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墻上人如蟻聚,身在女墻,依然不停有長槍攢刺而來。吳征本欲翻出,在城墻上攀援行走,又不敢讓林錦兒離開自傢視線。寧諫清在他眼裡當然算不得什麼棘手強敵,但對於林錦兒……
怪的是寧諫清隻顧慌不擇路似地倉皇逃命,竟未反身向林錦兒動手。若兩人交手,吳征不認為林錦兒撐得過十招。心念始動,就見林錦兒一路雖有阻攔,但那些兵丁們隻是圍而不攻,甚至在林錦兒沖上前的一瞬間就封閉瞭退後的通路。狀似逃竄的寧諫清不疾不徐,全然沒有絕世高手施展輕功時的風馳電掣。
吳征亡魂大冒,吼道:“師娘停步!”
林錦兒揮劍砍斷面前幾桿長槍,卻似殺紅瞭眼,壓根聽不見吳征的喝止,徑直向前追去。
吳征心中一寒,沒來由地想起迭輕蝶出現在煙波山時留下的字條:勿忘一人。整個吳府上下,最為間疏的隻有林錦兒,他吩咐不動的隻有林錦兒,隻有林錦兒……
陷阱!吳征回頭一看,祝雅瞳與陸菲嫣均引著下屬與秦軍廝殺,仿佛不知這裡發生瞭什麼。原本該貼身護衛的倪妙筠狀似磨磨蹭蹭,離自己都還有好大一段路。情急之下難以細想,不及責怪平日各個精明的傢眷怎地犯瞭糊塗,拔步向林錦兒追去。
這一耽擱,離林錦兒更遠,看看她就將追下城墻。吳征提氣施展輕功,幾個縱躍,在空中磕開一蓬箭雨,下落時一叢明晃晃的槍尖在足底弄影。吳征行險翻身在空中倒立,手抓槍尖,輕飄飄地再起。兔起鶻落,幾乎施展生平苦修的絕技,才堪堪轉過城墻,順著臺階追去。
“師娘,別中瞭奸計!”吳征大喝一聲,顧不得舉目皆敵,輕身躍起。
林錦兒被這暴雷般喝聲驚醒,才覺自己已深陷重圍。身邊都是秦軍,吳征一人正在槍林箭雨之中拼死趕來。那如林的長槍向他凌空的身形刺去,林錦兒心驚肉跳,才覺自己惹下瞭大麻煩。
閃著寒光的槍尖雖銳,讓吳征驚恐的並不是這些。林錦兒反應不可謂不迅速,一察覺落入陷阱立刻抽身後退。但既已踏足,豈容她輕易抽身?兵丁們的長槍雖可怖,讓吳征面色發白的,卻是隱藏在兵丁叢中的三人。
迅如雷電,悄無聲息,三柄長劍以掎角之勢從三個方位分刺林錦兒。一路倉皇逃竄的寧諫清同時殺瞭個回馬槍高高躍起,徹底封死林錦兒最後一條退路!
即使沒有寧諫清,林錦兒已絕難幸免。三柄長劍的主人隻各自使瞭辦照,吳征便看出這三人的功力超過林錦兒太多,以一敵一,林錦兒都撐不過五招。何況是三人?
林錦兒在一瞬間神智清明,心念電轉。她十一品的修為本是世間罕見的高手,眼角的餘光裡吳征正不顧一切地沖來,自己更不是吳府什麼關鍵的人物,這三人加上寧諫清根本不是沖著自己來的!
