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新燕從泥巢中探出稚嫩的小腦袋,微風吹皺一池綠波,無邊的田野冒出新芽。
大年初三,巴蜀凍土剛解
避開戰亂的天府之國兩年來漸漸復生機。燕盛激戰,大秦閉居巴蜀,不動刀兵。霍永寧有治國之才,輕徭減稅,軍士屯田,大力發展生產。動亂數年的蜀中寧定之後,去歲風調雨順,五谷豐收。但對於這片剛經歷極大動亂的土地而言,僅是緩過一口氣。
盛國鯨吞大燕,怎會放過困守一隅的巴蜀大地?韓鐵衣掐死夷丘水路,聚重兵於涼州三關,虎視眈眈。對於兵強馬壯的盛國而言,不會給大秦恢復元氣的機會。
霍永寧迫於無奈,隻得再度大量征民,三丁抽一,補充軍士與民夫。無論韓傢也好,昆侖門人也好,與霍永寧的仇恨不共戴天。韓鐵衣不發兵便罷,一旦動起刀兵,必是雷霆萬鈞。
剛喘瞭兩口氣的大秦立刻又被扼住咽喉,一國從上至下都覺透不過氣來。吳府如今天下莫敵,稍知些內情的,都曉得大秦皇帝與大將軍惶惶不可終日。紛紛猜測新登基沒幾年,龍椅還沒坐熱的生恐吳府高手神不知鬼不覺地摸進皇宮,睡夢中梟去他們的首級。
對內情知曉更深的,卻懂得這些話多麼無知。吳府對霍永寧與向無極的仇恨,那會這般簡單地一瞭百瞭?昆侖山上的滿地鮮血,成都城門上吊死風化的胡浩,天牢裡慘遭凌辱的林瑞晨,這些血債累累的怨怒之火,絕不是割下兩顆人頭就能熄滅的。
天空中春雷滾滾,大地上風雲漸起。吳府要報仇天經地義,可對於大秦的百姓而言,戰火之下又要有多少無辜者枉死。
張六橋坐在院落裡呆呆看著天。四十歲的年紀仍是壯年,可滿面的愁苦之色,滿頭的白發,還有臉上深鐫的肌膚紋路,都讓他看上去像個年近垂髫的老人。歲月的風霜還來不及改變他從前威風的紫棠臉,生活的艱難就已將他催老。
在他任北城主簿,曾有過一時榮光的【金刀門】,如今早已破敗不堪。沾染瞭昆侖與吳征,資財被罰沒之後就是門人散去。原本千絲萬縷的關系脈絡也自動斷絕,幾乎無人敢再與金刀門往來,以免惹禍上身。由此也將整個底蘊不豐的門派送上絕路,夕陽西下,遠處群山長長的倒影吞沒瞭整座院落……
這是【金刀門】僅存的棲身之地,也是最後一點資財。若不是地處太過荒僻,又已老舊,就連這一處都未必能剩下。
一個門童,三個弟子,就是僅有還守在這裡陪伴張六橋的門人。
“早些歇息吧,明早還要勞作。”天色漸黑,張六橋感慨已盡,生活的壓力會迫得每一個人無暇去想太多,感慨太多。
“師傅慢些。”大弟子攙扶著張六橋,低聲道:“師傅,弟子心中有惑。”
“直說吧。”
“師傅心中可曾有些後悔?”
張六橋沉默,長嘆一聲道:“悔啊,誰能不悔呢。可是誰又真能未卜先知,放在當年再來千萬次,為師還會做同樣的事情。人生如戲,我們站在角落裡的人,根本就沒得選擇……”
關上房門,一盞油燈如豆,映照著破敗而零落的傢私。張六橋面對著房門,窗紙上透過朦朧的月光,聽得大弟子走遠,又自言自語地喃喃道:“為師心中始終不認為自己選錯瞭。齊天鴻運……齊天鴻運……”
佇立良久,張六橋回過身來,眼前一花。兩個人影也不知從哪裡出現,閃身而過,落在他身前。
“張門主,許久不見。”
“吳……公子,林仙子。”張六橋看清瞭來人,聲音顫抖,不知是懼怕還是激動。一瞬間酸甜苦辣皆來,濕瞭老臉。
“找到這裡不容易。”吳征的目光復雜,不知是愧疚,憐憫還是再見故人勾起回憶的難過。看瞭看張六橋,道:“你身上有傷?”
