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吹來絲絲涼意,丁壽緊瞭緊領口鬥篷,噴出一口白色哈氣。
一隊隊官兵押著人犯贓物陸續送到江邊官船上,一個身穿魚鱗甲的大胖子陪著笑臉湊瞭過來。
“緹帥,您還有什麼吩咐?”
“老康,這次麻煩你瞭。”丁壽道。
胖子連連搖頭,摘下快把臉上肥肉勒斷的鑌鐵兜鍪,抹瞭一把汗道:“緹帥這是哪裡話,莫說您有老公爺的親筆,便是隨便一個口信,末將馬前奔走也是本分。”
“得嘞,你兩兄弟的情本官承瞭,有暇咱們一同喝酒敘敘。”丁壽笑道。
“那末將就先謝過緹帥瞭。”胖子笑得滿臉開花道。
這胖子名叫康仲達,與南京那位水軍右衛指揮康伯年是親兄弟,隻不過他沒有那位大哥泡在秦淮風月中紙醉金迷的福氣,隻是領著新安衛指揮銜苦守在徽州,突然間錦衣衛上門還把這位嚇瞭一跳,以為自己闖瞭什麼大禍,等來人拿出瞭錦衣衛的公文與魏國公徐俌的親筆手令,康二爺難得雷厲風行瞭一次,把衛所中還能使喚的官軍都給調瞭出來,雖說剿匪時沒敢進洞,但也在外面戰船上大呼小叫,上蹦下跳的也淌瞭不少虛汗。
也是沒法子,常言說縣官不如現管,這新安衛洪武元年設立,隸屬南直隸中軍都督府,定國公徐俌不但是南京守備,還兼著中軍大都督,正經的頂頭上司,何況裡面還牽扯著錦衣衛指揮使,得罪瞭這幫煞神,天知道會給自己網羅出什麼罪名,況且康胖子自己屁股本就不太幹凈。
匪也剿瞭,康仲達而今拼命拉關系,憂心的是另一件事,“緹帥,黑虎寨賊人餘孽竟然盤踞此地多年,卑職怕是難逃失察之過,上峰若是追究起來……”
“老康,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有本官在,你此番有功無過。”
丁壽大打包票,喜得康仲達躬身連連稱謝。
“不過這匪巢中還有一件事……”丁壽又道。
“卑職明白,這洞中財物清點造冊後必然先請緹帥過目,有什麼刪減的您做主就是。”康仲達會心一笑。
“哦,這個嘛……也算是一件事,我說的是另一件。”雖說沒想到,但康胖子的建議還是很讓丁二心動。
“大人請吩咐。”
手指洞窟,丁壽問道:“據說徽州境內此類石窟還有許多?”
“有大有小,聽山民說怕有數十座,一直綿延到黃山腳下,也不知是何時開鑿的。”康伯年老實回答。
“洞內曲折復雜,有山泉可飲,既能藏兵又可屯糧,此番幸虧隻是一些蟊賊占據,若有居心叵測之人據之為用,揭竿而起,老康你可就大難臨頭瞭。”
康仲達嚇出一身冷汗,“那依大人之見呢?”
“亡羊補牢,猶未晚也。”丁壽招手將康仲達喚上前,輕聲道:“組織人手將這些洞口全部用泥土填實,廣植樹木,絕此後患。”
康仲達連連點頭稱是,轉身便去安排。
“大人,京裡有密信傳來。”已經換瞭官服的刁五鬥呈上一封信。
丁壽看完密信,微笑自語道:“京裡動作很快,這面也得加緊佈置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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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村,王直傢中。
“不去不去,我都一把年紀瞭,去京城做什麼。”汪氏隻顧搖頭。
“嬸子,恩公老爺一片好意,讓您去京城享福,您就不要推脫瞭。”小玲勸說道。
“是啊,娘,咱這傢徒四壁,沒什麼值錢物件,有什麼舍不得的。”王直也一再勸說。
汪氏就是不松嘴,“人離鄉賤,在傢千日好,出門事事難,京城再好也不是我這等人住的地方。”
“怎麼,汪大娘還沒有收拾行裝?”丁壽邁步而入。
“故土難離,老爺您看是不是就算瞭?”王直躬身回道。
算瞭?算瞭老子怎麼放心把你派出去,丁壽心想,面上卻笑道:“汪大娘,本官略通岐黃,恕我直言,觀大娘面色幹黃,青筋外露,當是肝臟虛弱之象,您老平日裡寢食難安,時常心痛吧?”
