
小船逐次靠岸,韓歸雁猛然一揮手,顧盼擎出離別雙鉤也跳上岸來。雙鉤一搭一合,登時絞斷一桿槍頭。少女一個旋身,足尖踢在斷裂掉落的槍頭上,令其電射而回,精準地穿過大盾間的縫隙!盾陣後立刻傳來燕兵的慘叫聲。
主將當先,兩名嬌滴滴的美貌女子跟上,突擊營的將士無不熱血上頭,不僅士氣大振,還憋著一口氣莫要讓人看扁瞭。跟隨吳征打頭陣的忘年僧,莊東,齊雪峰,邱萬裡等一一登岸,高手越來越多!
接連來瞭助力,吳征稍退幾步喘瞭口氣,體內搬運周天恢復內力。為瞭清出這塊立足之地,吳征登岸後即出全力,饒是他神功大成也消耗甚巨。
吳征退後,陸菲嫣立刻頂上,此時已有二十餘名高手登岸,陸菲嫣身上壓力遠不比吳征先前的大。美婦身法輕靈,穩穩守住一方陣地,等待更多的突擊營將士登岸。與吳征的想法一樣,萬軍之中無法速勝,保存體力與內力合理分配,持久方為勝。
吳征身懷【道理訣】,周天搬運迅捷,不一時內力復又充盈。腳一抬勾起地上的大槍,就見顧盼一時貪功有些冒進,迎面撞上一蓬箭雨。幸虧陸菲嫣就在身旁,百忙中抽出魔眼一揮撥去大部分,少女武功也自不弱,身形疾退連閃化險為夷。隻是箭雨密集,終究有一支從耳邊掠過,削下一小叢發絲來。
「哪個王八蛋!」吳征大怒,施展青雲縱飛入敵陣,雙手連抓連擲,在亂軍之中丟瞭七八名燕兵出來。那幾名燕兵倒瞭大黴,吳征抓下時便已用內力震死,又隨手拋擲,死後還被不及反應自傢袍澤用大槍戳瞭好幾個透明窟窿。
身旁槍林又來,吳征也不敢久陷包圍。抓起兩名燕兵當做人盾狂舞清出小片空間,又飛躍過盾陣,臨走前拋去手中早已沒氣的屍體擋開一叢箭雨。雖氣急敗壞,但來得瀟灑,走得自如,燕兵見他武功高強還如此悍勇,無不面色丕變,生出退縮之心。
「都給孤看清楚瞭,誰敢再傷盼兒一根頭發,這就是下場!」吳征尤不解氣破口大罵,他露出森森白牙獰笑道:「就算今天我取不瞭你性命,嘿嘿,你有本事躲我一輩子!」
高手內力灌註,聲若雷霆,廝殺聲中也叫囂得沸反盈天。士卒見慣瞭生死,其實對這種戰陣廝殺的殘酷已有些麻木,但吳征的警告卻讓他們心中升起一股寒意。戰陣廝殺,生死有命也還罷瞭。打生打死誰又不是為瞭升官發財?誰願意戰後餘生還惹上這麼個煞星?心膽俱裂之際,也沒人去考究這位皇子怎麼這麼霸道!戰場上性命如草,卻不準人碰那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一根頭發是什麼道理?所謂蠻橫無理,專恣跋扈就是這種人,簡直是不可理喻,窮兇極惡。
吳征【喪盡天良】,顧盼芳心如醉。情竇已開的少女誰不喜歡情郎為受瞭委屈的自己出頭?越不講道理越是讓她心花怒放。
葬天江出瞭峽谷之後,在夷丘一帶除瞭岸邊常年被江流沖刷地勢較平,再往南北多為丘陵地貌。無論燕軍還是盛軍,佈陣皆是百人隊,千人隊為主,且陣型依地勢拉長。譬如百人隊,極少有十十的方陣,多數都是二十,五,或者三三,三的長陣。這一隊燕軍千人隊也依一百,十的排列列陣。這樣佈陣因地制宜,原本正合兵法。
可惜突擊營這不足三百人的軍伍,個個都是精中之精的高手,還有陸菲嫣與吳征這種百人敵!依兵法所佈下的陣勢,因為突擊營的個人實力與韓歸雁包天的鐵膽,居然出現瞭極大的破綻!長陣兩側的軍士作用微乎其微,長而薄的陣型在諸多高手的沖擊下搖搖欲墜,一旦被打個對穿,這支千人隊的作用就算是廢瞭。燕將絲毫不認為自己手下的部從在江邊都堵不住突擊營,難道還能從後追得上?