“已經好瞭。”張六橋行路姿勢怪異叫吳征看瞭出來,道:“夷丘一戰,蒙公子高抬貴手保全性命。可我在大秦本就是戴罪之人,毫發無損說不過去,隻得砍瞭自己幾刀,拖著重傷之身才打消疑慮。傷及筋骨,再難恢復如初。”
吳征點點頭,伸手去扶,張六橋還要推辭,被他撥開手扶到張小圓桌前落座,道:“當年身不由己,累得金刀門衰敗至此,得罪瞭。”
“我從沒有怪過公子。”張六橋苦笑一聲,拍瞭拍大腿,道:“公子行蓋世之功,怎會來此?”
“非我一人之力。而且,再多的功都不及我心中之恨,哪有功夫歌舞升平。”吳征目光凝實,射出銳利之色,道:“寧傢不滅,我心難安。”
張六橋沉默下去,不知如何作答。
“今日來此沒有別的意思,張門主勿憂。”吳征取出一疊銀票,五十兩一張,看起來足有兩三千兩之多,上印的是盛國金通行的票號,道:“盛國既統中原與江南,民豐國富,兵精糧足,巴蜀一地遲早歸於一統,想必張門主心中也有數。這些銀票且先收下應付眼前之難,就算暫時不便使用,留待日後東山再起,也夠得。”
“公子,我不敢受……”
“收下吧,藏好倒是真的。除瞭昆侖之外,我欠你最多,這點銀子都是我私財,不算什麼。”吳征與林錦兒起身,道:“我們還有事要做,告辭。來年盛國兵馬踏破成都,我欠【金刀門】的,必加倍償還。”
“公子且留步。”張六橋阻止,似下定瞭決心,問道:“敢問公子此來,不會隻為見我一面吧?”
“張門主,我在巴蜀長大,喝這裡的水,吃這裡的米。這裡的人絕大部分與我無冤無仇。”吳征道:“你看歷史長河,到瞭這種時候,隻需兵臨城下,大秦就該廣開城門以迎王師,還江山一統。但是霍永寧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不敢,也不會降,他隻會裹挾百姓,送無數枉死的冤魂。燕盛相爭,軍民死傷無數,我不忍故國也要血流成河。這賊徒篡位得的皇座,這一趟來大秦,我會聯合有志之士,忠義之士。時候一到,共舉義旗,盡速結束戰爭,以免生靈塗炭。”
“霍永寧,有民心嗎?”林錦兒旁聽良久,輕聲問道。
“年老德薄,全憑嚴酷鎮壓,何來民心一說。再有個五年十年,或許能有一點。”張六橋知道這位是奚半樓的未亡人,輕聲答道。
“嗯,怎麼得來的皇位,就讓他用自己的血來償還。”林錦兒閉目,嬌軀顫抖瞭一陣道。
“吳公子,有什麼我可以效勞?”
“暫時沒有。張門主既然有心,我記下瞭,屆時自會有人前來知會。張門主務須著急,這段時日盡可慎重考慮,這事情不是鬧著玩,一定會有鮮血和犧牲。張門主若打退堂鼓,我不會怪罪。”吳征拱拱手,攜林錦兒告辭。
金刀門這處陋居,帶著三五畝的薄田,放眼望去周圍都是山巒,荒僻得很。吳征與林錦兒行瞭個把時辰才到一處小鎮,鎮上人口不多,隻有一處小客棧,五十來戶人傢。他們潛入大秦之後,熟門熟路,並未住在客棧裡,而是尋瞭處人傢安身。
主人年事已高,偏居一隅,吳征給瞭吊銅錢,就和林錦兒,欒采晴,冷月玦住瞭下來。這一趟吳府兵分三路全數入蜀,陸菲嫣帶著顧盼,冷月玦與韓歸雁,祝雅瞳跟柔惜雪,瞿羽湘,玉蘢煙一路。三大高手各自壓陣,身邊還有二十名陷陣營裡武功出眾,人又機靈的高手隨行,確保萬無一失。
回到村居時月掛中天,林錦兒心情鬱鬱,洗漱後早早睡下,吳征在小院外仰望星空。
大年初三,春寒料峭,田野裡已有瞭蛙鳴。蛙聲心寧時聽著韻律悅耳,心煩時隻覺聒噪。吳征此時不煩不寧,蛙聲不見刺耳也不覺好聽。
“在想什麼?”欒采晴與倪妙筠收拾完畢,一左一右坐在吳征身邊。
“想回昆侖山看看。”吳征面對的方向,正是昆侖所在之處,道:“我們十五前趕到成都,此地路途必經昆侖山,到瞭不回去看看,我心不安。”