“老爺這話可真?”王直大驚失色。
“爺府上不乏名醫,雖說無醫病之能,耳濡目染下,眼光卻不會錯,不信可問令堂。”
“娘,您……”看婦人臉色,王直已知丁壽所言不虛,“您為何不說?”
“老毛病瞭,有什麼可說的。”婦人淒楚一笑,更讓王直神傷。
“孩兒給您老找大夫去。”
“別……”婦人連聲阻止,“你掙幾個錢不易,攢著娶媳婦吧。”
“汪大娘,您這乃是宿疾,等閑庸醫怕也調理不好,不若隨我進京,好生將養身體。”掃瞭一眼滿面憂色的王直,丁壽道:“您若不肯,令郎怕是也無心當差。”
汪氏也擔心誤瞭兒子前程,遲疑道:“這……我這孤老婆子,進京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悶也悶死瞭……”
“大娘若不嫌棄,我陪您進京。”玲兒自告奮勇。
“那敢情好,隻不知是否給老爺添麻煩?”
“哪有許多麻煩,玲兒在京城待過,有她照顧起居,小直這裡也能放心。”丁壽笑道。
汪氏這才把心放下,在小玲幫襯下開始收拾東西。
“小的老母就請老爺您照看瞭,小人在此謝過。”王直跪下連磕瞭三個響頭。
丁壽坦然受之,囑咐道:“回到海鯊幫,好自為之,將來若有立功出頭之日,本官也保你個前程,封妻蔭子,光宗耀祖。”
王直一臉肅穆,鄭重地又拜瞭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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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清我心,水色異諸水。借問新安江,見底何如此。”
新安江水,波平如鏡,丁壽詩興大發,搖頭晃腦吟誦瞭半首李太白的《清溪行》。
“緹帥好興致。”方未然板著面孔,走瞭過來。
“剿匪一戰功成,方大捕頭何必老苦著臉子?”丁壽笑吟吟說道。
方未然愁眉不展,“官銀下落無蹤,賊人斂跡,捕之無門,談何功成。”
“用幾萬兩銀子加一個安如山,就將我等引得團團亂轉,這次的對手絕不簡單啊。”丁壽拉長聲音,意味深長地說道。
“長江作案,地在兩府交界,鎮江府與揚州府案前不會關註,事後又急於摘清自傢幹系,哼,來人熟諳官場門道。”
“方捕頭還是認為內外勾結,可人又是怎麼上的船呢?”丁壽質疑道。
“這個……”方未然攢眉沉思。
“丁大哥……人,小妹有事相求。”竇妙善開口警覺不妥,連忙改口。
看著玉立亭亭的竇妙善,丁壽取笑道:“丁大哥人,這個稱呼倒是新鮮。”
竇妙善俏臉一紅,嬌嗔道:“人傢不是這個意思。”
“既然有事說,就別外道瞭,丁某也喜得一個好妹子。”丁壽揶揄道。
再和這人糾纏下去,竇女俠怕是臉上都要燒起來瞭,隻得順承道:“丁大哥,小妹想請您幫忙。”
“妹子開口,愚兄一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丁壽笑得沒個正行。
明知是說笑,竇妙善還是笑顏綻放,如三月春風,“倒也不用這般費事,隻是舉手之勞。”
看看江畔的十餘艘官船,竇妙善小心問道:“聽貴屬說,這船要去浙江。”
丁壽點頭,“紹興府有些事要辦。”
“卓師兄內傷未愈,不宜長途奔波,可否順路送我等到建德?”竇妙善語氣有些躊躇,“若是不便,淳安也可。”
看著竇女俠期盼之色,丁壽點頭微笑,“自是可以,不過你二人是去名劍山莊賀壽,何以隻至嚴州?”
“搭乘官船,足感盛情,豈可再誤瞭丁大哥公事。”竇妙善很是通情達理。
“不過是分一條船的事,無妨,送佛送到西嘛,是吧,卓少俠?”丁壽對著不遠樹下佇立的卓不群呼喚道。
盡管不情不願,卓不群還是步上前來,拱手道:“丁大人救命之恩,在下銘記於心,來日定當湧泉相報。”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丁壽看著面色蒼白的卓不群,問道:“卓少俠傷勢如何瞭,可要丁某幫著療傷?”
