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九祥伏臥在厚實的冰面上,身旁堆堆疊疊的都是白蓮教徒的屍體,身上的羊皮襖已被冰雪浸透,寒冷刺骨,他咬牙強撐,大氣都不敢出一聲,老爹徐九齡距自己一步之遙,同樣窩在橫七豎八的屍堆中,閉目裝死。
官軍伏兵出現的那一刻,徐九齡便覺察大禍臨頭,制止瞭打算情急拼命的兒子,打是定然打不贏瞭,在這一覽無餘的冰面上,脫離大隊逃生隻能被當成活靶子,憑他們爺倆的罪過,束手就縛也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區別。
萬裡遊龍一輩子經歷風浪無數,深曉大丈夫能屈能伸之道,當下便拉著兒子倒在瞭同伴血泊中,還不忘用血水塗瞭自己滿臉,天寒地凍,官軍清掃戰場不會太仔細,待覷得無人戒備時,自有脫身良機。
經過漫長等待,山、陜兩路邊軍算是分贓完畢,山西鎮軍士押走俘虜後便開始清理冰面屍體,當然他們也不會有耐心逐一翻看,一來屍體多人手少,再一個若是不小心被沒死透的亂民拉上一個做墊背,豈不冤枉死瞭,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用長槍在屍身上隨意地戳來戳去,真遇見沒死透再補一刀就是,反正這年頭也沒什麼「日內瓦公約」束縛,權當給軍醫省麻煩瞭。
萬裡遊龍的運氣不太好,一個明軍的長槍貼著他的左大腿便紮瞭進去,近在咫尺的徐九祥甚至聽到瞭槍頭入肉的動靜,看著都覺疼的徐九祥不由為老爹揪心,生怕他露出什麼馬腳,徐當傢的也不愧是刀叢劍雨中闖過來的錚錚鐵漢,眼皮都沒動一下,好似真就死瞭過去,直到那名軍卒罵罵咧咧地走開,才對兒子微微擠瞭下眼睛。
徐九祥提心吊膽地看著一雙雙軍靴在眼前走來走去,一具具屍體從身邊拖離,鮮紅的血痕在皚皚白雪中分外刺目,晃得他腦中一陣眩暈。
讓徐九祥重新回過神來的,是映入眼簾的一雙麂皮小靴,青玉色的褲管兒緊緊紮在靴筒內,將筆直修長的腿部曲線完美勾勒,一身剪裁合體的同色縐綢箭袖小襖,纖柔的腰肢上束著一條青金閃綠重穗如意絳,墳起酥胸恰盈一握,身姿曼妙,每一絲曲線弧度都完美到未可增減一分。
徐九祥的心臟開始劇烈跳動,目光偷偷上移,果然是她!那個讓他魂牽夢縈、不惜生死的女子,隻見粉面嬌靨在白雪映襯下,燦然生輝,徐九祥的身體已感覺不到絲毫涼意,隻有一團火在胸中烈烈燃燒,越來越旺……
戴若水百無聊賴地將一塊碎冰遠遠踢飛,發泄著心中的不滿,至於麼,那小淫賊反正也不是什麼克己復禮的古板君子,在他面前脫略一些有什麼大礙,爹這樣對人傢大呼小叫的,白讓那小子看笑話!
越想越覺氣悶,戴若水思忖該到那小賊面前找回場子,讓她知曉姑娘不是好欺的,不然豈不被他輕看瞭,正要拿定主意時,身旁的屍體中突然躍起一道人影,向自己飛撲而來。
徐九祥從小被縱容慣瞭,做起事來不計後果,再加被欲火燒昏瞭腦子,想幹便幹,也不估量一番自己斤兩,結果自不消說,眨眼之間,他便比撲出更快的速度摔瞭回去,幸虧戴若水不明情由,手下留瞭分寸,即便如此,徐少當傢仍被震得全身幾乎散瞭架,哼哼唧唧地躺在冰面上爬不起來。
突生變故,打掃戰場的明軍聞訊而來,戴欽更是心憂女兒安危,快步上前詢問,沒等開口,卻是眼前一花,一個人已趕到他的前面。
「你無恙吧?」丁壽急聲問道。
聽這小淫賊語含關切,戴若水心中一甜,將適才要給他苦頭吃的念頭瞬間丟得一幹二凈,輕松笑道:「一個小蟊賊,有什麼大礙。」
「無事就好。」丁壽放下心,再轉頭看看摔在冰面上的倒黴蛋,譏誚道:「喲,是你小子,前番撿瞭條性命還不知足,非要搶著送死不成?」
徐九祥怨毒地盯著丁壽二人,一言不發。
「還敢這麼看我!」丁壽不禁佩服這傢夥的膽氣,向左右吩咐道:「來人,先教教他做人的禮數,再鞫問同黨下落。」