這不是個好決定。昆侖山上埋著前輩們的忠骨,照理來瞭至少該去看一看。但山上有沒有什麼眼線長期盯視不說,吳征與林錦兒的情緒很難不受影響。
“要不就去吧。”倪妙筠與欒采晴對視一眼,朝小屋撇瞭撇嘴,柔聲道:“不去,我看師娘更不安心。我們陪著她就是。”
吳征聞言不禁灑淚,自回川中之後,男兒與林錦兒一般心情,隻是在她面前不敢流露而已。
“去吧,霍永寧沒有那麼笨,必然猜到我們已入蜀中,被他的眼線看見又有什麼大不瞭。”欒采晴冷笑道:“兩隻縮頭烏龜,躲在皇宮裡尚且膽戰心驚,豈敢跟我們動手?”
“嗯,備點香燭紙錢。”
巍巍昆侖,青山依舊,早春的山上雲霧繚繞。走過蜿蜒的山路來到舊日昆侖派的山口,垂頭望去,千溝萬壑,皚皚白雪依然如白色的駿馬群滾滾而來,一切都沒有改變。變的隻有這處山口原本的連排屋舍,閣樓高塔全成瞭斷壁殘垣,荒廢許久。
似乎多年沒有人再敢踏足這裡,凍寒空氣裡,荒草生瞭又枯,枯瞭又生,在這片破敗的地方鋪瞭一層厚厚的草墊子。
吳征領先,強忍著酸得發疼的鼻子走過山道,穿過屋舍,來到後山。
這裡曾矗立著昆侖派的藏經閣,無數前輩先人的心血結晶都貯藏於此,也是昆侖派的聖地。當敵人湧至,門派即將遭遇滅頂之災時,門人就聚集在此做最後的抗爭。
路口已在望,吳征喉頭哽咽,輕聲道:“師娘,顧師叔得我赦免保留昆侖弟子的身份後,就獨自一人守在這裡。”
“顧師兄心裡一定愧疚無比……”
“是。”吳征站在路口,多年過去,當年發生的一切早已被歲月抹去瞭痕跡,隻剩累累黃土,斑斑青蔥。他隻能將當年發生的事情口述告知林錦兒,欒采晴與倪妙筠未知其中細節,聽來也覺難過。
“師祖他們就圍坐在藏經閣旁。”步上高臺,昔日高聳的藏經閣早在烈火之下轟然倒塌。大火不知燒瞭多久,那些結實得風雨不侵的木料都已燒成灰,被大風一卷煙消雲散,隻剩一片白地。
“這裡是景師祖,這裡是貝師叔,胡師叔在這裡……我跟菲菲離去前一直在這裡,陪著師尊。”吳征在一處站下,正是與奚半樓見最後一面時他盤膝坐定的位置。吳征雙目盡濕,幼時在昆侖學藝,奚半樓從一個刻板得不茍言笑,為瞭培養他變得漸通情面,給與他的特殊關愛與教導方式,一切猶在眼前。
倪妙筠盈盈拜倒,夫君的師門,亦是她的師門,就跪在地上準備香燭供果。林錦兒聞言軟倒在地,她未放聲嚎哭而是嚶嚶啜泣,不停抹淚,欒采晴陪在身旁,看樣子也勸不住。
倪妙筠擺好瞭供品,吳征親手點燃香燭分發眾人,持香祈祝。此刻心中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隻朗聲道:“諸位先祖在上,不肖徒吳征不辱使命重建昆侖,今番重回川中,必剿滅寧氏一族,誅殺暗香零落,還世間朗朗青天,以報昆侖血仇。列祖列宗保佑弟子,不叫放跑一名仇敵。”
林錦兒心中默念許久,才與吳征先後插上香支,倪妙筠跟上,唯獨欒采晴持香不插。
吳征還在奇怪,就見她起身之後站在香爐前,清瞭清嗓子,道:“諸位,我是你們當代掌門的姑姑,他立下驚天動地的偉業,我也有那麼點功勞,有些話呀我是不吐不快。”
看她大喇喇的樣子,連傷悲中的吳征與林錦兒都覺有些好笑。美婦說的話頗為有理,倒想聽聽她要說什麼。
“征兒年紀輕輕,立下的豐功偉業遠超你們昆侖列祖列宗。你們在天上若有靈,想必已經樂開瞭花,逢人便吹瞭吧?有這樣的好弟子,你們盡可安心。”欒采晴越說越是得意,朝三人莞爾一笑,道:“奚半樓,咱們一別經年,最後一面也沒說幾句好話。你這人……嗨呀,征兒不敢說你,我說你!這裡沒人覺得我不配吧?”
