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蘭赴試春闈,王夫人、李紈未免懸念。探春因為替王夫人解悶,便向周瓊說明瞭,回來暫住。此時李紋、李綺雖已許字,但未出閣,李嬸娘怕李紈煩悶,也叫她們姐妹來此作伴。
一時頓覺熱鬧。探春本愛園居,此來正值春暖花七,韶光綺麗,便回瞭王夫人,帶同侍書、翠墨和跟來的婆子們,搬至秋爽齋住下。又攛掇李紈和紋、綺姐妹,都移住稻香村。李紈久有此意,自然樂從。王夫人因園中久荒,先吩咐賈璉傳知管事們,多派人役打掃房屋,修整花樹。有些坍壞破損的都重修瞭。
隻消旬月工夫,便覺氣象一新,荒埃盡掃。寶釵又對探春說起替湘雲一番打算,探春與湘雲素來相得,也覺得這麼安頓最為妥當。趁便和探春商量定瞭,便去回王夫人。王夫人道:“雲丫頭寡婦失業的,沒有投奔,怪可憐的。咱們平常白養著許多閑人,她又是在這裡住慣瞭的,難道還多著她麼?若來瞭,隻管同在傢裡一樣,不要生分才好。”探春道:“史妹妹那人是沒有心眼的,和四妹妹也說得來,太太不用張羅,她隻交給四妹妹就得啦。”
當下說定瞭,就告知寶釵,打發人去接。剛好有南邊新來的京官要尋找住宅,湘雲把那房子賃給他,那邊粗傢具也作瞭價,隻帶著衣箱和幾隻書籍,搬至攏翠庵,和惜春同住。仍是翠縷貼身服侍。白天尋姐妹們談笑,有時逛逛園景,夜裡自去參閱道書,比在傢裡倒舒服瞭。
那天早上,探春從王夫人處畫請安回來,走過沁芳橋畔,見兩棵杏花開得似雲蒸霞蔚,許多密蜂圍繞著花枝上飛來飛去,嗡嗡不絕。想到唐人“紅杏枝頭春意鬧”的詩句,這個“鬧”字真形容得妙,那稻香村一帶杏林不知更開得如何繁盛?便想尋惜春、湘雲同去玩賞。又覺得身上微涼,走到岔路,吩咐侍書回去取衣服,獨自向攏翠庵而來。此時庵畔梅林已是綠明青子的時候,凈爐清磬,分外幽靜。
探春見門內無人,徑自進去。則進前廊,廊上掛著一架白鸚鵡,陡然念瞭一句“南無觀世音菩薩”,冷不防嚇瞭一跳。笑道:“四姑娘這裡連鸚哥都通禪瞭。”湘雲在惜春屋裡坐著,聽見瞭忙迎瞭出來。說道:“三姐姐真起得早。”探春道:“你們不是都有早課麼?怎麼今兒這麼清閑?”湘雲道:“四妹妹天沒亮就起來,忙瞭一早起,剛念完瞭,我可有什麼早課呢?說是修道,也不過是一句話,隻算當攏翠庵的香婆罷瞭。”
惜春問道:“大嫂子搬到園子裡沒有?”
探春道:“你真是世外之人,一切不聞不問。大嫂子搬來好幾天,連紋妹妹綺妹妹也一起住下瞭呢。”湘雲道:“這都是三姐姐要重興詩社鬼使神差的把她們都送瞭來啦。”探春笑道:“我正為這個來找你們。剛才我瞧見杏花盛開,想和大嫂子商量,開個杏花社,她那裡杏花最多,想必更盛,咱們同去看看如何?”惜春道:“去一趟也好,她們來瞭,我還沒有見著呢。”
正說著,侍書取瞭一件春羅薄棉襖來,探春一面換衣服,說道:“杏花都開透瞭,天氣還這麼涼,也是少有的。”
侍書道:“聽他們說,前兩天西山還下雪呢!”
惜春看她換瞭衣服,說道:“三姐姐要到稻香村去,這就去吧。”正要走,湘雲忙道:“等我拿件東西帶瞭去。”大傢等她,回來卻仍舊空手。探春笑道:“你拿的東西呢?”湘雲笑而不答。
一路走著,正值春陰天氣,隻見遠近各處重樓疊榭,夾著許多花樹,綠便是一堆煙柳,淡紅淡白發煙似霧的便是一片開乏瞭的山桃,又有翠檻藏花,紅亭枕水,處處賞心怡目。將近稻香村,便見前面一帶綠疇圍繞,高高下下千萬枝杏花通紅如火,緊接著土垣茅舍,一帶竹籬。門外站著一班人,正是李紈和紋、綺姐妹,帶著丫環們在那裡看花。
李紈見瞭她們三人,笑道:“我算定你們要來,預先在這裡迎接。”
探春笑道:“我也是聽耳報神報道,大嫂子高興賞花,來湊趣的。”
紋、綺姐妹都和她們久別初逢,不免寒喧問候。李紋道:“那回在這園子裡釣魚玩,還在眼前似的,我在傢裡做的夢一半都在這裡。想不到真又來瞭。”
湘雲道:“這幾年裡頭不但三姐姐去過南邊,咱們在城裡的也沒得見面,叫我好想。”
李綺道:“真是的,姐夫的事,我們姐妹總也沒得去瞧你。頭一件,先不知道住址。第二件,除掉來這裡,我媽也不放我們出去應酬,隻在傢裡悶著。”
李紋道:“可惜琴姐姐不在這裡,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來呢?”