為今之計,隻有一個選擇才是上上之策。林錦兒凝立不動,眼見三柄長劍齊至,遂反身一退,猝不及防向身後的長劍撞去,同時倒轉手中長劍,向脖頸中一抹。
這三名高手的目的,便是以自身為質逼吳征就范。自己是死是傷,無關緊要,落入敵手才可能讓吳征萬劫不復。
長劍的鋒寒之意透骨。林錦兒自知死期將近,眼角餘光中見吳征駭然變色,連喝止聲都來不及發出。她心中忽然沒來由地一陣松快……
背後持劍的高手正是向無極。他萬萬沒有料到,看著柔柔弱弱的林錦兒居然如此剛烈,還能在一瞬間做出抉擇。正如林錦兒所想,死瞭的人質沒有絲毫作用,殺一個林錦兒,更沒有作用。
畢生苦修的武功至此全然展現出來。電光火石的一霎那,向無極劍尖挑起避開林錦兒的背心,從她脖頸旁穿過,破去林錦兒自盡的一招,將她手中的長劍挑飛出去。
就這緩得一緩,吳征飛身趕到,劍掌齊出,朝向無極背後攻去。吳征同樣不急著援救林錦兒,隻這一瞬,他早已想明這些人斷然是沖著自己來的,沒有人會為瞭林錦兒甘冒吃他一劍一掌的風險。
果然,向無極怪叫一聲,身體與長劍同時圈轉。身體繞過林錦兒,避開吳征致命的殺招。長劍卻貼在林錦兒脖頸邊,絕頂高手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應變奇速,閃避與拿人一氣呵成。
但沒有用,吳征早料到這一招,長劍直刺向無極握劍的手腕大穴,一手去提林錦兒的背心。高手對決,絲毫差錯不得,吳征料敵機先占據上風。向無極豈肯為瞭一個林錦兒傷及自身?忙長劍一挑擋開。吳征順勢抓起林錦兒的衣領,將她提向身後。
這幾下兔起鶻落,瞬息萬變,林錦兒隻感自己像隻獵物,正被兩幫獵人逼入死角。人人不在意她的生死,隻將她玩弄似地爭來奪去。可吳征高大寬闊的背影映入眼簾,深知險死還生,不由花容失色。
吳征起手後發先至,並非他武功遠勝,而是除瞭向無極之外,夾攻的另兩名高手皆猶豫瞭一瞬。就這一瞬,讓吳征救下林錦兒,可也讓他陷入絕境!
圍攻林錦兒的三柄利劍轉而攻向吳征,仿佛早就做好瞭一切應變的準備。拼死救援林錦兒的吳征本就是他們的目標,吳征的神勇之舉,此刻卻像是自投羅網。
三柄明晃晃的長劍已在眼前弄影,吳征低頭側身,當啷地一聲,一柄利劍劃開身上的輕甲。不及自身脫離險境,吳征翻身,低頭讓開兩劍,運勁於背,忙不迭地將林錦兒推開。
林錦兒險死還生,驚魂未定,恍惚之中見吳征避開致命的三劍,但另兩掌如開碑裂石,卻再也躲不過去,砰砰聲連起,正中他背脊。
吳征被打得狼狽在地上翻滾,哇地吐出口鮮血,在三劍連環暴風驟雨般的攻勢中險象環生。林錦兒眼角泛淚,原來並不是沒有人在乎自己。那三個獵人圍捕自己,其意在吳征。吳征看似不在乎她,其實所做的一切全失為瞭救她!