美婦捋瞭捋袖子,氣沖沖道:“一輩子就是這樣死腦筋,這麼個破爛攤子,甩手就扔給自己寶貝徒兒。你是留瞭身前身後名,鐵骨錚錚,征兒呢?知不知道這些年來他吃瞭多少苦,遭瞭多少罪,多少次險死還生?有一次光昏迷著都三個月,險些就回不來。最近的一次遇險,為瞭救我,又是險過剃頭!所以呀,你可別怪我,有這份大恩在,我想怎麼做都不過分。”
三人開始還覺好笑,忽然就不知廉恥地將這等事情也宣之於口,吳征手足無措,二女都羞紅瞭臉。唯獨欒采晴絲毫不懼,道:“那一戰你知道麼?我傷重無力就是個累贅,你的好徒兒背著我從三名十二品高手,萬餘軍士的十面埋伏中殺瞭出來。比你當年可強多瞭……你能像他一樣麼?就算當年你有瞭蓋世武功,你也不會做的。征兒哪一點都強過你,不過嘛,總歸你是教導大的好孩子,也算你慧眼識人,功勛卓著。”
被她數落半天,別說林錦兒和吳征,就算奚半樓本人在此也沒半點脾氣。欒采晴越說越是得意,滔滔不絕將吳征這些年的作為說下去,其中不乏吹得吳征如何神勇無敵,說得吳征都不好意思地直撓頭。但被她這麼插科打諢,人人心緒都松快許多。好像大傢坐在這裡,正和多年不見的老友們敘述離別衷腸。
“話說回來,征兒最大的能耐還不是這些。奚半樓,我聽說你交代過征兒,要他好好待你的陸師妹,哪,人傢現在娶瞭陸菲嫣做小妾,把罵名全背在自己身上,厲害不?有魄力不?不過你可莫要指望陸菲嫣能管得住他,你那個陸師妹啊,對他簡直言聽計從,沒有更乖更聽話的娘子瞭。顧不凡,你別不高興,誰讓你當年瞎胡鬧呢?陸菲嫣有個好歸宿,算幫你洗去一件當年造的孽。”
吳征回頭看看山口,好像顧不凡就坐在那裡神色復雜地看著他,大是尷尬。欒采晴繼續滔滔不絕說瞭好半天,將眼下的狀況說個明白,也算告慰英靈,忽而柔聲道:“你們在天有靈,務必要保佑我們馬到成功。奚半樓,你還有什麼話當年忘瞭交代,或是我們忘瞭做的,托個夢告訴我。反正我臉皮厚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敢做,什麼都敢說。事情交給我,總不致無聲無息的都沒人知道吧?”
有意無意地瞄瞭林錦兒一眼,欒采晴這才拍拍雙手,鞠躬之後將燒得僅剩小半截的香插入土裡。
想不到一場原本十分悲傷的祭奠,被美婦輕易化解瞭哀痛,還有種抒發瞭胸臆的暢快,好像多年來壓抑胸口的大石被搬開,當年留下的遺憾終於有瞭個階段性的交代。吳征扶起林錦兒,看她目光低垂,閃爍著些許不寧。吳征不敢多問,又料想自己沒本事比欒采晴做得更好,索性不提。
離開藏經閣下山,剛到半山腰,於右崢便押瞭個人出來,道:“公子,這人在附近探頭探腦好幾回,鬼鬼祟祟。兄弟們動手拿住,先前嘴閉得老緊,隻好上些手段。這人受官府指使在這裡盯梢,公子看還有沒什麼話要問。”
吳征看這人遍體鱗傷,此事都在意料之內,懶得為難他,道:“我就是吳征,你去告訴霍永寧,讓他洗幹凈脖子,我隨時會去取他首級。滾吧!”
