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手扣在一起的明,坐回蜜精心設計的躺椅上。
此時,明倒不至於太緊繃。而無論躺椅再怎麼舒服,她也不想讓自己看來太輕松;這除是為瞭維持一點高雅的形象外,也是為瞭體貼蜜。在接下來的過程中,沒有酒精幫助的蜜,將更直接承受來自回憶的壓力
蜜在吸瞭一大口氣後,開口:「當晚,在老石把現場處理完畢前,凡諾就把我和泠帶到另一棟房子裡。一路上,我和泠都餘悸猶存。別說是東西南北瞭,我們連自己當時在思考些什麼不太清楚,隻是一直跟著凡諾的腳步走。
「終於,我們停在一棟非常不顯眼的房子前;陷於兩旁建築的陰影間,就算沒有幻象罩著,也很容易被郵差忽略;上頭的灰色油漆還非常新,而就算點著燈,看起來還是很像墓碑。與原來的住所距離沒有太遠,光靠步行就可以輕松往返。隻是我沒料到,自己會與肉販當鄰居。和現在不同,這些穿著血污圍裙的男人,在當時幾乎可稱得上是都市裡的惡夢來源;每天都要把一堆爬滿蒼蠅的內臟──來自豬或其他不明生物──用推車運出去,由於都堆放瞭好一段時間,所以通常飄散出濃濃的惡臭。他們會把這些幾乎都黏在一起的東西給直接倒入河裡,或扔倒不遠處的空地上。政府顧也不是沒有顧清潔工,但這些傢夥用同樣的方式去處理動物的排泄物;在運輸的過程中,有不少穢物就落在路上,一但下雨,整條街就會變得跟沼澤一樣,而這還是最客氣的形容──」
突然,蜜咬著牙。看到她垂下尾巴,明把頭略往右歪。
在沉默快十秒後,蜜再次開口:「我竟然在明吃過飯後還講到這麼惡心的事,實在很抱歉。」
明揮一下右手,表示自己一點也不在意。事實上,她先前自現實中體會到的飽足感,幾乎沒延續到夢中。
「沒關系啦,」明說,抬高眉毛,「我早就略有耳聞。」
蜜用力眨一下眼睛,繼續說:「那條街的味道非常糟糕,無奈當時政府拿出的處理辦法,就隻是把氯化石灰到處塗塗抹抹;這連治標都稱不上,那時的衛生標準真是太離譜瞭!路過的人都皺著鼻子,匆匆來回,而那類從事動物屍體處理工作的人,曾被一些文學傢形容為『成天皺著一張臉,眼神更是快要和死人沒兩樣』,就算沒這麼誇張,也與事實相去不遠。那時是十九世紀中期,貧富差距極大,政治傢們端出的政策通常都跟不上都市變化;商業蓬勃發展,平民百姓的幸福與健康卻總會在這樣的繁榮下被犧牲。
就算面對如此惡劣的環境,凡諾卻不曾摀住嘴巴,也從未皺起眉頭。我還記得,當時他整顆頭都沒有皺紋;真的,彷佛是由哪個業餘藝術傢,用由一大塊奶油雕刻出來的,極為缺少真實感。
回憶蜜先前的形容,明覺得,凡諾遠比整條街還要來得惡心。
蜜在垂下耳朵後,接著說:「先前我應該有提過,這棟房子不是他臨時找的;早就料到自己會受到攻擊的他,早就把新的住所給佈置好。
「當我們三人都來到門口時,凡諾也不用鑰匙。他輕輕一推,門就開瞭。不僅沒有鎖,也未關上,而無論風怎麼吹,外頭的臭味都不會進到室內。我抬頭一看,發現是墻上的肉塊在幫忙過濾。」
接近肺葉,明想,馬上問:「是灰色系的嗎?」
點一下頭的蜜,瞇起眼睛,說:「因此,我和泠在日後都稱這裡為灰屋。就算我們是觸手生物,也覺得墻上黏滿內臟實在不太美觀。然而,也正因為有這些生物組織,才令室內的空氣品質維持在一定水準之上。明也曉得,這就是肉室的原形。先前我也有這麼描述過上一棟房子,隻是沒現在這麼清楚。不過,我在那些年所看到的,都是些方形的肉塊。凡諾所建造的房子,比我們現在的肉室規整,功能也比較陽春。