熱血上頭,林錦兒當即想豁出一切上前相幫,卻被倪妙筠抓住,道:“師娘莫再添亂,快去尋祝夫人,陸姐姐來幫忙。”
倪妙筠隻阻得她一阻,便長劍出鞘。林錦兒驟然清醒,見倪妙筠劍勢如雲如霧,與來敵絞殺在一處。寧諫清撇下吳征,仍是徑奔林錦兒,意圖以她為質。林錦兒暗罵自己輕易便上瞭個大當,料想祝陸二位很快趕來,吳征命在旦夕,寧諫清好歹是十二品的修為,倪妙筠不是對手,更不敢離去,緊握著長劍,暗思吳征那邊幫不上忙,倪妙筠若有丁點不支,立刻要上前舍命力搏。
寧諫清見計謀得逞,得意非凡。區區倪妙筠,他根本不放在眼裡。但見一片如雲如霧的劍勢之中,美人嬌軀波濤起伏,如夢似幻,心癢難搔,當即運足內力,欲速戰速決,將嬌滴滴的倪妙筠與林錦兒一同拿下。
美人招式精絕,寧諫清卻有絕對的把握,劍招古樸,正是借著修為占優,欲一力降十會。——拿住倪妙筠,和拿住林錦兒一般無二,都可脅迫吳征就范。
兩柄長劍甫一交錯,寧諫清內力迸發,滿擬將倪妙筠長劍震落。至於後招更是層出不窮,此刻兩人近身力戰,見倪妙筠姿容端麗,一雙媚目如含春水。心意大動間竟暗思不要以利劍傷瞭,反而不美,還是點瞭她的穴道制住為佳。
倪妙筠吃這一震,果然長劍脫手。寧諫清自以為得計,伸手向她胸口點來。這一指又賤又兇,倪妙筠招架不住踉蹌矮身。寧諫清大喜,果然境界上的差距,輕易就要手到擒來。
眼看倪妙筠轉瞬之間敗像已現,林錦兒正欲向前,倪妙筠喝瞭一聲:“莫要添亂。”
美人矮身,左手抄起尚未落地的長劍反撩而上,空著的右掌朝寧諫清點來的手掌擊去。
垂死掙紮,寧諫清露出獰笑,翻指為抓直拿倪妙筠玉掌,長劍一圈欲將美人寶劍攪飛。
林錦兒的心都提到瞭嗓子眼!就見這瞬息即逝的一剎那,倪妙筠氣勢陡增。玉手去勢靈巧莫測,躲過寧諫清的一抓切在他腕上。寧諫清劇痛之下,雪亮的劍光已晃得眼前花白一片,如雲如霧……
倪妙筠三年之前就靜悄悄地已入絕頂高手之列,此事隻有祝雅瞳知道來龍去脈,吳征猜到個大概,兩人始終守口如瓶。倪妙筠忽然使出壓抑已久的武功來,誰見瞭都要驚掉下巴——寧諫清首當其沖!
萬萬料不到嬌滴滴的美人少婦武功卓絕,且如此凌厲!寧諫清手腕悲切痛入骨髓,眼前一片雪亮的劍光如同死神的鐮刀!他駭然驚叫著沒命地倒退,小腹一涼,竟被劃開個大大的血口子。若不是躲得快,此時已被開膛破肚。
可這僅是倪妙筠的第一劍!她的劍法施展開來連綿不絕。昔年在迭府別院,【雪夜魔君】項自明僅失瞭半招,便被倪妙筠如雲如霧的劍法死死纏住,直至身死。今日一般無二,倪妙筠後招不絕而至,逼得寧諫清哇哇怪叫連連後退,左遮右擋疲於應對,全無喘息之機。
林錦兒見倪妙筠大占上風,剛松瞭一口氣,再次驚慌。比起失瞭先手盡落下風的寧諫清,吳征已是險象環生,命在旦夕。
三柄長劍運使如風,林錦兒看都看不清,當下又欲將倪妙筠的話語拋在腦後,想提劍上前拼命。她腳步剛動,倪妙筠已閃身退在她身邊,一把將她牢牢抓住。
逃得生天的寧諫清血污滿身,胸前如同被一大片碎石打過,衣衫襤褸,傷口斑斑點點,數不清有多少。他驚魂未定之下,向著吳征處拔腿就逃。
“妙筠,不能放走他。”吳征力不可支,林錦兒亡魂大冒,寧諫清雖已受傷,若再加入戰局,吳征可怎麼辦?