今日一戰,燕軍精銳盡出,留在北岸的除瞭守衛大營的部旅之外,都算不上強軍。韓歸雁登岸的位置又選得巧妙,正巧在北岸燕軍的邊緣。往東是燕軍大營,往西則是懸崖峭壁,恰巧在整個燕軍陣勢的邊緣。東面大營裡守衛的燕軍一時顧不上這裡,就算想來助陣,陣勢在懸崖峭壁下也不易展開。燕軍收營雖有萬餘大軍,突擊營要直面的也不會超過三個千人隊。
將士奮勇向前,突擊營在岸上控制的范圍越發大瞭。讓燕將望而生畏的是,他們也不是列的方陣,而是以吳征和陸菲嫣為前鋒,餘眾幾乎排列在二人之後。若說燕軍的陣勢像一面盾牌,突擊營的陣勢就像一桿長矛!盾堅還是矛銳?燕將不敢再想下去,急急喚來親兵道:「去報予大營主將,強敵攻襲,請求速速增援,聚而殲之!吳征來瞭!」
他話音剛落,就聽清涼而絕不柔弱,低沉而絕不粗啞的女聲響徹這片戰場:「陸菲嫣,引軍穿陣!」
「得令!」纏綿悱惻的女音應道。陸菲嫣提起一口真氣迎著盾陣槍林信步而來,百媚之體行步間聘聘婷婷,儀態萬方。每踏一步,就加快些許,十步之間,已化作片媚影而至,一頭便向密集的槍林撞瞭上去。
盾槍陣一旦發動,原本滾若洪流難以阻擋。大盾堅固,盾牌縫隙間不斷攢刺的長槍如毒蛇吐信,陣後還有弓手朝天發箭掩護,碾壓一般推進。陸菲嫣武功卓越,羽箭連衣角都沾不著。輕易突至陣前,燕軍在兵長喝令下齊齊刺出長槍,又被她藏身盾牌間,徒勞無功。她沖陣時提著大槍,玉手握在紅纓附近,幾乎將大槍做長劍持。借著燕軍槍刺時盾陣龜裂,側身反手一槍,將槍尖從裂隙間刺瞭進去。
這一刺大有名堂。不僅蘊含內力,還用瞭類似甩手箭的暗器手法,槍桿順著手心滑瞭出去,直至槍桿尾端到瞭手心才又一把抓住。內力到處,登時將掩身大盾後的幾名燕兵刺瞭個串。吳征隨後而至,大喝聲中雙掌齊發砰砰拍在盾面上,將持盾的猛士擊得嘔血身亡!
盾陣出現裂口,陸菲嫣持著槍尾左右橫掃,將燕兵推得踉蹌倒地。美婦反手拔出魔眼,從人縫中殺瞭進去。帶甲之士轉折不靈,陸菲嫣入陣後伏低身形,正是一招【鷹揚蛇竄】,寶劍左右亂砍,專砍燕兵甲胄不能保護的腿腳,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陸菲嫣的武功向來一往無前,險中求勝。沿途的燕兵刀砍槍刺,全被她輕靈的身法閃瞭過去。
突擊營將士順著這條裂口一擁而入!對戰的人數不落下風,將士們的武功也要比燕兵高上許多,裂口越殺越寬。其間還伴隨著吳征不時響起的叫囂:「你敢刺盼兒?給我住手!」不少燕兵吃他一喝被嚇住,莫名其妙丟瞭性命,簡直惡心人……
眼看燕陣就要被殺個對穿,士氣已有崩潰之兆,燕將顧不得維持陣勢,下令兩翼幹著急的軍士離陣,左翼繞前,右翼轉後,從首尾兩端包抄突擊營。燕將知道若是丟失陣地,回去也是個死,百般無奈之下打馬上前親自入陣。主將奮勇,燕兵也齊力向前拼死阻攔。
「鬥轉星移。」柔惜雪在韓歸雁耳邊一接,女將當即下令。
隻見突擊營將士五人結陣,各司其職,將燕兵攢刺的大槍擋開。剛化解瞭燕兵的攻勢,趁著他們收槍蓄力以待下一輪攢刺時,又聽韓歸雁道:「寒星點點。」
每一個小陣裡五般兵刃齊出,一瞬間真如寒星點點,去勢神妙無方。刃尖近前,卻像忽然綻開的煙花,分刺五個不同的方位。四周攢刺的燕兵猝不及防,隻聽叮叮當當一陣亂響,又是連排地倒下。
吳征哈哈大笑,劍陣居然收獲奇效。當初設想以高手成軍,輔以戰場號令與嚴密的軍陣,必得一隻強軍,眼下看來還超過期望之外。
「天川倒懸。」「不動明王。」「遮空蔽日。」「動如參商。」劍陣發動,突擊營威力倍增,須臾間陸菲嫣已殺破燕陣。吳征跟上,兩人一左一右砍殺燕兵,候將士們穿陣而出。
待祝雅瞳領著倪妙筠,冷月玦,瞿羽湘也出瞭陣,二人又飛躍群雄,順著山勢向北領軍而去。