「灰屋裡同樣有間研究室,內部陳設幾乎和不久前燒掉的那間一模一樣。裡頭的文件和燒杯等都擺得比較整齊,顯示凡諾很少來到這邊。樓下也同樣有間圖書室,位於一樓,而非設在地下;由於開有不少窗戶,采光相當不錯。
「與前一棟房子的較大差別在於,灰屋的的研究室特別大,圖書室則明顯較小。灰屋的坪數至少有一百坪,是前一棟房子的兩倍。而我很快就發現,研究室裡至少還有兩扇門,可能都是通往倉庫,或有一間是廚房。」
明想,那種習慣在書桌旁煮湯的人,還會需要廚房嗎?而在第一時間之內,蜜似乎沒去確定,凡諾也懶得主動介紹。
蜜伸長脖子,繼續說:「我和泠很快就來到圖書室內,書架上沒有幾本書,而我也沒有心情看書。接著,在一堆書架的陰影間,我和他都看見一張非常新的沙發,上頭還蓋有一條柔軟的毯子。說來有些可悲,這兩樣東西,真能給當時的我們帶來不少安慰。
「沙發和毯子都是溫暖的牙白色,與周圍的冷色調非常不合。而在一片黑暗中,有如此光明、柔軟的存在,這樣的存在真是不輸給壁爐或一壺茶。凡諾隻在圖書室的另一頭點瞭油燈,沒有給我光卡。當時,我還以為他是覺得我長得夠大瞭,不會把底下的任何書本給燒壞。後來我才曉得,純粹隻是他一時忘記而已。」
也許,明想,凡諾對這底下的佈置其實隨便得很,就和他平常對待蜜和泠的態度一樣;而他們的要求也實在不多,通常,小孩會希望能夠在睡前吃到更多甜食,被父母抱在懷中,特別是他們先前還受到不少驚嚇。
明即使停止譴責凡諾,也會為蜜和泠小時後所受到的待遇感到心疼不已。
蜜低下頭,繼續說:「當晚,泠必須得抱著我睡覺──」
會有這樣的段落,明不意外,而小泠抱著小蜜的畫面──
「實在是太可愛瞭!」明忍不住大喊,從頸子到下巴還連續發抖。而又一次,她打斷蜜的話。
咬著雙唇的明,正覺得自己剛才那樣很失禮,卻發現蜜的尾巴竟然再次左右搖晃。後者不但不生氣,還很樂於聽到這些輕松的見解。
成功讓氣氛變得輕松,明想,呼出一大口氣。蜜在嘴角大大上揚後,再次開口:「不過一開始,他抱的又是那坨玩意兒。」
「呃──」明在仔細回想一下先前聽過的段落後,問:「那個像單細胞生物的?」
「嗯。」蜜點一下頭,說:「似乎隻要是凡諾住的地方,都是由那種生物來負責清理環境。我趴在毯子上,泠卻縮在角落。看到他抱住那坨玩意兒,就像是抱著一隻小狗那樣,實在讓我有點火大。即便那玩意兒打算沖向一小片位於墻上污漬,泠也不輕易放開。實在看不過去的我,皺著眉頭,提醒他:『那東西很臟,別把牠當玩具玩!』
「接著,我主動把自己塞到他的懷中──」講到這裡,蜜閉緊雙眼,「嗚──把這一段說出來,實在是令我感到好難為情啊!」她低下頭,用前腳蓋住腦袋。明伸手摸她的耳朵和頸子,他則用臉頰和頭頂去磨蹭明的手心。
果然,明想,蜜渴望能被安撫,而不是徹底回避。
蜜在全身都覺得暖洋洋後,慢慢開口:泠才剛出生沒多久,就一下經歷那麼多的殘酷現實。如此幼小的他,還沒來得及消化剛學到的知識,身心的發展也才剛開始。當時,他絕對比我還急需被安慰。凡諾不打算負起責任,我願意多花點時間,多付出一些心力。
「就算沒有血緣關系,我也很像是泠的姊姊。那時,我就認為自己對他就存在有許多義務。而為瞭盡義務,要我扮演類似寵物甚至玩具的角色也無所謂。」