“可知你若有半點傷損,吳郎會怎麼樣?”倪妙筠朝她怒目而視,咬牙切齒,仍是抓著她死死不放。
林錦兒一陣膽寒,倪妙筠的怒氣已全不掩飾,她不知如何應答。怕什麼來什麼,寧諫清吃瞭大虧,他性格自傲乖戾,見倪妙筠並未追擊,一時惡從膽邊生,舉劍朝吳征攻去。
吳征左支右絀,艱難萬分,接戰不過六七招便全然落在下風。更糟的是,先前吃下的兩掌打得背心火辣辣的,受瞭不輕的內傷。
“先……先救征兒……我聽你的便是……”林錦兒牙關打顫,仿佛刺向吳征的每一劍,都在自傢心口上一剜。
倪妙筠寒著俏臉,艱難地搖頭,道:“還不到時候。”
激戰中的吳征,此前遠沒有看上去那麼艱難。他自己都不知道已多少回身陷死局,來敵雖蒙著面都不及看清,但他心頭雪亮。霍永寧,向無極,迭輕蝶!皆是冤傢死仇!
霍永寧與向無極的武功,比起璃山血戰時的簡天祿與嚴自珍還要高出一籌,尤其向無極,不愧是讓丘元煥無可奈何的勁敵!那長劍靈動迅捷,招招不離自己的要害。霍永寧要遜色些許,相距並不太遠,在向無極猛攻之下還要應對他陰險毒辣的殺手,吳征疲於奔命。
至於迭輕蝶則並不靠近,似乎十分懼怕吳征,始終在身邊遊鬥。但她在迭府別院時曾與冷月玦交手,招式奇詭,如今身負絕頂武功,出招更加難以捉摸。
吳征還能應付的唯一原因,居然正是因為迭輕蝶,這一點吳征都萬萬沒有想到過。她出劍方位詭詐險奇,飄忽不定,好幾回吳征被霍永寧與向無極逼得退無可退,迭輕蝶的殺招卻在關鍵時刻略微偏得一偏,隻劃破瞭身上輕甲。
吳征不信她會手下留情,激鬥間不及細思太多,隻加倍小心謹慎,每招都留瞭兩分餘地。迭輕蝶歷來讓他捉摸不透,變臉比翻書還快,誰知道下一招會不會變虛為實,徹底要瞭自己性命。
堪堪支撐瞭七八招,寧諫清反身加入戰團,吳征處境更加艱難。當年丘元煥死戰他們三大高手,前後不過十招便即性命垂危。寧諫清與迭輕蝶的武功根基不實,大體與簡天祿,嚴自珍相去不遠。但向無極與霍永寧卻是貨真價實。
劍光若雨點,吳征在間不容發之際連連閃身,格擋招架。寧諫清含怒加入之後,更是每一招都險過剃頭。四人將他團團圍住,想脫身而不可得。
又支撐得兩三招,倪妙筠忽然出聲道:“霍永寧,向無極,是你們!休走,今日在此決一死戰!娘,陸姐姐,賊子在此,我們一同將他們拿下。”
高手相爭,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明知祝雅瞳與陸菲嫣尚未趕來,霍永寧依然心浮氣躁。眼見四人圍攻居然二十餘招拿不下吳征,不免心思動搖。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他貴為皇帝,行險前來已是下瞭極大的決心。滿擬十餘招就能將吳征斬殺,不想二十餘招過去,吳征依然屹立不倒。
一旦有瞭怯意,招式便打瞭個折扣。吳征立刻反擊!
數度絕境逢生,吳征的戰意與實戰之能均在敵手之上!吳征窺準旦夕間隙,劍光如龍。那寶劍鋒銳無匹,一瞬間將霍永寧手中長劍削去半截。
天子之劍,鋒銳堅固,霍永寧大吃一驚,忙閃身退瞭半步。與此同時,迭輕蝶的長劍從吳征身後刺來,向無極亦忙施救援。
吳征等的就是這一刻,不待招式用老,身形回轉讓過迭輕蝶的一劍,暗道一聲僥幸,戰圈終於露出空隙。他超向無極飛射出寶劍,忙頓步飛退。
迭輕蝶一劍落空,向無極眼前寒光耀目。如此近的距離,寶劍射來又快又狠,饒是他苦練一生,仍是一聲怪叫,硬生生使瞭個鐵板橋。
寶劍從他額頭飛過,削去他一層頭皮,鮮血如註。
“當心!”