身後隨扈的錦衣校尉立即答應一聲,揎拳擄袖地沖徐九祥奔瞭過去,架起來準備使用手段好生炮制。
「誰都別動!!」一聲炸雷般的吼叫在身後響起,驚動瞭冰面上的眾人。
一名滿臉血污的大漢拖著汩汩冒血的傷腿,倚坐在一個箱籠旁,右手中還持著一個引燃的火折,眾人適才註意力都為徐九祥所吸引,竟沒留意他是如何溜過去的。
丁壽仔細辨認瞭一下容貌,淡淡一笑:「原來是徐當傢,客棧一別未久,怎地落到這副田地?」
「姓丁的,你也少說漂亮話,你在爛柯山當山耗子時的境遇未必比徐爺好。」徐九齡胸口劇烈起伏,籲籲喘著粗氣。
被人揭瞭短,二爺極端不爽,冷聲道:「可本官絕不會給你二人再次逃生的機會。」
「話別說得太早!」徐九齡獰笑一聲,將身邊倚著的箱籠用力一推,成堆的黑色物什滾瞭出來。
「火藥!!」戴欽驚呼一聲,邊軍配備火器眾多,他一眼便已識出。
圍在四周的邊軍兵士聞聲紛紛驚惶後撤,在這無遮無掩河心上一箱子火藥能造成多少傷害暫且不提,可要是炸塌瞭冰面,大傢可要一股腦填瞭黃河。
「誰都不許動!」徐九齡再次厲聲大吼,將手中火折貼近黑乎乎的火藥,「不然大傢同歸於盡!」
「能想出這一手,丁某還真是小瞧瞭徐當傢。」兵行險著,丁壽的確佩服這積年馬賊的膽魄。
「爺們命賤,就得多想些保命的法子,小破縣城裡的火器大多破損不堪,連給你們邊軍塞牙縫都不夠,可是掃掃庫底子,還是能湊出幾百斤火藥的……」
徐九齡陰鷙的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陰笑道:「眾位都是官身富貴命,若是舍得與我父子二人陪葬,徐某榮幸之至。」
舍得才怪,丁壽一揮手,令挾著徐九祥的錦衣衛放人。
「準備兩匹快馬。」徐九齡又道。
戴欽冷哼一聲,憤憤不平地吩咐手下照做。
「還要這小娘皮隨我等一起走。」回到父親身邊幫著包紮傷腿的徐九祥,突然一指戴若水。
「大膽狂徒!」戴欽急聲厲叱。
「那大傢就一起死!!」徐九祥而今是隻要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什麼也不顧瞭。
「徐當傢的,見好就收。」丁壽冷冷看著徐九齡,對於近乎癲狂的徐九祥,真是半眼也懶得看。
「祥兒,不要胡鬧!」徐九齡也覺兒子提出的要求太過火。
「爹,如今咱們在鷹犬包圍之中,別說乘馬遠逃,哪怕隻要離瞭這河心位置,他們便可不再顧忌我二人性命,若無重要人質在手,如何逃得出去!」
徐九祥分析得頭頭是道,徐九齡也不禁點頭。
「本官保證不予追擊,」丁壽又豎一隻食指,追加一句,「僅限今日。」
「哼,你們這些鷹犬走狗的保證有個鳥用!」徐九祥不屑冷笑。
徐九齡看瞭兒子一眼,掃視眾人一圈,目光停留在丁壽面上,「犬子的擔心不無道理,丁大人就勞煩這位姑娘送我們一程,如何?」
「緹帥……」這女兒畢竟是自傢骨肉,再看著不順眼,也沒有送與賊手的道理,戴欽隱隱有央求之意。
「賢父子要同生共死,丁某又如何強拆他人父女天倫。」丁壽負手冷笑,斷然拒絕。
「那隻好請諸位為我父子陪葬瞭!」徐九齡臉色鐵青,隻要手掌一翻,頃刻間眾人便要葬身冰河。
「慢著,我隨你們走一趟就是。」戴若水踏前一步。
「你閉嘴!」丁壽側首呵斥。
戴若水冷不丁被訓得一怔,這還瞭得,小淫賊竟敢對自己這麼無禮啦,可惜沒等她發作便被自個兒老爹給拉瞭回去。
「雙方既然無法推心置腹,這人質之法看來是不得不行,不若由我來替戴姑娘走一趟,徐當傢以為如何?」丁壽抖瞭抖狐裘披風,漫不經心道。
「緹帥不可!!」昌佐和戴欽急忙勸阻,開玩笑,這小祖宗有個三長兩短,在場這些人物怕是都不得好死。
「小淫賊,你……」戴若水聽得丁壽以身相代,也是不禁失聲,心頭莫名其妙五味雜陳。