「太瞭不起瞭!」明說,使勁點一下頭,「正是蜜的奉獻,才造就他們如此善良的個性啊!」
原本,有好幾秒,蜜的眉頭又變得緊繃,直到聽見明的話,才又舒展開來。
要適時的給予肯定,明早在進入夢境之前,就常常提醒自己。目前看來,她算是很會抓時機,讓蜜在描述過往的同時不至於有太多負擔。
蜜半睜著眼,再次開口:「然而,泠卻不敢碰觸我。為瞭逼他回覆,我連帶有偏執色彩的強烈措辭都使出來:『難道你嫌我臟嗎,還是你不喜歡我?』我曉得,這樣也會給他帶來壓力,可直到今日,我仍認為,這遠比讓他把心事憋著要好。」
蜜眨兩下眼睛,說:「如果是明,鐵定能做得比我細致. 」
明隻是笑瞭笑,但不敢保證些什麼。事實上,她覺得蜜那樣做也沒有什麼不妥。嘴角上揚的蜜,接著說:「很顯然的,他在把那些欄桿給當成長茅丟出去後,知道自己的潛力有多麼驚人;這種遠勝過尋常猛獸的爆發力,相信連獅子都能給他撕成兩半。接著,泠果然親口對我說:『我怕傷到你。』」
「他是個溫柔的人。」明說,兩手放在胸前。
「沒有錯。」蜜一連搖瞭好幾下尾巴,說:「他一直都是如此。」
「這種善良的本性,是否在凡諾的預料之內?」明問,有關這一點,她已經在意很久瞭。
稍微縮起脖子的蜜,略把頭往左歪,說:「我一直都不曉得這究竟是他刻意設計,或根本就是意外造成的。不過,我個人認為凡諾比較希望做出冷酷無情的作品,有關這部分,明等等就會聽到更多相關例子。
「而雖然是我主動把自己塞到泠的懷裡,可在之後,我裝得好像很勉強,甚至很不耐煩的樣子。」
「為什麼呢?」明問,蜜馬上回答:「那時我還太年輕,總覺得要是再表現得很脆弱,會失去更多尊嚴。既然已經把自己塞到對方的懷中,接下來就該設個停損點。」
「我懂你的感覺。」明說,慢慢點一下頭。
「現在,我已經不需要如此瞭。」蜜一說完,立刻往前移動。剛伸長脖子的她,正使勁磨蹭明的腹股溝。有好幾次,她的鼻子和牙齒都差點碰觸到明的陰蒂。
越是表現得不知羞恥,紓壓效果就越好;蜜曉得,自己的行為有些過份。因此,暫時不打算停下動作的她,又避看明的眼睛。
慢慢伸出雙手的明,先是撫摸蜜的腦袋,再以食指、中指和無名指夾弄那對尖耳。偶而,明還會碰觸到她的濕涼鼻子;就點在肚臍周圍,幾乎要畫出一個大圈,讓明在腰側一縮的同時,也興奮到猛吞口水。
而一直沐浴在明的母性光芒下,也讓蜜有種腦袋發燙的感覺。就算隔著佈料,蜜也常忍不住伸出舌頭,舔舐明的肚子和髖關節。當初弄來這些罩袍,除是為瞭展現品味外,也是為瞭不讓自己因為明的身體而分心;如今,她不僅又對明發情,還把一團佈料給含在嘴裡;看起來像是幼獸在嬉戲,事實上,她很想用自己的尖牙,把整件罩袍都給撕碎。
明想,光是剛才的那幾段回憶,就已讓蜜多次陷入陰鬱之中;就算程度不高,蜜也確實需要安慰。光靠目前的身體碰觸,還是不夠;而雖然覺得自己可以做到更多,明目前卻還沒有什麼頭緒。
蜜一邊感受明的雙手,一邊開口:「不過,在當時,泠應該也希望我表現得比他還要堅強。說句老實話,當時的我,也很需要被擁抱。」
沒有被泠依賴,蜜會覺得更加孤獨。閉緊雙眼的她,接著說:「他細長的臂彎,確實能給我帶來不少溫暖。」
聽到這裡,明有點鼻酸。而難免的,她又開始在心理數落凡諾;和自己的作品經歷過這麼多,他卻連提供這一點關愛都非常吝嗇;似乎就算是從更危險的事件中脫身,也無法讓他表現得更像個好爸爸或好主人。
凡諾不會有罪惡感,明記得,蜜曾說過:他首先根除的,似乎就是這幾種情緒。