“賤人!”
兩聲驚呼響起,向無極頭上劇痛竟已不覺,隻因一道雷霆般聲威的劍風,割得他胸前如遭刀割。
吳征險死還生,提著的一口氣松開,登時背上的掌傷發作,又嘔瞭口鮮血。但讓他驚詫的是,迭輕蝶一劍落空,竟不收招,而是一往無前地超向無極刺去。
向無極身作鐵板橋,正不知眼前發生瞭什麼。聽得霍永寧與寧諫清齊聲示警,亡魂大冒。畢生苦修的武功這一刻展現得淋漓盡致,彎折的身體向後彈起,手中的寶劍同樣脫手射出。他此刻已明瞭偷襲自己的是迭輕蝶,對她的武功更是心知肚明,隻消緩得一緩,霍永寧與寧諫清就能助自己擺脫危機。
迭輕蝶的武功奇詭,但根基不牢。吳征並不知為何出現這等變故,可看樣子,迭輕蝶閃開擲出的寶劍後就再無機會。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迭輕蝶隻略偏瞭偏嬌軀,那長劍刺在她肩頭,透胸而過。竟硬生生地拼著重傷,不減半分攻擊。
離向無極最近的寧諫清原本瞬息就到。可就在迭輕蝶劍刺吳征時,一個獨臂的人影從兵丁群中蹦出,似乎料之機先,獨臂與雙腿猝不及防地死死纏住寧諫清,還張嘴向他身上撕咬而去。
向無極在空中避無可避,百忙之中伸手向迭輕蝶長劍抓去。迭輕蝶一旋長劍,劍鋒登時將他一隻手腕卸瞭下來。此時霍永寧亦到,劍掌齊發,迭輕蝶勉力避開劍鋒,卻被一掌拍在肩頭傷口,登時跌落塵埃,渾身浴血,正不知是肩頭血如泉湧,還是口中大口大口地嘔出。
寧諫清與獨臂人抱在一處,一身武功全無用處,兩人莽夫般撕咬互毆,吼聲連連。霍永寧救下向無極,翻手一掌拍在獨臂人頭頂,那獨臂人橫飛出去,破佈袋子般摔落,哼哼唧唧,卻鼓足瞭最後的氣力向迭輕蝶爬去。
奇變陡生,吳征咬瞭咬牙狠狠一抹嘴邊血跡,奪過林錦兒的長劍上前厲喝道:“霍賊,納命來!”此刻祝雅瞳與陸菲嫣率領陷陣營數十名高手殺透重圍,遠遠聽得吳征怒喝,二女輕功卓絕,驚雷般翩然趕來。
一場血戰,兵丁們都看清伏擊的幾人,正是當今大秦國皇帝霍永寧,大將軍向無極,還有昔日青城掌門之女迭輕蝶。兵丁們對吳征有本能的懼怕,更驚懼於皇帝禦駕親臨,正想鼓足勇氣上前護駕。不想霍永寧見瞭祝雅瞳與陸菲嫣正飛速趕來,懼意立現。大秦皇帝強撐著輕哼一聲,拉起向無極,朝寧諫清手一揮,口中唿哨,空中降下兩隻大鳥。
“征兒。”吳征挺劍欲追,林錦兒將他喚住,嘆瞭口氣道:“算瞭,窮寇莫追。”
這麼緩得一緩,大鳥馱著三人高飛而去,頃刻間鴻飛冥冥,不知所蹤。
吳征環顧四周,守城軍士被眼前的變故驚得呆瞭。吳征劍指長空,道:“這就是你們效忠的畜生?”