丁壽向兩邊一擺手,挺著胸脯道:「二位看到瞭,在場丁某官職最大,也最為緊要,一旦有事所有人都吃罪不起,有本官相伴,斷不會有人冒險再對賢父子不利,這買賣你們不吃虧。」
「看不出丁大人是個憐香惜玉的,」徐九齡嘿嘿怪笑:「好,便依丁大人的意思辦。」
「不行,爹……」徐九祥眼看心中盤算落空,便要出言制止。
「住口!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徐九齡狠狠剜瞭兒子一眼,自傢小崽子心裡那點小九九如何能瞞過他,暗罵這小子真是色令智昏,上女人也不挑個時候。
「看看,徐當傢才是明白人。」丁壽信步向二人走去。
「慢著!」徐九齡突然喝道。
「怎麼?徐當傢又改瞭主意?」丁壽詫異。
「丁大人的武功徐某早有領教,可不敢放任您老走近。」徐九齡看向人群中神色惶惶的錦衣衛,「既然有這麼多緹騎朋友在場,那水牛筋的繩索當也不缺吧……」
「徐當傢真是我錦衣衛的知己啊!」丁壽仰頭打個哈哈,向後吩咐道:「把傢什亮給人瞧瞧。」
盡管不情願,一眾錦衣衛還是在丁壽威迫的眼神中,將各自懷中的皮索取出扔在冰面上。
「祥兒,去挑幾條結實的伺候丁大人。」
徐九祥得瞭父親吩咐,在眾人怒目環伺中肆無忌憚地取瞭皮索,將丁壽雙手倒剪上綁。
「嘶——輕些,你想勒死我?」
徐九祥餘恨未消,手勁足得很,一圈圈皮索深深勒入肉中,痛得丁壽嘴裡直抽涼氣。
「勒不死你這狗官!!」徐九祥恨恨罵道,足足纏瞭七道繩索,將丁壽從指間到小臂捆綁得密密匝匝,無處可綁才停瞭手。
「誒,他隻是人質,你下手有個輕重好不好?」戴若水蛾眉輕顰,對徐九祥的行為極度不滿。
「怎麼,心疼相好的啦?」徐九祥早看出這對狗男女關系不一般,心中妒恨不已。
「你……你胡說!」戴若水聞言又羞又惱,玉面漲紅。
「好瞭祥兒,請丁大人過來。」徐九齡眼見丁壽被綁得結結實實,心中踏實幾分,想著再封他幾處穴道,以策萬全。
徐九祥冷哼一聲,不客氣地將丁壽推搡到父親身邊。
「還要委屈丁大人一下,請不要見怪。」知曉兒子功力淺,徐九齡打算親自動手。
「無妨,丁某若有得罪,也請徐當傢不要見怪。」
丁壽笑語如常,徐九齡陡覺心底一寒,將手往下疾伸,脫口喊道:「你退後……」
話甫出口,隻見丁壽身形側轉,背後黑狐裘鬥篷如風車般盤旋飛舞。
隻聽一聲慘叫,徐九齡握著火折的右臂齊肩而斷,鮮血噴湧而出,燃燒著的火折直向黑黝黝的火藥上落下。
千鈞一發之際,丁壽旋轉身形驟止,足尖斜踢,將那斷臂連同火折遠遠踢飛。
「爹!」幾乎同時,徐九祥虎吼著從身後撲上,兩手「雙峰貫耳」,直砸丁壽兩鬢太陽穴要害。
裹著風聲的雙拳還未挨著敵人身子,丁壽前腳落地,上身微傾,後腳一式「魁星踢鬥」已然向後踢出,正中徐九祥小腹丹田,徐九祥隻覺全身真氣被這一腳轟然踏碎,慘嚎著倒跌而出。
圍在周遭的兵馬將士一擁而上,將徐傢父子五花大綁,更多的人圍在丁壽身邊噓寒問暖。
「小淫賊,你沒傷著吧?」
「大人吉人天相,平安無事。」
「緹帥智勇雙全,我等佩服!」
丁壽不厭其煩,扯著嗓子高聲叫道:「廢話少說,先給爺把綁繩松瞭,那個王八蛋造出的這玩意,勒得太他娘疼啦!」
*** *** *** ***
徐傢父子被幾名錦衣校尉摁跪在冰面上,怒目而視。
丁壽輕撫著手腕的青紫勒痕,沒好氣道:「說說吧,徐當傢,怎麼檔子事?你那些白蓮教的同黨呢?」
「咱們爺們今日栽瞭,要殺要剮隨意便是,想讓姓徐的出賣朋友,那是做夢!」徐九齡自忖必死,也無服軟的必要。
「落在錦衣衛的手裡,死——倒是一件便宜事,你覺得本官會成全你麼?」丁壽伏低身子,似笑非笑。
「徐某清楚你們錦衣衛的手段,左右不過是大刑伺候,你們可以試試,爺們要是皺一下眉頭,就不是帶把兒的。」徐九齡傷腿斷臂,神情萎靡,嘴裡卻沒一句軟話。
「硬氣!」丁壽一挑拇指,「沖你這句話,爺要動你一手指頭,便是我輸瞭。」