這老頭針對自己的改造都很極端,明想,難道他想成為由血肉拼成的機械嗎?無論真相如何,都使得他在人性方面表現得相當不及格。對這個創造觸手生物的人,明仍感到非常火大。而她選擇隱藏自己的情緒,避免幹擾蜜的敘事節奏。
過約十秒後,蜜繼續說:「凡諾因為對幻象的細節有些意見,所以又回到老石身旁。之後,有將近兩天的時間,凡諾都在外頭。而我們則一直待在新傢,等他回來。凡諾是一直纏著老石,或者又去瞭哪邊,我們一直沒機會知道,唉──」
蜜動一動鼻子,開口:「凡諾實在不像個父親,也無法像個朋友。我寧可他是抱著玩玩具的心態來摸我,即使是那樣,也絕對會讓當時的我好過一點。」
一直到這時,明才意識到自己忘瞭些什麼。
「到我懷中來吧。」明說,敞開雙臂。
蜜剛才的話,就是在暗示這件事吧?明想,笑容因而變得苦澀。
其實,蜜沒有那個意思。應該要等到再晚一點,才向明撒嬌;但早點開始也不錯,蜜想,胡須和尾巴都瞬間抬高。
雖意識到自己可能又給明帶來一些心理負擔,蜜還是迅速施法:先令周圍的重力減少,這樣,明在承受她的體重時,就不會感到不適。而連躺椅和書堆都有些開始往上飄,露和搖籃卻絲毫未動,這顯然不合理,但不用花多少功夫就能把露和搖籃都固定在原位,讓明和蜜都很有安全感。
蜜瞄準明的胸口,輕輕一躍。明一邊大笑,一邊把蜜給接住。兩人碰在一起時,躺椅又發出「噗哇」聲;氣氛是如此輕松,卻也使得這個景象變得像是一幅畫。
有超過十秒,蜜身在明的發絲和衣服佈料之間,看起來像個玩開瞭的小孩。她一直啃咬明的衣服,要等到領口都變形瞭,才想到該趕快講述接下來的段落。
蜜咳瞭一下,說:「一覺起來後,我感覺好多瞭。牛皮沙發冰涼表面正好可以被毯子隔開,讓我從頭到腳都覺得好溫暖;雖是再簡單也不過的陳設,卻能讓環境變得舒適許多。沙發和毯子都不是隨便放的,是凡諾為我們準備的。雖然也可能是被他趕走的前任屋主留下的──我沒聽說這房子先前有住人,而說不定隻是凡諾懶得提而已──,可那樣想,能給我帶來不少安慰。
「泠除瞭跟我分享沙發和毯子外,還趴在一本圖監上;一旦眼中的光芒消失,他就像個紙鎮一般,一動也不動。和我不同,他隻睡不到一小時,就從惡夢中驚醒;他非常小心的前去沙發另一頭,沒有把我給吵醒。
「泠那雙寶石般的眼睛,如今多瞭一點混濁感。一時之間,我也想不到別的辦法,乾脆唱搖籃曲給他聽。令我很意外的是,效果很不錯;才過不到一分鐘,他眼中的陰影就取代瞭混濁感,呼吸也開始變得既長又緩。這表示他睡著瞭,鼾聲比我還要小。松一口氣的我,選擇睡回籠覺。
「我們再次醒來後,除瞭看書外,還會玩些像是躲貓貓和攀爬書架等遊戲。直到凡諾回來,我們才停止嘻鬧。泠躲又到沙發上,我則主動到樓上去觀察凡諾。
「我發現,凡諾的心情變好瞭。他時常喃喃自語:『有大事發生瞭,有大事發生啦──』幾乎是用唱的,這畫面雖然活潑,卻也極為詭異;泠和我都覺得,這個老傢夥終於瘋瞭。
「很顯然的,攻擊黑袍男子,有助於凡諾排解無聊。而得知黑袍男子根本沒死,還給人救走後,凡諾可說是樂歪瞭;一但確定自己在接下來的幾年內都不會太無聊,他不僅步伐更加輕盈,也懶得去問我們這兩天是怎麼過。有超過一個月,他的眼神充滿光彩,如孩童一般──」
「真難想像。」明說,右手搔頭。蜜低下頭,下巴和眉頭都皺得緊緊的:「相信我,他那樣子還是很恐怖,簡直就是被詛咒的娃娃。」