燕將見跑瞭來敵,大吼鼓動士兵結隊,打馬從後急急趕來。祝雅瞳忽然頓步,反身向燕將沖去。沿江作戰,騎軍無從下手,夷丘城兩岸的騎軍本就少,這一支千人隊均是步軍,唯獨燕將騎馬。祝雅瞳一沖,一躍,飛腿踢中燕將脈門擊落長劍,在空中一個旋身砰地將燕將踢飛出去。那燕將全身甲胄,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吐著鮮血哀嚎,眼見不活瞭。
祝雅瞳故意不一擊斃命,更具震懾之效。美婦踏在馬鞍上矮身以長劍凌空一劃地面。馬匹高大,祝雅瞳的劍尖虛空一劃,劍芒到處,竟將地面劃出條深痕來。燕兵何曾見過這等神功,祝雅瞳冷冷一哼道:「越此線者死!」一時肝膽俱裂,主將又已身亡,頓時齊齊發一聲喊四散逃去。
殺散瞭一個千人隊,北面三裡處還有兩隊。韓歸雁目光一掃,揮劍向東一指道:「東面進軍!」
幾名領兵的燕將見一個千人隊居然攔不住些許二三百人,心中狐疑不定。又見這夥人足下如飛,進軍奇快,顯是精兵。這會兒來敵轉頭攻向大營,雖不明白大營穩若泰山他們要去幹什麼,也不能任由這夥精兵肆意妄為。北面兩位燕將互通瞭有無,一隊向南壓迫,一隊則刺斜裡殺來,與大營西面的守軍包夾突擊營。
韓歸雁將令幾乎一刻不停,突擊營的行進有時極快,有時又緩瞭下來,似乎體力不支。但一快一慢間,原本北面包抄的兩支千人隊越發分散。刺斜裡殺來的那一支幾乎和大營西面守軍匯合,威懾突擊營兩翼,南向壓迫的那一支則呈夾攻包圍之勢。
「向北,殺散他們!」窺得良機,韓歸雁麾軍轉向,朝意圖夾攻的千人隊殺去。突擊營人少兵精,轉向迅速,登時讓東面嚴陣以待的燕軍四個千人隊撲瞭個空。
重甲除瞭部分守衛大營之外,大都調在沿江岸邊,南下夾攻的千人隊皆是刀槍步兵。燕兵沒瞭前方壁壘,倉促間又沒站定陣型略顯散亂。陸菲嫣玉腿翻飛,憑虛禦風般飄入敵陣。大雪淒迷,美婦在刀槍劍影裡穿梭,仙女下凡一樣的瀟灑曼妙。
突擊營將士依法施為,尾隨著陸菲嫣殺開的血路穿陣而過。燕兵隨後吶喊著趕來,卻越追越遠……
韓歸雁領兵前行,秉承絕不戀戰貪功,也倚仗機動靈活的優勢絕不陷落包圍圈的戰略,依著懸崖向北進軍。
「他們的目標不是這裡,是長陽囤!他們不要命不準備回去瞭?」坐鎮大營的燕軍安南將軍伍東門終於明白膽大包天的突擊營到底要幹什麼。難怪南岸的盛兵忽然發瞭瘋,拿人命填著也要渡江來攻擊大營。本來還以為是丘大將軍守住浮橋頭把他們逼得急瞭,原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即使盛兵攻營甚急,伍東門還是抹瞭把冷汗急急調兵遣將,連調四支千人隊去圍堵陷陣營,其中還有一支騎軍,也是他手上僅有的一隻騎軍。
朔風呼號,伍東門一頭大汗,忽然醒悟又道:「且慢!騎軍隻緊逼,除非盛賊進攻長陽囤方可包抄圍殺,絕不可半途追擊迎敵!違將令者斬!」汗出得更多瞭,幸虧反應得快,否則千餘騎兵去應付這夥武林高手,豈不是送馬助力?前方來報,突擊營裡高手眾多,還有祝雅瞳與陸菲嫣,將士們抵擋不住。伍東門想瞭又想,念及夜間丘大將軍歸來時便改瞭將令,面色還十分不善,大體是知道突擊營的情況。大將軍既然身先士卒,一定下瞭決心,無論後面發生什麼都不會撤回。浮橋搭建未半,一旦功虧一簣,這一場大敗也就可以預見,眼下也撤不回來!伍東門咬瞭咬牙,暗罵這鍋老子背瞭!長陽囤守備嚴密,戰壕處處,堡壘林立,想摸到儲存糧草的囤心也沒那麼容易!
長陽囤距江岸七十餘裡,路程不短。突擊營一路連殺散瞭四個千人隊,人人汗透全身,俱感疲憊。韓歸雁不時向後張望,難掩焦急之色。馬蹄聲隆隆由遠及近,韓歸雁目光一亮,麾軍向西面登上小山。這一帶離江岸已遠,原本的懸崖峭壁全成瞭丘陵山包,倚仗之力大減。到瞭這裡就再無退路,隻能一路向北。
疲憊已極的原地休整,又調配高手隻待騎軍殺來就去搶馬,韓歸雁也累得頭暈目眩。雖還未殺一人,女將在中軍決策,同樣極耗精力。