目光轉投被他一腳破功的徐九祥,丁壽拍拍他的臉頰,笑道:「徐公子,令尊腦子不開竅,你也不怕死麼?」
丁壽手勁不小,拍徐九祥臉頰如同抽耳光般,徐九祥含憤吐出一口帶血的濃唾,「去你娘的!」
丁壽閃身避開血唾,也不著惱,「有意思,我倒真有心與賢父子過過招。」
輕輕擊掌,圍在身後的錦衣衛兩側散開,昌佐由後快步走出,躬身回稟:「衛帥,安排好瞭。」
丁壽點頭,「請二位移駕吧。」
凍得嚴嚴實實的黃河冰面上,被開鑿出一個二尺見方的冰洞,寒冷刺骨的河水中猶可見散碎冰凌。
丁壽將手探進河水中試瞭試,立即齜牙咧嘴地抽瞭回來,隨手在一名校尉衣服上擦拭幹凈,「溫度正合適,請徐公子下去洗個澡。」
徐傢父子變瞭臉色,眼見有人將一條長長皮索緊瞭徐九祥手腕,徐九齡怒吼道:「姓丁的,有什麼手段沖俺身上招呼就是,放瞭我兒子!」
丁壽不耐煩地掏掏耳朵,「說瞭不會動你一手指頭,你當爺說話是放屁吶!再說徐當傢身上有傷不方便,子代父過也是應有之意,是不是徐公子?」
徐九祥手腳就縛,腳上又被錦衣衛系瞭重物,此時已面無人色,猶自硬氣道:「我日你……」
不等他說完,昌佐大手一揮,徐九祥整個人已被推入冰窟,因有重物牽扯,入水後下墜速度又快又猛,後面兩個錦衣校尉拼力拉扯,才拽住瞭那根拴在他手腕上的長長繩索。
「祥兒……」徐九齡不顧傷痛,拼命向冰窟處掙去,幾名校尉死死將他摁在原地,哪裡弄挪動半步。
「徐公子適才說什麼?」丁壽眨著一雙無辜的桃花眼問道。
「屬下也沒聽清。」昌佐可不會缺心眼地將那粗鄙之言再復述一遍給自傢大人聽。
「嘿,這怎麼說的,要你們何用!」
「衛帥教訓的是,要不將人拉上來再問問?」
「罷瞭吧,這時候拉上來怕是話也不會說瞭,要是再遲上一會兒,還能不能說話怕是都未定瞭……」
丁壽仰頭嬉笑,昌佐等一眾錦衣部屬附和大笑。
「丁大人,求求您,拉小兒上來,求您老大發慈悲吧!」徐九齡以頭搶地,悲聲疾呼,他雖抱定必死之心,可終是無法眼見兒子活活凍死在冰窟內。
「丁某還有些事沒弄明白,不急。」丁壽果真好整以暇,沒有半點急色。
他不著急,徐九齡卻等不得瞭,不用丁壽發問,一邊磕頭一邊將自己所知有關白蓮教的事和盤托出。
從甘泉突圍後,邵進祿等人本與自己同路撤往宜川,在會合安典彩後卻突然說要帶隊為教眾阻攔追兵,將城中教民交予徐九齡父子統率過河,一來他們父子才受瞭白蓮教恩情不好推卻,再則也確認瞭大雪後黃河冰凍的消息,不過徐九齡也並非沒有私心,他暗自將裝有火藥的箱籠分散佈置在冰面上,本意就是做炸河阻攔追兵之用,至於是否會把邵進祿的生路斷絕,可沒在他的考量當中,也是東西兩岸明軍前後時機來得巧合,讓他炸瞭哪邊都無處可逃,這才促成瞭最後的拼死一搏。
老馬賊所知有限,看來白蓮教也沒完全信任於他,丁壽揉揉眉心,「本官再問你一事,你如實答瞭便讓你父子二人團聚。」
「小人知無不言,請大人快問。」徐九齡眼巴巴盯著冰窟,心急如焚。
「你們在彈箏峽設伏是從哪裡得的消息……」
*** *** *** ***
喧嚷大半日的壺口黃河再度恢復瞭寧靜,除瞭兩岸各多出的一個高聳土坡以及冰面上的幹涸血跡,幾乎看不出今日這裡曾發生過一場惡戰。
一座人形冰雕佇立在河心,惟妙惟肖,隻因裡面真地封印瞭一個活人——昔日橫行西北的馬賊首領,萬裡遊龍徐九齡。
丁二爺說到做到,在徐九齡回答完所有問題後,的確讓他們父子團聚,而且是一上一下,近在咫尺,丁壽也真的沒對徐九齡有一指加身,隻不過命人將冰冷的河水一盆盆地淋在徐當傢身上,直到這件雕塑最終完成。
戴欽圍著猙獰扭曲的冰雕轉瞭幾圈,緘默無語,沙場百戰,刀叢劍雨中從未有過半點畏懼,可今日見瞭徐傢父子下場,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寒意,錦衣緹騎,果真是手段莫測,慘絕人寰!