「這樣我就可以想像瞭。」明說,笑出來。頭兩秒,她以為蜜也會笑。而後者隻是垂下耳朵,鼻子還有些乾澀。
似乎,蜜光是想到凡諾恐怖的樣子,就難以放松。要過快半分鐘後,她才稍微豎起耳朵,說:「過不到幾天,凡諾就告訴我,準備要把下個觸手生物給制造出來。他還預告:『這會是一個非常像小孩的傢夥喔!』
「看到他這麼興奮,我實在沒有什麼勁。因為我和泠都開始認為,就算有再多同類,也都是極為可悲的存在
「直到凡諾說:『和你們不同,這個外形像一般女孩的小傢夥,會是我最像人類的作品喔。』
「最像人類?我猜,這表示她沒有甲殼、肉墊、利爪和尾巴囉?我不相信凡諾,乾脆直接瞭當的問:『有多像?』
「凡諾隱約感受到我語氣中透露出的不信任乃至挑釁等意味,不意外的,他有那麼點火大。而我仍然抬高下巴,表現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就算他對我大聲吼叫,我也不會縮起身體。過瞭快半分鐘後,凡諾回答:『不會太像。』發現我確實很好奇,他便揮一下手,說:『如果就隻是花功夫創造一個沒有特色的小鬼頭,那多無聊啊。』
「從那一刻開始,我很確定,他根本把自己當成是藝術傢。會刻意使得兩代作品間出現大量差異,而純粹是為瞭趣味
「一下就過於興奮的凡諾,接著說:『無論是在多麼古老的宗教裡,造物主通常都是個缺少才能的傢夥。要是祂真的存在過,這個世界為何沒再經歷更大的整體修改呢?距離世界創造已經過瞭多久,祂是睡著瞭,還是躲起來瞭?這麼不願意面對自己的產品,那一定是因為慚愧的緣故;總之,我比祂厲害多瞭。不少不如我的召喚術士,還不見得不如祂呢!』
「如今,就算是徹底排斥宗教信仰的無神論者,內心對自然界也懷有不少敬畏。凡諾也是個無神論者,卻和他們徹底相反。在我的印象中,他可能在成為召喚術士之前,就已對這世間的許多『自然成果』都感到失望透頂;而在真正掌握創造與改進生命的技術之後,他就更瞧不起那些自始至終都未接受召喚術改造的生物。往後,我們還會常聽到凡諾誇自己有多瞭不起。連脾氣最好的泠,都很受不瞭他這一點。
「而我得承認,在得知露比我和泠都像人類,是有讓我高興一點。無論是被稱為幽靈、怪物或妖精,隻要長得人模人樣,就多少會被讀者期待是善類;在古老的神話、地方傳說和近期的創作裡,都有這種傾向;人們會期待他們是另一種守護天使,或至少是一群無害又有趣的鄰居。相較之下,我和泠在這方面就不太吃香。」
「怎麼會。」明這麼說,嘴角上揚。然而,她的下一句卻是:「泠或許吃虧一些啦。」這一點,他們總是無法否認。
以後一定要對泠更好一些,明想,胸腹感到一陣酸疼。
為瞭讓蜜的心情好些,明接著問:「犬科動物很受歡迎吧?」
「狗是還可以,但狼就普遍受歧視。」蜜說,耳朵豎起,「日本和澳洲的狼都滅絕瞭。人類把大規模撲殺視為是一種預防,就算之中有什麼誤會,也要好些年後才會察覺。」
「抱歉。」明說,低下頭。蜜趕緊說:「這不是明的責任。」
明不好點頭,隻是稍微抬高眉毛。雖然蜜的基因和狼差非常多,明還是覺得很過意不去。蜜可不希望她累積這種心理壓力,而她不想讓蜜覺得難受。
過快半分鐘後,明再次強調:「反正,我愛你們。」她握著蜜的兩隻前腳,說:「我對你們的愛,是毋庸置疑的!」
通常,明想,這種話說得越多,感覺就越不可靠;反正,自己已多次以行動證明;多虧瞭他們獲得能量的規則,讓明有言語以外的方式來確實傳達;再配上這些話,最多隻顯得肉麻,而非言過其實。