燕國騎軍飛奔而來,卻在三裡開外就停瞭步,隻來回逡巡。韓歸雁眨瞭眨鳳目,大驚失色道:「不好!立即行軍!」燕將也不是泛泛之輩,沒有心急火燎隻顧救援,將令頒得甚是精細,已經看透瞭突擊營眼下的難處。騎軍腳程快來得早,後頭必然還有更多援兵正在趕來。比起疲勞,韓歸雁更怕被騎軍牽制之後又遭團團圍困,那就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突擊營必然全軍覆沒。
剛歇息瞭不到一炷香時分,雖恢復瞭些氣力,依然人困馬乏。突擊營將士咬著牙起身,隻聽韓歸雁道:「燕賊有大兵包抄,還不肯送馬!我們隻有搶在步軍趕來之前拿下長陽囤,否則這一趟就徒勞無功……」韓歸雁不敢說得更嚴重,咬著銀牙道:「將士們,唯有死戰一途。」
「諾!」
成敗在此一舉,突擊營將士齊聲怒吼。吳征攜著祝雅瞳與顧盼站在陸菲嫣身邊,道:「我們在,不用擔心。長陽囤就算是龍潭虎穴也沒什麼瞭不起。」
陸菲嫣抹著香汗微微一笑道:「還是我來打先鋒。」
祝雅瞳指瞭指南面道:「後面一兵一卒都上不來。」
沒有什麼比這三人發話更凝聚人心,將士們發一聲喊,鼓起餘勇使出吃奶的力氣向北急行軍而去。
燕騎不緊不慢地跟隨,始終保持兩三裡地的距離,突擊營快,他們也快,突擊營慢,他們也慢。韓歸雁深恨這種「趕鴨子」似的戲耍行為,也知眼下不是跟他們計較的時候。
長陽囤的輪廓已在眼前,一個時辰,二十裡的奔行速度不快,即使形勢危如累卵,韓歸雁也沒亂瞭方寸。除瞭這隊騎軍遠遠跟著,包圍的步軍來得不會太快。突擊營固然要搶時間,更要保存體力與實力。這二十裡下來,突擊營將士的內力體力反倒有所恢復。
近瞭,更近瞭。韓歸雁的心幾乎提到嗓子眼,這座戰略要地,燕國經營多年的堡壘目力可及。但見一座座碉樓林立,強弓勁弩從一個個洞眼裡架出,鋒利的箭尖射著寒光。隻一眼,韓歸雁就知所有的道路均被封鎖,全無死角。要想殺入中央燒糧,唯有將這些碉樓全數攻破一途。
時日已近黃昏,天光漸暗,對突擊營將士更加不利。
「備好火油!」韓歸雁不為所動,做著最後的準備。
「韓將軍,可否讓吳征斷後,我來打前鋒。」祝雅瞳看瞭看地勢,知道這一仗命懸一線。
「娘……」
「別多嘴,你有傷在身,逞什麼強。」
吳征帶瞭內傷,這一路也是出盡全力,丹田裡傷患牽動隱隱作痛。他無奈笑瞭笑,隻見祝雅瞳帶著冷月玦的銀絲手套,正拿著個大背囊,將突擊營將士身上僅存的暗器全部收攏起來裝在背囊裡,縛在身後。美婦揶揄地眨眨眼,晃瞭晃手中鐵蓮子道:「你會麼?」
「不會!」吳征幹脆地一攤手。暗器功夫他從小到大就不太上心,也是唯一短板。眼下的功力發射暗器,勁力是足瞭,但要在無死角的箭雨中欺身而進,再精準地打進碉樓的洞眼裡,把握實在是……沒有。
將士們齊聲大笑,不知怎地,看吳大人在傢眷面前不停地吃癟,特別讓人開心。
「那就請祝侍郎開路。吳博士隨我坐鎮中軍,適時而動。」將令一日數改,變瞭又變,對韓歸雁是平生僅有之事。她也知道接下來還會有難以預料的事情,索性把吳征調入中軍。
「我先去探探路,陸仙子助我。」祝雅瞳收起笑顏。以手發射暗器,勁道再足射程也比不上強弓勁弩,要挨到暗器射程之內,祝雅瞳也絲毫不敢托大。
二女緊瞭緊腰帶,踏瞭踏皮靴,又包瞭三層頭巾以免汗水滴落迷糊瞭視線,深深吸瞭口氣,緩步向長陽囤行去。
吳征雙目一眨不眨,祝陸二人隻消不冒進,安危無虞。突擊營裡剩下的就以他眼力最好,要借機看清堡壘的火力分佈。
「你聽好瞭,等一下騎兵上來,你就帶所有將士去阻截。人能殺多少殺多少,馬能牽幾匹牽幾匹!」韓歸雁在吳征耳邊悄聲道,唯恐被第三人聽瞭去。
「他們會來?」常理而論這夥騎軍會穩穩截住突擊營的退路,前方堡壘堅不可摧,不需要冒進。
「我會逼他們來。」
「懂瞭。」吳征看瞭眼後面的騎軍,舔瞭舔嘴唇道:「多好的馬呀,給他們騎可惜瞭。」
「不覺得給我更可惜麼?」韓歸雁詭秘一笑。
正談間,隻聽砰地一聲大響,聲若悶鼓!韓歸雁嚇瞭一跳道:「弩機?」
堡壘碉樓裡備的還不是普通的弓弩,軍糧要地,誰都不敢掉以輕心。隻見落日的黃輝下,十二道黑光似奔雷電閃,分三個方位向祝雅瞳與陸菲嫣射來!