「將主——」一騎飛奔而至,近前滾鞍下馬,快步上前。
「稟將主,關中來訊:白蓮教兵出黃龍山,會合白水亂匪,攻破澄城縣,沿洛水直撲潼關。丁大人敦請您回宜川商議軍情。」
*** *** *** ***
潼關衛,葫蘆灘。
灘頭硝煙未散,四處是戰死的兵士殘骸,丟棄的刀槍軍器、金鼓儀仗隨處可見。
邵進祿一身疲憊地坐在一塊青石上,潼關衛指揮關鍵、張潛的人頭已擺在他的面前,身前還有一個被綁的明軍將領。
「王珍,你們指揮使已經死瞭,你一個小小的百戶就不要螳臂當車,識相的歸順聖教,饒你一條性命。」
潼關衛百戶王珍狠狠向地上吐瞭一口濃痰,「呸,爾等反賊人人得而誅之,待朝廷天兵一到,保你們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天兵?」邵進祿指著座前的兩顆人頭,揶揄道:「便是真有天兵天將,有這等草包率領,又有何懼!」
王珍一時語塞,潼關險固,關墻依山勢蜿蜒而建,城墻高厚,關內墾有良田千畝,潼河水穿城而過,飲食無缺,隻要閉關自守,憑白蓮教的數千人馬,就是崩瞭滿口鋼牙也啃不下來。
可問題癥結便在於潼關的位置實在太重要瞭,蓋陜西之東境,河南、山西之西塞也,身處三省交界的戰略要地,地理位置在陜西西安府華陰縣境內,可統轄權卻直屬中軍都督府,歸直隸大名府治下,這還不是名義上走過場那麼簡單,連通關勘合都是要中府出給,同時潼關衛也要在大名府駐紮軍士的,有這麼一個復雜的隸屬關系,關、張兩位指揮使對西安府通傳全境固守不出、堅壁清野的命令執行起來,自然就有些陽奉陰違瞭。
當邵進祿的白蓮教匪在關城前打轉時,關鍵等人看這支人馬兵甲不齊,人數又少,隻當是被打殘瞭的教匪餘部,想著痛打落水狗,最好弄幾個首級再混個遷轉,當即領兵而出,結果在葫蘆灘前,被白蓮教精兵伏擊,幾乎全軍覆沒,連腦袋都丟給瞭對手。
見王珍一言不發,也沒有歸降之意,邵進祿揮手命人將他砍瞭祭旗,同時下令迅速打掃戰場,揮師潼關。
「兄長,怎地不讓弟兄們多將息片刻?」
一身戎裝的安典彩湊前詢問,這位洛川縣的安掌櫃經過戰場磨礪,早不復昔日謙和富態,而今眼窩凹陷,圓圓的臉龐也尖銳瞭許多。
「不能再拖瞭,此番舉事變數太多,一日不取下潼關,我便心神不寧。」被邊軍追著屁股趕,邵進祿同樣身心俱彼,隻是依仗內功精深,強撐而已。
「誰料山西鎮會橫插一杠,險些被打個措手不及!」安典彩憤憤道。
「好在有驚無險,誒!倒是苦瞭徐大當傢,說來要不是他投獻聖教的那些馬匹,咱們這一仗還無法勝得這般容易呢。」邵進祿故作嘆息。
安典彩笑瞭笑,「徐當傢對聖教功業自會記載在明尊駕前,來日真空傢鄉定有他一席之地。」
二人說罷相視大笑,徐九齡懷有私心他們如何不覺,一條沒瞭爪牙且無忠心的老狗留之無用,棄之不惜。
「你們哥倆笑什麼呢?」一名勁裝打扮的婦人含笑走近。
「好妹子,你不在眷營好生陪孩子,到這裡來做什麼?」邵進祿見瞭婦人面露欣悅。
「是啊娘子,你身子不便,不要奔波辛苦。」安典彩搶上前扶住婦人。
婦人將安典彩推開,佯嗔道:「日子還早著呢,胡亂操心。」
「聽說又與官軍接瞭一仗,營裡的姐妹托我來看看自傢男人安危。」婦人對邵進祿解釋道。
「打仗麼,死生難免,要是日日惦掛,她們怕不要累死。」邵進祿皺眉道。
婦人白瞭邵進祿一眼,沒好氣道:「妹子不是也惦念你們兩個麼,不親眼看著你二人全須全影兒的,我心裡怎麼踏實。」