那人抱頭鼠竄,林錦兒待他去瞭一段路,急道:“就這麼放他走瞭?”
吳征朝於右崢使個眼色,於右崢悄聲道:“已提前安排下三名弟兄沿途盯梢。”
林錦兒恍然。吳征知她心神不寧,道:“師娘,想從這人身上挖出什麼怕是很難,隻是碰碰運氣,不必太過心急。”
林錦兒冷靜下來,料想幹點常年盯梢這種活的,難以觸碰寧傢機密,多半事後要被滅口,遂嘆瞭口氣。
“惜兒和玉姐姐經營二十四橋院多年,順藤摸瓜找出不少線索。她們那一路進川後隻管去挖寧傢躲在暗處的老巢,必有收獲,師娘大可放心。”
“嗯。”
眾人下瞭山之後不回山村,選荒僻小道分散往成都去。過瞭三日,於右崢來報,言道那盯梢者見瞭接頭人,接頭人將他滅口之後立刻自盡身亡,線索幾乎斷絕。派去跟蹤的兄弟不肯放棄,在屍身周圍繼續潛藏。
“寧傢做事還真狠,罷瞭吧……嚇他們一嚇,也不錯。”吳征對此本就不抱希望,繼續向北。
沿途又悄悄拜訪瞭林錦兒相熟的兩傢門派。這兩傢門派的遭遇與【金刀門】差不多,對霍永寧恨入骨髓是其一,盛國即將江山一統是其二。在夷丘之戰中,這些人都在陷陣營刻意留手的名單裡,各自心知肚明。新皇即將登臨天下,大秦風雨飄搖眼看就是改弦易轍的結局,吳征找上門去,他們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正月十三,吳征一行抵達成都附近。陸菲嫣與祝雅瞳依照計劃二十左右才到,吳征便先行往城門查探。
數年過去,古老的城邦隻多瞭幾許風雨的斑駁,又添瞭幾處翻修的新顏。
吳征遙望城門,往事幾多湧上心頭。初下山時與韓歸雁結伴第一次進入成都,初生的雛鷹,雄心勃勃,無所畏懼。此前最後一次回到成都, 城頭掛著的胡浩,屍體已幾近風幹……這座城市,一切那麼遙遠,那麼陌生。
次日清晨,一行人易容打扮,分散從城門進入。故國的街道依然繁華,即使未過新年,百姓仍為生計忙忙碌碌。達官貴人們身著華衣,不時在街道上出現。明日便是元宵,春節的最後一天,成都照例要舉辦花燈會。
穿街走巷,回到昔日的【昆侖樓】。這裡原本是昆侖派的產業,吳征入仕之後在這裡推出諸多美食,風靡大秦,三層的樓上高朋滿座,生意興隆。如今昆侖樓三字牌匾早被撤去,換作摘星樓三字,依然喧嘩滿堂,歌舞升平。
吳征與林錦兒,欒采晴,倪妙筠在對面的茶肆尋個雅間坐下,深深凝望從前的記憶。深深的瓷杯裡沏著峨眉雪芽,嫩綠的茶葉在滾水裡根根倒豎,起起伏伏。
時值近午,摘星樓門口出現兩個熟悉的人影,吳征一探頭,露出笑意。
“這兩人是誰?”欒采晴見始終沉思的吳征來瞭興致,問道。
“俞化傑,張彩謹。侍中俞人則的兒子和他的小跟班。”
“咦,你居然知道?”欒采晴大感意外,倪妙筠在成都時不顯山露水,居然如數傢珍。
女郎微微面紅。這些人和吳征齟齬甚多,當年還不在意。情定吳府之後回憶起來,俞人則同樣參與瞭霍永寧奪位與坑害昆侖一系,當然沒好臉色。看吳征正冷笑,柔聲道:“這些人得意一時,終要有報應。”
“這樣的人物,我已經不在意瞭。”吳征搖搖頭,不以為意,道:“我是看見張彩謹,想起當年他有意雁兒,這卻罷瞭。玦兒第一回來成都,我們一同上街,這貨口出狂言,沒我攔著,玦兒當場就要揍他。唔~那時的玦兒可是個外物皆不在心的冰美人。”
“從前還是冰美人,現下熱辣滾燙瞭是吧?”欒采晴取笑著道,還朝從前頗有相似之處的倪妙筠挑挑眉。
吳征瞪她一眼,在林錦兒面前口無遮攔,好生叫人不好意思。
談笑間俞化傑與張彩謹在門口迎瞭幾位貴客,為首的是尚書令蔣安和,都是大秦重臣,吳征的熟人。幾人先行入樓,俞化傑與張彩謹還在門口等候。過不多時,吳征眉頭皺起,長街上官兵開道,氣派竟比尚書令到來還足。循跡看去,隻見劉榮,迭輕蝶,顧清鳴三人結伴到來。劉榮為首,迭輕蝶陪在身旁,顧清鳴隨後。
“顧清鳴!”