吳征也倒吸一口涼氣。弩機發射的勁弩來勢遠勝普通弓弩,且射出的弩箭和一柄短槍類似,隻消稍稍蹭上一點,肌膚都會爆裂重創。
祝雅瞳與陸菲嫣一身功力都已運到瞭極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全神貫註。黑光乍現,弩機聲一響,二女已做瞭判斷。六隻弩箭方位不準射不中人,旨在封住左右後的退路。另六隻弩箭則會匯聚與兩點,目標正是陸菲嫣與祝雅瞳。
二女一齊前沖兩步,弩槍已近在眼前,她們齊齊側身,於間不容發之際閃開弩槍!祝雅瞳還有餘暇讓過穿胸的弩槍後,順手一提槍尾。那短槍被她內力灌註一提之下,登時頓在空中。祝雅瞳手心隱隱裂痛,也自駭然。
「不可用兵刃撥打,撥不開!」祝雅瞳急應一聲,一個矮身,一個低躍,又閃過兩叢弩槍。——以她的武功,甚至不敢高高躍起,隻怕身在空中轉折總不如地面靈便,稍有閃失神仙難救。
突擊營群雄看得暗暗咋舌,這裡守備如此嚴密,換瞭自己上去早就被射成瞭刺蝟。隻見祝雅瞳與陸菲嫣又向前突瞭十丈,便落入六個碉樓的包圍圈中。弩槍不再發射,卻換來箭雨連綿,二女前進無路,隻得暫時退回。也虧得她們俱身懷絕世武功,才能安然返回。
「厲害,真的厲害!單以防禦而論,比深壕高城還要厲害。」陸菲嫣感嘆道,自從武功大成以來,還是第一次生出無力感。
「兩位可以歇息一炷香時分,還要麻煩你們再去……」韓歸雁心中歉然萬分,卻板著臉冷冰冰道。
「夠瞭。」祝陸齊聲應道,也不管旁人就地打坐恢復消耗的內力。
吳征心中清楚,這一趟雖未得寸進,卻成功消耗瞭長陽囤的儲備。箭枝不會射不完,弩槍更是有限,為瞭阻擋二女,長陽囤一樣耗費甚大。一座碉樓裡儲藏多少箭枝和弩槍?再打一打便知。至於燕軍援兵到來的時刻,韓歸雁心中有數。
「下一陣要不換我替一替?」長陽囤的堡壘裡外共有三層,最外圍的一層都如此難打,到瞭碉樓更為緊密的內圈,難度還要倍增。吳征不忍心愛的女子一再犯險,心力交瘁。
「管好自己的事,不用你來逞英雄!」韓歸雁朝吳征怒目一瞪,面若寒霜地警告他閉嘴。旋即面色一緩道:「兩陣,最多再三陣之後,你就得給本將把吃奶的力氣都拿出來!」
諸軍精神一振,碉樓堡壘幫不上忙,原來也不是隻能幹瞪眼!韓將軍留著咱們是另有大用。唯獨吳府諸女大都有些訥訥,吳征吃奶的勁兒著實不太小,嗯,算大力瞭,嗯,很大很大力的巨力……
一炷香轉眼即過,祝陸二女整裝又發,離得遠瞭弩槍陣陣,靠得近瞭箭雨綿綿。祝雅瞳負者的暗器背囊多有不便,卻始終沒有解下,也始終沒有打開。危機重重之中比上一回多進瞭四丈便又退回,韓歸雁光看的已是滿面緋紅血色,目光話語卻大有興奮之色。那雙明眸鳳目,仿佛看穿瞭碉樓裡面的慌亂。
這一回祝雅瞳與陸菲嫣休息瞭兩炷香才再度出發,韓歸雁雖十分振奮,雙目卻死死盯著前方,手心裡不自覺地淌滿瞭汗水。時刻越來越緊迫,追兵也越來越近,估算終不能精準,腹背受敵的可能也越來越大!
祝陸二女也知到瞭危在旦夕之時,這一回出發前面色甚是沉重。箭雨如織,二女有瞭前兩回的經驗更加得心應手。碉樓火力雖猛,弱點在於套路不會改變。大軍沖擊長陽囤必然死傷慘重,但對於祝雅瞳與陸菲嫣,卻一次比一次做得更好。
這一次前行異乎尋常的順利,弩槍不再發射,連羽箭都射得稀稀拉拉,全然構不成阻礙。韓歸雁鳳目大張,驚愕間剛想高喊,就見祝陸二女行進更慢,幾乎一步一步地向前踏去。女將放下心來,不再出言打擾,隻揮瞭揮手令休整多時的突擊營立好陣型。
對於長陽囤南面的六座碉樓而言,阻擋陸菲嫣與祝雅瞳的損耗與阻擋一支數千人的大軍沒有區別。兩三輪的攻勢下來,碉樓中的儲備已然告急。且比起大軍更難以應付的是,弩槍箭枝補給更加不易。突擊營的大名在燕國如雷貫耳,事先又得瞭江岸大營的示警,守衛將士不敢有絲毫大意,更不敢稍露儲備已不足的弱點,在戰隙裡補充運送弩箭。
祝雅瞳與陸菲嫣沒有絲毫大意,碉樓裡的空虛外表下,是彌漫得更加濃厚的殺氣。已跨過上一回的極限,二女腳步已近乎一步一挨。碉樓裡也靜得可怕,似乎已人去樓空。直到二女靠近碉樓不足五丈的距離,才聽一聲號角,箭雨爆射,弩槍亂飛!