軍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有一人,再是三五人,拋下兵刃。有人領頭,就有人跟隨。吳征的名頭大秦國人多多少少都聽過一些,雖不知內情,當年說他叛國人人均覺匪夷所思。今日親眼目睹他的絕世武功,又看皇帝潛藏而來,隻敢以多欺少,遇強敵則拋下滿城軍士倉皇逃竄……子午關軍無戰心,倒有大半棄械投降。祝雅瞳急發號箭,韓鐵衣麾軍攻城,不降的軍士裡有些逃瞭,另有些想負隅頑抗的,不需片刻就被絞殺殆盡。
獨臂人正是劉榮,此刻他枕著迭輕蝶大腿,半邊頭骨被拍碎深深凹陷,這半邊的眼珠子都不見。看上去不成人形,命不長久。迭輕蝶受傷甚重,倒無性命之憂,隻連連咳血。
吳征靠近,同樣一頭霧水。迭輕蝶輕咳兩聲,道:“吳先生。”
“你方才手下留情,這是何意。”吳征拱瞭拱手,仇歸仇,得以逃脫生天,他該謝的還是要謝。
“當年在朝堂上,我身不由己。撇去這些,你我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嗎?我幹麼要對你下死手?”迭輕蝶慘然一笑,幾多淒苦,見之不忍。
吳征啞然。當年昆侖蒙冤覆滅,吳征當然深恨在朝堂上誣陷胡浩與昆侖派的迭輕蝶。今日之事後,吳征本能覺得事出有因,迭輕蝶說她身不由己……當年在朝堂之上,受制於霍永寧與向無極威勢,不是每一位都敢像胡浩那樣視死如歸。身不由己的人有很多……就算屠沖,龐頌德這些人莫不如是。
見吳征不太相信,迭輕蝶無奈搖瞭搖頭,回望四周,俯下身想去抓向無極的斷臂。吳征看她此刻極慘,心中不忍,矮身幫她撿起。
“我知道你厭我得很,覺得我刁蠻跋扈,殘忍冷酷。”迭輕蝶拾起斷臂放在手心,抬頭向吳征一笑,道:“你可知我為何變成你厭惡的模樣?”
吳征搖頭,心中卻想,這般豪門女子,姿容絕色,天賦絕頂,傢中缺少管教,自然不會拿常人當人。
“我幼時並不這樣。我爹管教我算嚴的,一直到五歲那一年我入瞭青城,在山上修行。”迭輕蝶似喃喃自語,夢囈般地回憶,搖著手中的斷腕道:“在山上可比在府裡好多啦……但凡我要什麼,這個人就會千方百計給我弄來。我犯瞭多大的錯,他都袒護我……以他的武功和地位,在青城山上誰會說半個不字?就這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想怎麼就怎麼,從不會被罰,從不會為錯誤付出什麼代價。不是每一個人都像你吳先生一樣,有個好出身,還能有個好師傅。”
吳府中人均聚在周圍,聽得心中一陣發寒。向無極這般做為的什麼,時至今日已清清楚楚,得他“寵愛”,迭輕蝶這一生便算是毀瞭一大半,青城自向無極之後,就不會有什麼出色的繼承人。
迭雲鶴身具大秦朝堂高位,又是青城掌門。但他一向尊重,於俗務毫無興趣,一心好武德大師兄,卻時刻準備著要他性命。順理成章,迭雲鶴一死,青城上上下下都落在向無極手中。
“原來如此。”
“是呵。吳先生,你隻道他們害得你昆侖派慘,可在害你們之前,他們早就在禍害青城瞭啊。最先的倒黴蛋叫做賀群,我……就是那個第二個被他們選中要害的人……在江州荒園,若你不是那麼討厭我,或許會救瞭我……或許,很多事都會有不同……”
“蝶……兒……”劉榮不住地吐血,面容因劇痛而抽搐不停,聽迭輕蝶說起往事,奮起僅存一絲氣力出聲安慰。
迭輕蝶撫摸著他的臉頰,目光溫柔無限,絲毫不嫌棄他變瞭形的可怖面容,道:“我爹就死在向賊手上,在我眼前!我就在一旁笑著,裝著很開心,裝著全不在意,裝著死在眼前的,隻是一條和我毫無幹系的野狗……看著他殺瞭我爹,再把我當做一件戰利品,就在我爹的屍身前辱我……我爹死瞭,我又成瞭這般模樣,青城上下盡屬他一人。我雖在根基之地的成都,稍有異動就死無葬身之地。我死不要緊,我迭傢的大仇再沒有人來報,吳先生,我該怎麼做?換瞭是你,在朝堂之上,會去誣陷無可幸免的胡叔叔,林姑姑呢?還是和仇人拼上一場,一瞭百瞭?”