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明還是如此,而不會有太多改變;想到這裡,蜜終於說:「對,沒錯──」她看著明,尾巴豎直,「有明的愛,我們就能夠繼續走下去。」
伸長舌頭的蜜,使勁舔舐明的兩手食指。雖然剛才那句話的風格有些奇怪,卻是蜜的真實感想。她一邊享受明的撫摸,一邊說:「一陣子後,凡諾就開始著手制作露。在研究室的門口,他對我說:『材料都已經備妥,也許就下個月中吧。』
「究竟是些什麼材料,我想,凡諾不可能逛一趟附近的市場就全買來吧?如果是一堆瓶瓶罐罐,他平常究竟是堆放在哪裡,又是怎麼保存,以及如何制作等等;這些問題,我當時都不知道。
「除此之外,先前凡諾對露的描述也讓我非常在意。而無論我怎麼問,凡諾都不打算解釋太多。」
明皺一下眉頭,說:「該不會他根本就是拜托別人來完成這些工作吧?」
「這我也猜想過,或者──」蜜說,瞇起眼睛,「他覺得這樣才能給我們一個驚喜。」
驚喜?明想,馬上問:「他會做這種事嗎──我的意思,他好像沒啥幽默感。」
「就算他有,通常也很難讓我笑出來。」蜜嘆一口氣,繼續說:「老石開始常常出現在凡諾身旁。這個又老又胖的中國召喚術士,看來是比凡諾好相處,而我和泠卻還是一直躲著他。」
「為什麼?」明問,睜大雙眼,「聽你先前的描述,這傢夥感覺比凡諾正常多瞭。我還以為你們從此以後會比較常和老石交談,隻盡量避著凡諾呢。」
蜜不是才剛說老石好相處嗎?明想,而蜜馬上解釋:「的確,一個普通人若想要認識召喚術士,老石會是最佳人選。雖然他沒有凡諾那樣的才智和戰鬥力,但他至少還像一個人。可惜,我都隻透過凡諾和露來認識他。」
「露很熟悉他?」
「這是之後的故事,我晚點會講到。」蜜說,動一下耳朵;雖然沒打算太早講到這一段,可從她眼中的澄澈光芒看來,明猜,露與老石的關系沒有多沉重。明也不想老是打斷她,隻是有太多新的訊息,讓明一下太感到驚訝或好奇。
幸好,蜜沒有生氣,明想,到目前為止,自己的反應都還在她的預料之內。
蜜在慢慢吐一口氣後,繼續說:「泠癱坐在角落,不發一語。很顯然的,忙著處理心中恐懼的他,根本難以消化凡諾的發言。自從面對過黑袍男子後,我和泠都認為召喚術士都很危險。就算我們不會被其中任何一人所傷,和兩位召喚術師共處在一個屋簷下,也極有可能會引來一堆想殺他們的危險人物。那些傢夥就算不如黑袍男子,也可能很輕易就把我們給解決。
「偏偏凡諾又期待能夠遇上這些敵人,還有意讓我們也直接對上那些窮兇惡極的傢夥,唉──」
甚至要剛出生的泠負責收尾,明想,真是個胡來的畜生。
蜜使勁吸一口氣,說:「所以,就算他再厲害,也無法讓我們有足夠的安全感。同樣的,因為老石和凡諾走得太近,讓我和泠都忍不住懷疑這個中國老頭該不會骨子裡根本和凡諾差不多。
「而無論凡諾當初是把我和泠給描述得多麼神通廣大,術素的補充方式也實在是難倒瞭我們。如果我們多參與幾次那種戰鬥,極有可能在不到一年之內就因為缺少術能而死去。
「那時的我,還希望自己能活上至少五十年。此外,光是看到黑袍男子的戰鬥方式,就給我們帶來不少心理壓力。我不希望再有人死傷,就算不是親眼見到,也還是會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不隻是那些無辜的群眾,明猜,也包括黑袍男子。