祝雅瞳與陸菲嫣第一時刻飛退。可弩槍箭雨幾乎覆蓋瞭她們所處之地的十丈方圓,要她們進無可進,退無可退。生死一刻,兩位絕頂高手爆發全部的力量。祝雅瞳間不容縷般讓過一桿弩槍,身隨槍走,弩槍噗地紮入地面,槍尾還在不斷震顫,美婦拔出弩槍在身前狂舞。木制的槍桿在身前舞出道道黃色幻光,密不透風。但祝雅瞳依然不敢立於此地,一邊狂舞一邊飛退。
幾乎同一時刻,陸菲嫣也奪瞭一桿弩槍,迅疾向祝雅瞳靠近,二女幾乎背貼著背,互相掩護著後撤。
二女尚在危機中,韓歸雁卻忽然令下:「進軍!」同時目視吳征,吳征心領神會,落在後軍。
這一輪弩槍箭雨居然持續瞭有一炷香那麼久,六座碉樓裡所有的儲備連珠般在這段時刻內全部打光。待得箭雨止歇,祝雅瞳與陸菲嫣俱都花容失色,全身香汗如雨,精疲力竭。碉樓裡同樣出現瞭異聲驚呼,祝雅瞳與陸菲嫣雖然同時一跤坐倒,可遍體上下,毫發無傷。
「殺瞭他們!」韓歸雁一聲令下,陷陣營分成兩部。一部十餘人護持在運功恢復的祝雅瞳與陸菲嫣身邊,順便搶金銀珠寶一樣瘋狂撿拾散落滿地的箭枝弩槍。這三輪箭雨,從六座碉樓射出來的箭枝弩槍足有五六千支之多,可想而知祝雅瞳與陸菲嫣經歷瞭怎樣的生死存亡一刻。剩餘人便依陣型,緩步朝碉樓攻去!
堡壘之外無死角,但挨得近瞭,這六座碉樓就是絕佳的掩體。群雄旁觀時看得分明,去哪裡落腳,走怎樣的路線才不會被中圈的碉樓攻擊,早已想得一清二楚。碉樓徹底陷入混亂,長陽囤外層眼看要被攻破。這裡工事齊全,但駐守的士卒不多僅有三千人。失去瞭工事的掩護,守備的士卒怎麼可能是這些高手的對手?
踏,踏,踏,馬蹄聲疾,一直在遠處襲擾的燕軍千騎終於不能再坐視下去。碉樓外圍一旦被攻破占領,就成瞭突擊營牢不可摧的陣地,到時候想要殲滅要花費不知多少倍的代價。——沒看到他們已經在撿拾箭枝弩槍瞭嗎?還好他們不知碉樓底細,擔心又遇襲擊,挺進甚是緩慢。
三裡路的距離,北地的高頭大馬撒蹄狂奔須臾既至。奔馬如潮,隻要沖散瞭這夥精兵,就能給碉樓裡補給箭枝足夠的時間,長陽囤依然堅不可摧。
可是前行的突擊營忽然回身,就像在這裡等候瞭許久!領頭的少年郎撇嘴詭秘一笑,足下一點反沖而上,竟然勢逾奔馬!
吳征當然不會傻到與馬兒相撞來比一比誰的身子骨更結實,更有力。他沖至騎軍陣前,刺斜裡一轉,飄身而起隻一腳便把騎軍邊緣的一名軍士踢下馬去。順勢落在馬鞍上,吳征矮下身軀在蹬裡一藏,一扯韁繩,馬兒狂奔間被大力拉扯,不自覺放慢瞭腳步。吳征借與身後的騎兵錯身之機,抽出長劍反手唰唰唰三劍,將那名騎兵又刺下馬來。
被這隻騎軍趕鴨子似地趕瞭大半天,突擊營將士人人心中有氣。騎兵沖陣無敵,輕易就能碾碎面前的一切。但這夥敵人矯若靈猿,馬蹄踏不著,長槍刺不著。等錯過瞭身,他們還能嗷嗷叫著追趕奔馬,撒開四蹄的駿馬居然一時還甩不脫他們。碉樓前的大片空地,突擊營充分發揮兵精武功高的優勢,交戰數輪,便有五十來名騎軍落馬,馬兒全被突擊營將士們搶瞭去。
這一下形勢更加惡劣,有瞭馬兒助力,突擊營將士如虎添翼。分明隻有一百來人的隊伍繞著騎軍遊鬥,燕國騎軍卻像被蝗蟲包圍的莊稼田,一不小心就要被啃去幾口。燕騎既不敢分散,團聚在一起面對這些高手又有力使不出,反而外圍的騎軍不斷有人落馬。領軍的燕將隻恨人數不夠多,不能將這群討厭的蝗蟲全部碾死!