“看看,人傢勾引你來瞭。”欒采晴一眼看穿,道:“我就說霍永寧沒那麼笨,必然猜得到我們會潛來成都。特地把這三個人亮給你看,好勾引你沖動出手。”
“我不著急的。”欒采晴這話不是沖吳征,其實是說給林錦兒聽。吳征接過話道:“這些人,反正都要死。”
說話間見迭輕蝶美目四處流連,見著英俊的男子便即挑眉弄姿,半點不遮掩。劉榮面色不鬱,又似天長日久已然習慣,無可奈何,隻能由得心上人去。那顧清鳴畏畏縮縮地跟在後面,活似個隨從。
吳征哂笑,道:“以為當狗就能活出樣來?狗,終究是狗。有剩飯時吃上兩口,待主人都要挨餓時,狗隻會被殺瞭下鍋。你們說,他會不會第一個被踢出來讓我殺?”
“還能有其他人麼?嘻嘻。”欒采晴一樣哂笑不已,道:“這種狗,隨時都會被下鍋,不是他是誰。”
幾人進瞭摘星樓,不多時吳征見一人從後廚匆匆忙忙出來,徑直上瞭三樓後視線被遮擋,想是進瞭隔間。這人吳征也熟,正是當年昆侖樓的大廚崔餘子。料想是這麼多達官貴人到來,崔大廚親自伺候,詢問菜色與口味等等。吳征與他經年不見,又勾起許多回憶。
大秦今年的元夜辦得格外隆重奢華,夜色降臨,秦都大道自頭至尾的花燈,三步一小盞,十步一大座,依序點燃,將整座城池映照得美輪美奐,燈火通明。
無論高官還是百姓都換上最喜歡,最漂亮的衣物,女子們描上最增麗色的妝容走上街頭。扶老攜幼,共看花燈上的詩詞與謎語。歲歲皆至的春風又將臨大地,一派春向融融,物豐時泰的美好願景。
長街燈火之外管弦聲起,譜出一片太平好氣象。燈月相映,長街上花枝招展。男歌女唱,彩樓前喜氣洋洋。
吳征混在人流中,等候在皇宮外。酉末戌初,皇宮城樓上樂聲大作,霍永寧身著龍袍,頭戴紫金冠,一身錦繡華彩,珠光寶氣。吳征定睛看去,那霍永寧龍袍比眾不同,前後各繡著四條龍,脖頸衣領處盤繞著一條。這樣前後看去均是五條龍,意寓九五之尊。
“呵。”吳征嘴角掛著輕蔑的笑,身邊人多不便多言,心裡卻道:“越是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越怕旁人質疑,越要無時無刻標榜自己。”
霍永寧領著向無極與俞人則等一幹重臣,先焚香祭拜瞭天地,又滔滔不絕地長篇大論一通。大體說些大秦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兵強馬壯等等。大臣們便祝陛下龍體安康,大秦連年豐收,一統天下,聽得吳征肚子裡憋笑相當不易。
歌舞升平,一夜歡騰,人群散去前吳征等人已悄悄離開。臨出城前吳征想瞭想道:“你們先出城,我稍候再來匯合。”
“征兒,不可沖動。”林錦兒始終壓抑著仇恨的怒火,甚是不易。她知曉吳征也是一般,生怕他一時激憤。
“師娘放心,我去見個人就回來,不會幹傻事。”怕林錦兒不信,吳征指瞭指欒采晴和倪妙筠道:“你問她們,從紫陵城出來之前,我可是都答應瞭絕不會亂來。”
送走三女,吳征返回城裡,躍入一處宅院等候主人歸來。宅院是個殷實人傢,吳征候女主人與孩童睡下才進入堂屋。這裡不是他第一次來,但和從前相比,一切都換瞭模樣。