然而,蜜接下來卻問:「明覺得很可笑吧?」
「不。」明使勁搖頭,說:「我怎麼會那樣想!」蜜當時還小,而明可不曾希望她成為嗜血的怪物。
那聽起來像是凡諾會期待的,而蜜的壓力顯然又是來自這個傢夥。
就算現在的蜜和過去差不瞭多少,也不是什麼多離譜的事;從以前到現在,他們經歷的事本來就很異常,不需要到瞭現在,還強逼自己要繼續表現得多堅強;何況蜜的精神力已經算是很強韌瞭,明想,很快強調:「蜜應該曉得吧,我和凡諾不一樣。」
蜜點頭,垂下耳朵。把腦袋壓得更低的她,接著說:「明的體貼、溫柔,都是凡諾所缺乏的。平時,我們也根本就不會把你和他相提並論。我早已清楚這些,卻還是會很在意你對這些事的看法,就如同我當時很在意他對我的看法一樣。」
果然是凡諾施加的壓力,明想,咬著牙。而在短時間之內,她也懶得再譴責他瞭。蜜垂下尾巴,說:「抱歉。」
明挺起肚子,開口:「不用說抱歉。」她把蜜抱得緊一些,並同時用雙腿輕蹭蜜的屁股。她頭給埋在明的雙乳間,深吸一大口氣。
先前,蜜是曾因為不安而導致心跳加快。如今,感受明的體溫、香味與膝蓋等,讓蜜的心跳又逐漸回穩。
「感覺有點像是回到明的子宮裡呢。」蜜說,尾巴慢慢搖晃。
應該沒有那麼像,明想,滿臉通紅。她曉得,蜜指的是安全感。
和明坦承這些,不但不怎麼感到難為情,還總是很快就松一口氣;往後,蜜想,自己會常常賴在明的身旁吧?她一邊陶醉在自己以後常給明添麻煩的景象中,一邊提醒自己得要自制。
蜜在呼出一口熱氣後,說:「那個老看召喚術士不順眼的組織有很多名字,但通常不脫離『制裁』、『天罰』、『天堂』、『天國』、『真實』、『世界』等字眼。他們會把這些像是宗教經典的名稱給混合拼湊,有時長,有時短,多數時還是不是用英語來書寫;裡頭的人數不固定,位階也有些混亂。最盛時期有近千人,之中絕大多數都是凡諾口中的江湖術士,我想,像黑袍男子這樣的狠角色,久久才出現一個。」
「而凡諾就喜歡那樣的傢夥,還渴望遇上更強的對手?」明問,蜜馬上點頭,說:「沒錯,這個老傢夥就是又閑又好鬥。偏偏那個敵對組織常在短時間之內就多次改組,這對凡諾來說,無疑是個壞消息。那個常常與穩定無緣的組織,早在好幾個世紀前就經歷過無數次的毀滅和重生。而他們受到的打擊,通常還不是來自像凡諾這樣的召喚術士之手;由於理念的沖突,這些有宗教色彩強烈的傢夥,常常自相殘殺。」
「是天主教徒嗎?」明直接問,蜜搖搖頭,說:「不全是。他們的內部組成很復雜,有些這或許是他們一直難以壯大的主因。而從過去到現在,他們也沒有做出比『襲擊幾位召喚術士』要來得更具規模的行動。」
黑袍男子身處在這樣的組織裡,居然還會在行動失敗後被拯救,這之中應該還有不少秘密;搞不好都是一些不怎麼特別的內幕,明想,像是黑袍男子其實是那個組織的主要贊助人等等;至少就目前聽來,那個組織雖然有一定規模,但人才好像算不上相當足夠。
蜜抬起頭,繼續補充:「此外,這些穿著頗具特定宗教風格的傢夥,往往自稱為除魔師或制裁師;多數召喚術士對他們使用後一種稱呼,凡諾則習慣叫他們驚喜制造者。我們在最後一次受到他們襲擊時,聽到其中一人自稱自己來自『真實天國』。對現代人來說,這聽起來像是西洋搖滾的歌名。而對當時的我來說,他們可是比書中的許多妖魔鬼怪都還要來得嚇人。明,你認為這個名稱如何?