吳征膽寒。其中內情今日才知,若換瞭是自己,自己會怎麼做?吳征不知道。
人群中有人沉默,有人仍覺不信。迭輕蝶目光離開劉榮掃視四周,最終定在吳府傢眷們身上,道:“我知道你們瞧我不起,可若你們換瞭在我的處境上,未必能做得比我好。迭傢的女兒,不比任何人差瞭一星半點!”
柔惜雪,欒采晴等人面色一黯,生起同病相憐之感。吳征不知,她們設身處地,又何嘗知道該怎麼才好。真是在迭輕蝶的處境裡,難道能比她更堅強,更忍辱負重麼?捫心自問,吳府女眷們各個資質出眾,卻無一人覺得定能勝過迭輕蝶的堅強隱忍。
“你們有今日,不過比我運氣好些,遇到瞭吳先生而已。而我……第一回見面就惹得他厭惡,連看都不願再看我一眼。你們遭逢大難,尚能相互偎依,終熬得雨過天晴。吳先生待你們真的很好,從未拋下你們中任何一人,否則,你們早就落入霍賊魔掌。而我……我身邊什麼人都沒有……”迭輕蝶目光流轉,落回劉榮臉上,柔聲道:“隻有這個傻瓜,肯一直陪著我。無論我怎麼罵他,氣他,辱他,趕他,都不肯走……不管我做什麼事,做對做錯,明知是條絕路,還是要賴在這裡,陪著我……”
迭輕蝶美目泛淚,劉榮在這一刻似乎劇痛都消散瞭,像個孩子般安安靜靜地躺在迭輕蝶腿上,僅剩能張開的一目露出溫柔之意。
“唉……迭姑娘……”想起迭輕蝶曾傳信讓吳征勿忘一人,陸菲嫣始知深意,就是怕著吳征大意,傢眷中但有任何一人落入霍永寧之手,便是天大的麻煩。美婦輕嘆一聲,深明迭輕蝶的不易與無可抉擇,伏在她身邊欲為她包紮傷口。
“多謝。你叫我迭姑娘?……罷瞭罷瞭……我沒有多少日子可活。這身修為,都是我拿壽元換來的。”迭輕蝶本想撥開陸菲嫣的手,不知想起瞭什麼,終究沒有拒絕,任由陸菲嫣為她止血裹傷。她從懷中取出一卷發黃的絲帛,向吳征傳音道:“這是寧傢藏身之所的地圖,吳先生且收好,日後報仇用得上。這幅地圖,就算我換青城與昆侖兩傢冰釋前嫌,可否?”
吳征熱血上頭,接過絲帛道:“可真?”