李紈道:“我聽寶妹妹說,那梅傢不久也要起身來京瞭。”探春道:“提起釣魚來,我還想起二哥哥裝薑太公的樣兒,未免可笑。那回我們都得瞭彩頭,隻他沒得著,到底不大好。”
大傢想起寶玉,各自嘆息瞭一回。李紋道:“我聽說這園子荒廢久瞭,又常鬧鬼。到瞭這兒看看還沒改樣,住著也很安頓,可見那些話都靠不住。”惜春道:“那些話本來是造出來的,倒是荒廢是真的。新近小修理瞭,才有這個樣兒。”李紈又引眾人步至花下玩賞。
此時杏花隻開瞭三四成,恰到好處。湘雲道:“這杏花的枝幹很像梅花,隻沒有那種清香。”探春道:“南方的梅花,還不如杏花呢!那年我從海門路過永嘉,見著觀察使陸公的夫人,她約我茶山去探梅,那花全是單瓣兒,又開透瞭,白稀稀的沒什麼看頭。他們說鄧尉的香雪海也是如此,不過花多罷瞭。”李紋道:“我逛過虎邱的寒香院,有百十棵梅花,倒都是雙瓣兒,也有砂綠萼,走近瞭就聞見一股清香,那品格當然在杏花之上。”湘雲道:“杏花也有綠萼的,我叔叔聽太常寺老爺們說起,社稷壇後面有一棵白杏花,開瞭花就同綠萼梅一樣。花瞭錢找著老公,去偷看過一趟,果然不錯。可惜那地方咱們走不到的。”
眾人在花林裡徘徊瞭許久,李紈道:“今兒陰天,春寒很重,你們屋裡坐吧。”湘雲等也覺微寒,就一同進屋坐定。素雲沏瞭新茶送上,大傢喝著,仍舊說笑。探春笑道:“這可該說到正文瞭,今兒專誠拜謁,請稻香村老農做個社主,這樣好杏花,還不該開個杏花社麼?”
湘雲道:“今年杏花開得比往年都盛,好像知道我們來瞭似的,不可辜負瞭他。”
李紈道:“從前做瞭許多詩,總沒詠過杏花。唐宋人的詩單詠杏花的也不多,倒是個好題目。就是今兒太倉猝,這裡地方又窄,筆硯也不齊,怎麼起詩社呢?”探春:“改日子又得重約,就是今兒吧。隻要說定瞭,到我那裡去,也是一樣的。”
李紈道:“咱們先點點人數,除我不算,蕉下客、枕霞、藕榭,和我兩個妹子,也有五個人,不算很少瞭。”
惜春忙道:“我是隻會看花不會做詩的,不要算上我。”
李紈道:“還是照舊推藕榭譽錄監場吧,我另想起一個人來,咱們把邢大妹妹也約瞭來,好不好呢?”
探春道:“她住得遠,今兒來不及瞭。”
李紈道:“你不知道麼,姨媽傢又搬到梨香院前邊,打這裡便過去,很近便的。”
湘雲道:“蘅蕪君是種們社裡的臺柱子,豈可短瞭她。”
李紈:“她眼看就要恭喜,就是滿心要來,太太也不許的。我們把題目送瞭去,做不做由她吧。”探春忙著打發人去請邢岫煙,一面同眾人回秋爽齋來。
湘雲見齋中陳設已備,每人一個檀幾,幾上各色舊磁花瓶,都插著杏花,筆硯詩箋,位置妥貼。便笑對探春道:“三妹妹真是善用兵法,你什麼交代的呢?”原來探春商定在秋爽齋集社,暗地裡遞個眼色與侍書,令她回來佈置。眾人正在說得熱鬧,哪裡理會,當下見湘雲笑她,便也笑道:“我們還會做賊呢?你不信,隻問王善保傢的就知道瞭。”
李紈瞅瞭探春一眼,又拿話岔她道:“三妹妹你把題目先議定瞭,還是稻香村賞杏花,還是專詠紅杏?”探春道:“若提出稻香村來,便要替你們頌聖。蘭哥兒不是要曲江簪杏麼?那麼著倒俗瞭,還是專詠紅杏的好。”李紈取過一幅砑紅窄花箋,寫瞭”賦得紅杏“四個字,便要限韻。探春道:“那回詠紅梅,二哥哥再三央及,不要限韻。我看限韻也太拘束,隨各人做去吧。”
湘雲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簽洞,有二寸多高,象牙制成,雕刻精巧。說道:“我有個玩意兒,這是韻筒,按著詩韻配的簽,各人抽著什麼簽,就用什麼韻,各憑天斷。”探春笑道:“怪不得你剛才去瞭半天,巴巴的把這撈什子帶瞭來,我還當什麼要緊的關防匣子呢!”說得大傢都笑瞭。
正笑著,人回薛二奶媽來瞭。眾人忙起立招呼,岫煙一一見過,又和紋、綺姐妹說瞭一會兒話。李紈先替寶釵拈韻,抄瞭題目,打發老婆子送去,然後眾人各自抽簽定韻。最後是湘雲拿著牙筒,似拜佛求簽的樣子,高舉頻搖,口中念道:“南無大陳芳國主菩薩,給我一個好簽。”
少時掉下瞭一根,湘雲拈起看瞭,向桌上一摔道:“偏又碰著他,真是該死十三元瞭!”眾人又復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