邵進祿連忙賠過,對這個從小疼愛的妹子,他可無法做到如對旁人般心狠手辣,殺伐果斷。
「哥,此番離傢入河南,安危禍福如何,你給我交個實底。」婦人黛眉微蹙,一臉憂色,「都說人離鄉賤,聖教好端端地大好形勢,怎麼一夜之間就地覆天翻啦?」
「還不是錦衣衛姓丁那小子壞事,本以為趁著西北腹地空虛,總制三邊的才老兒深入大漠,借機舉事,偽明各鎮互不統屬,官吏行事素來推諉觀望,隻消在偽明朝廷反應過來之前牢牢占據延安府,徐圖南下,進可將山、陜、豫三省聖教勢力連稱一片,甚或封閉蕭關古道,割據關中,再不濟也可避入黃龍山中與敵周旋……」
邵進祿狠狠一捶掌心,氣惱道:「誰料丁壽那小子從中作梗,邊軍南下之速恁快,各地偽明官吏也一改往日推脫敷衍的性子,轉運支應沒有絲毫怠慢,反將我等逼得手足無措,各處佈置落得空空,當初真該滅瞭這廝!」
「那咱們這次遷移豈不兇險重重?」婦人心憂道。
「河南境內有趙使者接應,娘子也不必擔心,如今潼關唾手可得,過關之後往茫茫群山之中一紮,便是錦衣衛要尋我等也是大海撈針。」安典彩見妻子憂心忡忡,笑顏開解。
「不錯,河南綠林一盤散沙,待我等重新整合,來日未嘗不是一大助力。」邵進祿當機立斷,「兄弟,你帶人護著眷營慢慢前行,哥哥我率領騎軍和步卒精銳先取瞭潼關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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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信心十足,待看見潼關的堅厚城墻時,邵進祿喉頭還是忍不住「咕嚕」一聲,咽瞭一口幹唾。
關城南高北低,周長近十二裡,城墻高約五丈,最高處更有十丈之高,城頭雉堞密佈,猶如犬牙交錯,看得邵堂主一陣眼暈,心中慶幸先引出瞭關城主力,聚而殲之,不然單憑這道雄關,便是拼光瞭傢底,屍體怕是也堆不到墻頭上。
「城內官兵聽著:彌勒降生,明王出世;白蓮肇始,應劫救世,聖教借路通行,隻要打開關門,我等絕不動關內一草一木,否則,這三人便是爾等榜樣!」
隨著白蓮教徒喚城之聲,三個木桿高高挑起,潼關指揮關鍵、張潛,百戶王珍的人頭掛在桿頭,向城內示威。
城頭之上毫無動靜,隻有寥寥幾人探頭向外看瞭一眼,便迅速縮瞭回去。
對方既然不識抬舉,邵進祿也沒多餘工夫廢話,直接下令攻城。
時間緊迫,白蓮教眾並未打造復雜的攻城器械,隻用弓箭手壓制城頭,有敢死之士扛著枝杈還未削砍幹凈的撞木直撲西城門,反正關內官兵已然所剩無幾,守城頭都不夠,還敢開門迎敵不成。
也確如邵進祿等人所料,攻城死士順利撲倒關前,彈壓城頭的幾撥箭雨射過去,城頭未有任何回應,可見官兵膽氣已喪,估計已經攜帶傢眷細軟正從其他城門出逃呢。
見瞭城頭無人,負責壓制的弓箭手也都省瞭力氣,白白浪費箭支不說,向著山上城頭仰射也屬實辛苦,這些時日睡臥不安,疲於奔命,實在是沒那鳥精神虛耗,反倒是更多步卒見破城有望,紛紛向關墻處湧近。
端坐馬上的邵進祿面露微笑,暗道自己是不是舉事不順,以致疑神疑鬼,東出潼關本也是聖教備選後路,關中守將的性格為人事先早已詳知,一番誘敵設伏的佈置也大獲全勝,可見教主算無遺策,怎會再生枝節。