“我從寧諫清府裡盜出來的。”迭輕蝶灑然一笑,道:“這人飛揚跋扈,眼高於頂,自認為天下無雙。我住在他府上,趁他上朝的時候搜刮而得。以我的修為,他既不在府上就沒人察覺得瞭。至於真不真,不需問我。”
吳征惻然,輕飄飄的一句話裡,又含瞭多少的屈辱。將絲帛交給祝雅瞳,拱手道:“吳某謝過。”再看劉榮命不久矣,吳征亦俯身道:“劉兄……”
“吳……對……不……”吞吞吐吐,含含糊糊的話未瞭,劉榮又是一陣劇咳,再說不出話來。
“我不怪你瞭。”吳征知他命在頃刻,不願徒增他痛苦,並未出手為他療傷續命。這人癡心一片直至如斯,這場孽緣已可看到結局,吳征心中亦覺不是滋味。
“呃……”劉榮似長舒瞭一口氣,似瞭瞭個心願,目光又轉回迭輕蝶臉上,這一回再不願移開。
“迭姑娘,若不嫌棄可先至吳某府上,再延請國手醫治調理,或有轉機。”
“不必啦。”迭輕蝶與劉榮對視,比起劉榮的慘狀,她時而甜笑,時而俏皮,時而魅惑,時而天真,花團錦簇一般,在淒艷之下竟分外甜蜜,道:“這些年來,我隻有他一個人。他要去瞭,我孤零零活著又有什麼意思。他為我做瞭那麼多,我當然要陪著他。有瞭這幅圖,我的仇傢逃不出生天,算是我出瞭一份力。呵呵,本來我就沒本事報這個仇……”
劉榮目光逐漸渙散,聽得迭輕蝶言語,忽而又清醒過來,似是心中十分激動,口中嗚嗚啊啊,奮力搖頭。
迭輕蝶撫摸著他的臉頰,柔聲道:“傻瓜,我怎舍得你一個人上路?你這是要趕我走?我趕你走的時候,你可從來都不聽話,你要趕我走,我當然也不會聽話。這一生我好累瞭,我們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一起上路,我一直陪著你,來生再一起好好的過,好不好?”
劉榮漸漸安靜下來,終於輕輕點瞭點頭,這一下萬事皆足,泄去最後一口氣,身體一蹬,一軟,再悄無聲息。迭輕蝶淚水落下,但俏臉上始終巧笑嫣嫣,並無哀傷之意,似乎如釋重負。她緩緩起身,肩頭傷勢甚重,饒是武功絕頂,還是提不起力來。
陸菲嫣與柔惜雪一同上前將她扶起,迭輕蝶扛起劉榮屍身掛在肩頭,祝雅瞳喚來一輛馬車道:“迭姑娘,坐馬車走吧,這世上好地方那麼多,不妨借馬力好好尋找。”
“多謝祝夫人。你們一傢子人心腸都這麼好,好生讓人羨慕。”迭輕蝶嬌軀晃瞭晃,分外嬌弱,這一回卻是眼圈兒紅瞭,她泣聲點瞭點頭,強忍傷痛躬身謝過,又向吳征道:“吳先生,萬莫大意,妾身與夫君泉下有知,等你的好消息。”
“一定!”
馬車緩緩消失在視線裡,吳征想起迭輕蝶那一句妾身與夫君,這對人兒終於有瞭個好結果,卻如此坎坷,滿心酸楚,不知是何滋味。
他深深吸瞭一口氣,恨聲道:“霍賊,霍賊,你幹瞭那麼多十惡不赦之事,天理難容!”
心情激動之下,身上傷勢發作,背心劇痛,連聲咳喘。傢眷們忙圍瞭上來,七嘴八舌,不知吳征傷勢如何。
祝雅瞳托著愛子的腰際,搭上脈門。吳征搖瞭搖頭,剛要說不妨事,調養一番即可,就覺腰眼一麻。
不知美婦使瞭什麼奇妙法門,吳征一身內息全然提不起來,連身上的氣力都在緩緩流失,登時足下一軟,正被祝雅瞳扶住。
“征兒,征兒,你怎麼瞭?”
祝雅瞳的惶急聲中,吳征張瞭張嘴,發覺竟連聲音都發不出。他露出個古怪的目光,看美婦臉都嚇得白瞭,偏生在傢眷們圍上來之前,美眸間又有絲狡黠一閃而過。
吳征暈去之前,滿腦子都在說,我怎麼瞭你不清楚麼?這又是在鬧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