「玦兒。」
「來瞭!」冷月玦素手一遞,接住倒飛而回的吳征,將他一拉落在自己背後。
「把馬趕過去。我再去搶!」吳征喘瞭口氣,他已搶下十來匹駿馬,不管長陽囤的糧草能不能燒掉,這些駿馬都是活命的本錢,吳征殺燕兵毫不留手,對馬兒卻連根毛都舍不得傷。
燕騎連連受挫,轉眼間丟瞭二百餘匹馬。騎軍引以為傲的機動力在這群高手面前簡直不值一提,少量的騎軍甚至不比陣勢嚴整的甲士有用!燕將見事不好,隻得調轉馬頭暫撤。——他不敢往長陽囤裡跑,裡面道路雖四通八達,全是些雞腸小路,馬軍一沖還得沖亂瞭自傢陣勢。突擊營將士趁勝追擊,又奪下三十來匹馬。
騎軍剛退,韓歸雁便火急火燎地將奪來的馬匹全數集中於一處,馬頭朝著長陽囤,女將舉鞭對著馬屁股就是一頓亂抽,還下令道:「打,趕緊打馬!」
吳征一陣肉疼,自己不忍傷的馬兒,韓歸雁居然不是拿來保命,而是趕去長陽囤裡當肉盾用的……難怪之前韓歸雁要說把馬給他更可惜……
「跟上,都跟上,借馬兒掩護,成敗在此一舉!」
除此之外,的確再無機會。駿馬吃痛嘶鳴,慌不擇路地被驅趕著向長陽囤裡沒命地沖去。祝雅瞳與陸菲嫣調息完畢紛紛起身,率領群豪尾隨發瘋的駿馬群殺進長陽囤。
長陽囤守軍不多,見增援的騎軍失利不敢輕舉妄動。第一層外圍碉樓得不到補充已然廢棄成瞭空殼子,第二層的碉樓仍然是以六座覆蓋這片區域,且碉樓收縮砌得更加密集,也意味著危機四伏。
駿馬狂奔,群豪掩身在馬兒身後,此時隻能一鼓作氣攻進囤內,再沒有留力的需要,一個個跑得不比駿馬慢多少。
還是潑天的箭雨與弩槍,比外圍更加密集,更加猛惡。這裡已是連祝雅瞳,陸菲嫣與吳征都無立錐之地的地方。難怪守將輕易就放棄瞭外圍,原來他欺突擊營人少,又到瞭必須拼死一搏的時刻,等在這裡讓將士們自投羅網!
若不是這群駿馬,攻進來不知道要損失多少將士。燕軍戰馬膘肥體壯,中瞭箭帶傷連眼睛都紅瞭,隻知狂奔亂竄。馬兒的體魄不是人體可比,除瞭些倒黴的被弩槍射中倒地暴斃之外,即使被射成瞭刺蝟還有餘力奔跑!
群豪以馬身作肉盾,片刻間欺近碉樓,砸開樓門,碉樓裡慘呼聲成片響起!奪碉樓雖易,這一路雖有駿馬為盾,前來接應的夷丘城百名精兵無一存活,突擊營的高手也陣亡瞭三十餘人。
躲在碉樓裡稍稍喘息,韓歸雁借著弩箭發射的洞眼看去,面色卻越發地白。堡壘最內層的碉樓一共隻六座,卻連成一體,與城墻類似,堪稱銅墻鐵壁。這六座堡壘至少有三座將突擊營所在的方位完全覆蓋,隻消離開碉樓就是埋骨之地。用作肉盾的駿馬沖至此處已全部遍體鱗傷,再支撐不住紛紛倒地,突擊營再無憑依。第二層碉樓裡的物資也全數打空,沒有留給突擊營半點。屯糧的要塞,不會隻有先前的那些箭枝,都放在哪裡可想而知……
韓歸雁望向祝雅瞳與陸菲嫣,二女一齊搖頭,意即無法沖入。祝雅瞳細細觀瞧片刻後道:「往前二十步,我能把暗器打進去,但是……這樣殺傷不足,而且,代價會很大,很大,將軍三思。」
「將軍,慈不掌兵,下令吧!」
「是啊,韓將軍,您就下令吧!」
「這一陣就算史書上也得留名,值瞭!」
仗打到這個地步,突擊營將士都有瞭必死之心,心胸反倒一陣豁達。韓歸雁死死捏著拳頭,道:「不慌,你們先出去把左近的箭枝和弩槍都撿上來。務必記住,要掩在碉樓之後,絕不要貪,有多少算多少。」
將士們領命前往,韓歸雁心亂如麻。她是久戰之將,原本不會心慈手軟,但突擊營真是寶貝疙瘩,吳征將來報仇必須仰仗的力量,她實在下不瞭決心讓將士們全部陣亡在這裡。
「算瞭算瞭,要不……我再幫你一回罷?」欒采晴雲鬢散亂,十萬火急之下依然有些慵懶地依著墻壁笑道。
「你……能?」吳征大喜過望跳瞭起來。
「你不信?」美婦皺瞭皺鼻翼,十分不滿。
信,吳征待她簡直一萬個相信,要不是她的指點,吳征又怎能忽然「通覽全局」?