“不勞丁大哥瞭,本派的素女周天功療傷祛毒頗有功效,隻要善加調養,卓師兄傷勢很快便可痊愈,丁大哥放心。”竇妙善嫣然笑道。
那我就更不放心瞭,一路上孤男寡女的,妹子,你是沒聽過“防火防盜防師兄”啊,小人之心的丁壽暗中吐槽,面色如常道:“那是最好,刁五鬥!”
“屬下在。”刁五鬥俯身聽命。
“為二位俠士安排兩間舒適艙房,卓少俠身上有傷,一路到處州你要好生照顧,日夜伺候,不可輕慢。”丁壽加緊囑咐。
“習武之人自由散漫,不慣有人伺候,緹帥好意,在下心領瞭。”卓不群是老實孩子,對丁壽這番體貼安排感動莫名,自覺日前態度多有不恭,心中慚愧。
“卓少俠不必客氣,妙善也說尊駕傷勢需善加調理,不宜勞動,有人貼身服侍總是好事。”丁壽滿面誠意道。
“既然丁大哥一片盛情,卓師兄就不要推卻瞭。”竇妙善也開言相勸。
“大人美意,在下愧受,以往失禮之處,還請見諒。”卓不群長揖到地,語氣真摯。
丁壽淡然一笑,扶起卓不群,“卓少俠至情至性,何談失禮,言重瞭。”
見二人把臂言歡,竇妙善心中同感歡喜,卓師兄乃是師門故交,平日對她多加照顧,丁大哥雖是新識,卻風趣體貼,他們若是起瞭齟齬,竇女俠夾在中間好生難做,此時心中總算落下一塊大石,對寬宏大度的丁二郎更添瞭幾分好感。
安排完二人,丁壽對方未然笑道:“你也別多想瞭,走一步看一步吧,咦,老方你怎麼瞭?”
方未然從方才神情便有些不對,突然抓住丁壽手腕,激動道:“搭乘!中途搭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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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陽,梅傢莊靜室。
梅退之運功十二周天,吐出腹中濁氣,緩緩睜開眼簾。
“唉,年餘來還是無法參透”星魂“奧妙,如何是好啊!”梅退之握著手中星魂璞玉,輕咳幾聲,喟然長嘆。
梅退之疲憊地走出靜室,莊中仆役見瞭垂首問安。
“玉書呢?”長子不在身邊,梅退之關註起那位癡呆的幼子來。
“適才看見二爺在藥廬。”下人回稟道。
“哦,玉書長進瞭。”梅退之老懷大慰,一掃胸中陰霾,舉步向藥廬走去。
藥廬內彌漫著濃濃的草藥味道,一個身著藍佈短衣的漢子憨笑著從一個個藥櫃中取出藥物,放入石臼中大力杵藥。
漢子也有三十出頭,唇上蓄有短須,亂蓬蓬的頭發用一頂氈帽罩住,眼神呆滯,搗藥時不停傻笑。
“玉書,在調什麼藥?”進瞭藥廬的梅退之怕驚瞭兒子,盡量語氣溫和地問道。
“六神丸。”梅玉書晃動著腦袋,結結巴巴地回答。
梅退之連聲稱好,“我兒開竅瞭,哼,我梅傢子弟又怎會不通醫術,來,讓爹瞧瞧。”
看瞭看石臼中的藥物,梅退之臉色突變,“你放瞭甘草在裡邊?”
“甘……甘草好吃。”梅玉書呵呵笑道。
“蟾酥分量也錯瞭,你這會吃死人的!”梅退之將藥臼扔到一邊,抬手一耳光將兒子抽倒在地。
“一把年紀瞭連個六神丸也調制不好,我怎麼生出瞭你這個廢物!”怒氣沖沖的梅退之舉掌又要再打。
梅玉書哭啼啼地縮在墻角,捂著臉哭嚎道:“娘,娘,我疼……”
高舉手掌的梅退之聽瞭兒子的哭聲,再想起過世的妻子,心中一痛,老眼淚珠滾動,手臂無力地垂下。
“老爺……”一名下人匆匆跑瞭進來。
“出去!”梅退之厲聲喝道。
不知所以的莊丁慌忙退出,不多時收拾停當的梅退之整襟而出,沉聲道:“什麼事?”
“啟稟老爺,有人前來拜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