「很像是來自日式網遊的工會名稱,不然就是哪位國中生的幻想筆記。」明老實說,瞇起眼睛;別說是恐怖瞭,她剛聽到時,還差點笑出來。
咬一下舌頭的明,忍住笑,問:「對當時的你來說,他們比凡諾還可怕嗎?」
「沒有,唉──這也令我感到很遺憾。其實,我一直到凡諾死前,都期待他能表現得像個真正的父親。就算我和他之間沒有血緣關系,而身為作品,似乎最多也隻能被稱為是『像兒女那般的存在』,然而──這部分晚點再提吧。」蜜在明的身上伸一下懶腰後,說:「幸好,那個對我們充滿敵意的組織已經被我們重重打擊。明應該不用擔心他們,況且,憑我們現在所擁有的能量,即便出現比黑袍男子還要強上數倍的傢夥,也不見得是我們的對手。」
明以為她在這方面的分析會保留一些,或至少在講出來的時候會用比較含蓄的修辭。
蜜說得如此直接,顯然是為瞭讓明放心。
最好再附上更多保證,蜜想,覺得很合理。而再次開口的她,很快就發現這不是個好主意;不少擔憂瞬間浮現,讓心跳加快;才過不到半秒,她的聲音就開始顫抖,一些構思已久的話,也在出口的瞬間重組:「明,你是我們這輩子虧欠最多的人。」
「別這麼說──」明才剛開口,蜜就閉緊雙眼,提高音量:「讓我繼續說下去!」即便語氣中不帶有一絲怒意,她還是把明給嚇一大跳。
此時,蜜全身散發出的氣息,與先前有極大的差異。她不僅很急,還有些慌。
而看見明的汗毛豎起,蜜又內疚到雙眼緊閉、垂下尾巴。
過約兩秒後,再次睜開雙眼的蜜,全身上下都非常緊繃。她的呼吸和心跳都相當亂,眉頭也皺得非常緊,好像正全力壓下體內的疼痛。明擔心她幼小的身體會不堪負荷,卻又不知該從何幫起。
若蜜有和人類一樣的汗腺,可能過不到十秒,她從頭到腳都已經濕透。
嚴肅程度與先前差不多,可激動的方式卻差異極大;可說是前所未見,明想,早些時候,蜜之所以飲酒和出外散心,顯然都是為瞭避免這種情形。
先前,蜜要泠出面監督,就是為瞭避免自己的行為更加失控。
而到頭來,蜜想,自己還是變成這樣。若不是在夢中,泠或許已經出手阻止。她感到很慚愧,一波波來自骨髓深處的酸疼,讓她的意識有些模糊。然而,她卻覺得有必要繼續下去。雖會給明帶來一些心理負擔,但這些話,是該說到最後;兩人選擇將夢境連在一起,在一定程度上,表示她們此時比在現實中還要親密;如果還是那麼的膽怯,就失去來這裡的意義瞭。
這是領袖所要面對的!蜜想,吞下一堆口水。
明不僅嘴角下垂,雙手也不自覺的緊握。然而,她曉得,自已要是在這個時候要求中斷夢境,就等於是拒絕聆聽;蜜可是使盡全力才忍下痛苦,她可不能逃避。
且正是因為自己的任性,才令讓過來人感到極為難受;不然,明想,今天大可停留在一個更加美好的氣氛中。希望能夠在短時間之內,看蜜能夠分享心事與回憶到到什麼地步;身為喂養者,又是要求這麼多的聽眾,應該要確實的給予關懷;即使是身在夢中,也不該省略如此基本的付出,何況明還把自己視為是蜜的朋友、傢人,甚至愛人。
過瞭快半分鐘後,呼吸回穩的蜜,再次開口:「從過去至今,我們已經你身上奪去太多。我們會盡力償還的,無論要花費多少時間和心力。如果有人要傷害你,我們絕對會反擊。就算對方的實力堅強,我們也絕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因為他們這些「多餘的存在」,使明的生命受威脅;每次想到這裡,蜜都會覺得明好可憐;好人不該和怪物在一起,怪物不該破壞好人的人生。
接著,蜜會忍不住去想:自己從明身上得到的能量,算不算是透過欺騙和搶奪而來?這些想法非常離譜,多數都被明給否定過;可要是完全不這麼想,蜜又會覺得自己真是既沒良心又無警覺性。
就算黑袍男子已死,那個對觸手生物有敵意的組織也不見得已經完全停止運作;所以,蜜的擔憂一直都無法徹底消失,更糟的是,持續多年的沉睡與缺少能量,讓他們難以掌握世上多數召喚術士的行蹤,更難以確定相關的組織至今是否還存在。
蜜很快意識到,自己就算對明做出這些承諾,也無法立刻就感到好過。
雖然喂養觸手生物的過程中,明也總能得到極大的歡娛,他們卻還是對她有不少虧欠感;不是因為蜜很特別,絲、泥、泠以及露都可能常這樣想,幸好,明知道這時該回答些什麼:「拜托你們瞭。」她握住蜜的前腳,說:「我絕對相信你們喔!」
明不說「自己是有覺悟」的,隻強調:「有你們在真好。」
感覺不夠自然,安撫的意思太過明顯瞭;明才剛這麼想,蜜就伸出舌頭。下一秒,明從下巴到額頭都被舔得黏乎乎;再舔一下,唾液則又被蜜給吸得一乾二凈;這反而讓明覺得有些可惜,而不過就兩下舔舐,蜜的呼吸和心跳又再次回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