正當邵進祿自責多疑時,耳邊忽聽到「嗡——」的一聲怪響,這聲音在最近一段時日裡並不陌生,是成百張弓弦一起松動的聲音。
邵進祿大呼一聲「不好」,猛抬頭隻見城頭黑壓壓一片箭雨灑下,正揉肩松膀的弓箭手們猝不及防,頓時被射得人仰馬翻。
隨即墻頭上銃炮齊鳴,震耳欲聾,礌石滾木雨點般砸下,蝟集在關墻下的步卒在一片慘呼哀嚎中,死傷枕籍。
怎麼回事!關內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守軍?又是哪裡出瞭差錯!不敢置信的邵進祿瞪大瞭眼睛,望著城頭垛口處湧現的無數明軍,驚駭莫名。
白蓮教人馬陣腳大亂,步卒倉皇後退,沖擊得坡上馬軍也立足不穩,邵進祿隻得傳令軍馬退後修整。
待大軍緩緩退卻,城頭上出現一個身著銀色魚鱗甲的魁梧身影,向著城下朗聲笑道:「錦衣衛河南千戶廖鵬,奉衛帥丁大人之命,協防潼關。」
又是丁壽!這廝真是我聖教災星!邵進祿恨得牙根直癢癢,如果這世上有後悔藥賣,他一定傾傢蕩產也要換來一顆,隻為在爛柯山中將那豎子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堂主,怎麼辦?」
「可要我們整隊再攻一次?」
「是打是走?請堂主定奪。」
面對身邊親信七嘴八舌的詢問,所幸邵進祿還未被怒火燒昏瞭頭,潼關天險,有瞭河南援軍,怕是難以攻下,如今隻有退而求次,會合後軍,撤入延、西二府交界的黃龍山中,去做一時武陵人瞭。
當機立斷,是丈夫本色,邵進祿見搶關不成,立即有瞭退兵之意,命令全軍北返,他倒不虞潼關守軍追出,身邊人馬不但對聖教忠心耿耿,更是經過陣、見過血的大願堂精銳,憑河南那些鄉兵,如敢追擊正好回身吃掉。
白蓮教軍馬陸續退出關口,緩緩集結,準備原路打回,忽聽響亮的天鵝號角劃破天際,蓋過人喊馬嘶的嘈雜之聲,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所有馬上馬下的白蓮教徒都靜止下來,翹首向西——那號角響起之處。
大地輕輕顫動,數千鐵甲騎兵似從地平線上陡然跳出,排著密集陣型,鮮紅盔纓似火,一片片靜心打磨的甲葉光亮耀眼,閃著鋒寒的騎槍如山中密林,森森而至。
白蓮教軍馬隻是瞠目結舌地看著這支突然出現的官軍鐵騎,戰馬疾馳,仿佛天河席卷,大片的白雪和厚實的黃土在馬蹄的踐踏下迸濺飛射,呼嘯著向他們撲面而來。
人馬披甲,如墻而進,甲械精良,騎術精湛,來的絕不是西安府的衛所兵,如此驚人威勢,隻能是九邊精銳,邵進祿心底突然生出從未有過的絕望感。
聖教大軍自起事後南征北戰,好容易攢下手中這些精銳,在宜川甩瞭那些老弱累贅後,冬日橫穿黃龍山一路奔襲,雖說連戰連捷,可連日露宿,忍饑受寒,早已困頓不堪,葫蘆灘一戰有心算無心,雖是得勝,人馬體力也削弱得厲害,攻潼關不克,更是軍心動搖,如何能抵禦邊軍的百戰精兵!
剛剛調轉方向的步卒呆呆地望著席卷而來的鐵甲精騎,心頭竟生不出絲毫抵抗之念,虔誠的白蓮教徒隻是默默禱念教中經文,祈求魂歸真空傢鄉。
「集結!速速列陣禦敵!」眼見手下渾渾噩噩,邵進祿聲嘶力竭地大聲呼喝,驅趕手下迎戰,隻有稍微阻上一阻,打亂官軍的沖鋒隊形,己方輕騎或有可能在步軍配合下對喪失速度的重騎分割圍堵,拼出一線生機。
白蓮教步卒在慣性驅使下麻木地列成一個簡單的方陣,堪堪列陣完畢,義無反顧的官軍鐵騎已然對著他們直撞上來!