「哦……你信瞭,不過她們好像都不信。」欒采晴撇瞭撇嘴角道:「不用怕我賣瞭你們,我先出去,他們不敢放箭,到時候你們攻城就是瞭。祝雅瞳,你暗器可得打得準點,我要是送瞭性命,你欠我的這輩子可就還不上瞭!」
「那……我陪公主去吧。」祝雅瞳起身笑道:「我也把性命押上成不成?」
「不成!本公主信不過你。」欒采晴斷然搖頭拒絕祝雅瞳的好意。實則她知道論暗器的本事,沒有人能比得上祝雅瞳,要精準命中碉樓裡的射手讓碉樓短暫喪失戰鬥力,為突擊營沖到城下爭取時間,非祝雅瞳莫屬。再說全營將士的暗器都在她身後的背囊裡。
「我陪公主去。」陸菲嫣要帶兵攻城,吳征知道除他之外再沒有第二人合適。
「你還差不多。」欒采晴起身便行,似自言自語又似對吳征說道:「長陽囤的守將叫魏年傑,這人本事可不小哦,故意不死守外圍,示弱把你們誘到瞭這裡,知道麼?這裡的佈置全是他一手操辦的,叫絕地陣!耗得你們七七八八地全陷在這裡進退無路。這是吃定瞭你們人少!要是強攻,就算燒瞭糧草,你們活下來的也絕不會超過兩掌之數。」
「公主說的是。不過……這個魏年傑的本事,怎麼會被派來看守糧囤?」這樣的心機算計,審時度勢之能,魏年傑簡直是大將之風,無論如何不該來守糧草。
「那有什麼奇怪,是人都有弱點嘛。」欒采晴不以為然道:「你可知他當年為瞭什麼被貶來長陽囤?」
「為什麼?」
吳征滿腹疑團,就見欒采晴嘻嘻一笑,後背撞開碉樓門,嘶啦啦地扯碎瞭衣衫露出半邊香肩,閃出碉樓尖叫道:「別放箭,是我,福慧公主!救命,救命!」
吳征目瞪口呆地看著欒采晴就這麼衣衫不整,踉踉蹌蹌,有氣無力地朝碉樓最內圍跑瞭過去。長陽囤裡傳來驚詫到極點,又欣喜到極點的粗豪喝聲:「住手,不許放箭!公主,是福慧公主!」
碉樓像空無一人的廢居,將令之下,無人敢違抗。吳征幹咽瞭口唾沫,忽然想起在亭城時,那個被自己氣得喪失瞭理智,莫名其妙喪命在沼氣池之下的狄俊彥。一個女人,真的可以決定兩場戰事的勝負天平?
「還愣著幹什麼,快去!」祝雅瞳拍瞭拍吳征將他喚醒,一陣風似地掠出碉樓,尾隨欒采晴五步之外,狀似追趕。碉樓上箭不敢發,唯恐傷瞭福慧公主。欒采晴自從桃花山一戰後就消失無蹤,皇室裡對此語焉不詳,就算沒有將令,她一現身碉樓裡的射手也要掂量掂量。何況魏年傑已下瞭令!
吳征出樓時已落後,他故意先左右一張望,好似在尋找欒采晴逃跑的方向,愣瞭片刻才拔腿來追。隻聽魏年傑氣急敗壞道:「放箭,放箭,射那小子!」
箭雨鋪天而至,密集卻范圍不廣,隻敢射吳征身周,唯恐誤傷欒采晴。吳征提氣幾個大步,箭雨就在身後紮進土裡。五步,十步,十五步,二十步。吳征躲開兩叢箭雨,祝雅瞳早已鎖定瞭方位,趁著射手們都瞄著吳征的機會高躍而起,雙手抓滿瞭一大把暗器全灑瞭出去!
漫天花雨,祝雅瞳的漫天花雨就真的是漫天花雨。兩把暗器剛出手,祝雅瞳身在半空,一掏背囊又是兩把,再掏又是兩把,倩影在空中剛落下一半,三座碉樓裡的每一個洞眼全都吃瞭三五枚暗器。其發射的力道竟與勁弩接近,隱在其間的射手躲避不及,慘呼聲連連。
祝雅瞳堪堪落地,借著射手受傷換人的間隙再度躍起,又是接連不斷的暗器灑瞭出去。她從與陸菲嫣一同試探時就一直在盤算,更強忍到此時才把暗器功夫使瞭出來。原本若是直面碉樓中的箭雨,她躲閃已自不及,想要以一人之力壓制三座碉樓簡直天方夜譚。但有瞭欒采晴助力,美婦的本事發揮得淋漓盡致!
碉樓裡射手全躲在土墻之後暫避鋒芒,隻等將令下達,祝雅瞳的暗器耗盡,再好好回擊!欒采晴已奔到城樓邊,城門開瞭個縫隙要放她進城。欒采晴側身而入,忽然兩掌拍倒守門的士卒,不緊不慢跟隨在後的吳征迅若雷霆般電射而至,拔出昆吾劍亂砍!
祝雅瞳第三次躍起,這是最後一波漫天花雨,同樣是最迅疾,最猛烈的一波。不僅壓制瞭碉樓,落地時還掏出最後五管【豪雨香梅】,向城頭打去!陸菲嫣從她身邊一掠而過,突擊營將士內心翻騰,嘴上卻空無一言,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像餓極瞭的猛虎悄悄摸摸地撲向長陽囤內……
所有的引火之物都被點燃,長陽囤裡片刻間火焰沖天,哭聲震地。吳征匯合殘存的將士,抹瞭把被煙熏黑的俊臉道:「沒馬,他媽的,整個囤裡連馬都沒有?」
「要什麼馬啊,笨,往西北跑啊!」
「為什麼?」
「你……為將之道不要知道地理的嗎?你先前運籌全局的本事又不見瞭?」韓歸雁氣得笑瞭,指著西北道:「往那裡三十裡就是天柱山,隻消躲進瞭山裡,咱們營裡都是大山裡的王,誰能奈何得瞭我們?還要什麼馬?」
吳征一愣,一拍腦門,哈哈大笑著領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