等到月上中天,宅門打開,一條疲憊的身影拖沓著腳步,佝僂著腰回到宅院。主人的年紀並不大,吳征初識他不過三十出頭,今年也不到四十。但是看他的風塵之色與走路之形,幾乎像個垂暮的老人。
“崔師傅。”吳征等他進瞭堂屋後現身,這一聲叫得頗為滄桑。離開成都之後重回這裡,最熟識,最親近的人隻剩下瞭他。未出山時吳征滿腦子都是想著幫昆侖廣開財路,賺得大把的銀兩。那時和崔餘子每日研究新菜色,也已是好遙遠的回憶。
崔餘子佝僂的身體一震,顫巍巍地回身,氣喘如牛。揉瞭揉渾濁的雙目,終於確定面前這個英俊的男子正是吳征。當年意氣風發,正欲鵬程萬裡的少年郎,如今也成瞭沉穩中帶著些許哀傷的青年。崔餘子牙關大顫,忙向屋外探頭。
“沒有人,放心吧。”
吳征威震天下,崔餘子當然聽說過瞭,聞言忙關上房門,顫聲道:“公子爺,您……終於回來瞭……老奴等的好苦。”
“嗯,回來瞭,回來瞭……當年走得急,都沒跟崔師傅見上一面,受苦瞭。”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崔餘子納頭便拜,老淚縱橫。
吳征眼珠微澀,忙一把扶起,道:“今日路過【昆侖樓】,遠遠看見你,特地來與你見一面。”
“老奴這些年茍且偷生,一直在等公子回來。”
昆侖覆滅之後,所屬產業皆被收繳搜刮一空。相關人等要麼死難,輕些的也發送徭役。崔餘子手藝絕高,是昆侖樓銀兩如流水般進賬的保證。俞人則霸占昆侖樓之後,遣瞭幾波學徒去學手藝,始終學不到他的精髓,做出來的菜色味道不對,摘星樓生意日漸慘淡。無奈之下又著崔餘子出山,生意才重又紅火。
崔餘子不吵不鬧,克己守分。俞人則摸不清他到底對昆侖派還有多少舊情,但想這人一無學識,二無武功,就是個低賤的庖廚。每日白花花的銀兩進賬,很難不讓人心動,遂將他留在摘星樓,仍任大廚。崔餘子活命之後更加盡心盡力,凡有貴客,必親至雅間商詢口味,菜色更是日常推陳出新,摘星樓生意越發火爆,一座難求。
吳征聽完他的經歷,連連點頭,道:“活著就好,比什麼都好。我在成都沒什麼親友瞭,今日特地來見你一見,沒別的意思,你不必記在心上,一如平常。等我大仇得報,還要與崔師傅痛飲!”
吳征起身欲走,崔餘子伸手止住,壓低瞭聲音道:“公子,您可否確信周圍無人監視偷聽?”
“沒有?天下已經沒有人能瞞得過我。”吳征見崔餘子面色鄭重,施展觀風聽雨確認無虞道。
“公子稍坐,老奴有要事稟報。”崔餘子極輕聲道:“公子,老奴茍且偷生,不為保全一條性命,而是酒樓是個好地方!”
吳征立即明悟,崔餘子道:“裡邊人來人往,什麼人和什麼人交好,老奴一直留心觀察。每每伺候那些大爺,老奴盡心盡力,多跑幾趟腿,總能聽到些隻言片語。若是他們酒醉,難免也會露出些口風。這些年來,老奴斷斷續續聽瞭些,略有”
吳征頻頻點頭,大加稱贊。崔餘子雖不識文武,能做大廚的可不是笨人,尤其心思細密周到。他又道:“公子,旁的不太打緊,唯有兩件事,公子務必在意!”
“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