那些披著馬甲的西番戰馬,借著疾馳攢起的沖力,噴著熱騰騰的白煙,狠狠地踏入瞭白蓮教步軍當中,伴隨著著人骨被馬蹄踩踏的碎裂聲、長槍入肉的悶響、長刀割裂血管的嘶嘶空氣聲,方陣中終於爆發出瞭混亂驚慌的呼叫吶喊,白蓮教眾慘叫著,跌跌撞撞的朝後退卻,將原本松散的方陣推搡得更加混亂。
這些虔誠的白蓮教徒終究是血肉之軀,在邊軍鐵騎劈波斬浪的攻勢之下,終於全線崩潰,四散奔逃!
明軍馬不停蹄,沖垮步軍方陣後,又直沖邵進祿騎兵隊伍所在。
步軍潰散如此之快,大出邵進祿預料,難道真的大勢已去?邵進祿輕嘆一聲,抽出腰刀,疾呼一聲:「迎敵!」
沒有聽到同仇敵愾的吶喊,邵進祿驚疑向左右望去,隻見一眾心腹教眾每個人的臉上,都是說不出的驚恐之色。
怒從心起,邵進祿揮刀砍翻一人,厲聲道:「敢有猶豫不前者,死後永墮輪回,受無量劫苦。」
眾馬軍身子一顫,驚懼猶疑各種神情交織在臉上,終於有人發出一聲絕望的慘嚎,迎著官軍鐵騎沖瞭上去。
一人帶動,其餘人等紛紛跟上,兩支隊伍狠狠撞在瞭一處,各有騎士在爭殺中落馬,還未及站起,便在萬千馬蹄踐踏下,融入雪泥。
論起披甲程度,明軍重騎不如赫赫有名的西夏鐵鷂子、金國鐵浮屠,甚至比之元初蒙古重甲騎兵也有不足,倒並非是裝備不起,實在是昔日叱吒歐亞的蒙古帝國敗退大漠後冶煉技術退化得厲害,明軍沒有配備具裝甲騎的必要,否則隻能跟在韃子騎兵後面吃沙子。
明軍重騎拋棄全覆蓋馬鎧,采用半具裝甲騎,既能在格鬥中有效保護自己,又能靈活騎射,保持騎兵機動,便是遇見步兵疊陣,也可用隨軍火器轟開陣型,至於遇見白蓮教這素質的對手,連火器都可直接省瞭。
在結成一道道鐵墻的明軍甲騎隆隆碾壓下,無數白蓮教徒在密集槍林中慘呼落馬,明軍所過之處,瞬間便成一條血路。
白蓮教眾被教義鼓起的勇氣蕩然無存,邊軍太過厲害,不可正面當其鋒芒,還是央求堂主盡快逃離吧!
可他們扭過身去,那揮刀督戰的大願堂主早已不見瞭蹤影,這些人登時明白,他們如同宜川城那些老弱教徒一般,被當成瞭棄子,膽氣已喪,精神支柱又已坍塌,白蓮教眾再也沒有迎敵的心思,有的打馬向周邊潰逃,有的幹脆丟刃下馬,往地上一坐,引頸待戮,這支白蓮教所謂精兵便這樣土崩瓦解……
邵進祿帶瞭十餘親信,瘋狂疾奔,邊軍不可擋,教眾不可恃,借他們性命且阻上追兵一時,待會合安典彩後軍,接瞭妹妹一傢人,立即躲入山中,你邊軍本領再大,還能將黃龍山一草一木翻檢一遭不成!
眼見即將抵達葫蘆灘,邵進祿奇怪為何不見後軍大隊人影,突然看見數十人如喪傢之犬般瘋狂逃奔,看服色應是後軍教眾。
邵進祿下馬抓住一人,那人頭也不抬,揮著手中刀沒頭沒臉地砍瞭過來。
隨手奪下刀來,邵進祿反手賞瞭這不開眼的傢夥兩個大耳刮子,才算幫那人叫回瞭魂兒。
「堂主,大事不好啦!」那人看清邵進祿,嚎啕大哭。
「怎麼回事?後軍的人馬呢?眷營的人呢?」邵進祿晃著那人肩頭,厲聲喝問。
「沒啦,全沒啦,官軍用火器攻破麻線嶺,突襲後軍,眷營姐妹都落入他們手裡,後軍隻餘下我們這些人啦!」
邵進祿失魂落魄,無力地松開那人,麻線嶺失守,撤回黃龍山的路都被斷瞭,如何是好!
「堂主,怎麼辦,您快拿個主意啊!」隨邵進祿逃出的幾個心腹人人焦躁,在教中混到高位,腦子沒一般教眾那麼「實誠」,所謂真空傢鄉在哪裡不知道,腦袋掉瞭沒法子吃飯的道理可是一清二楚。
怎麼辦?如今還能怎麼辦,能掙一時算一時,邵進祿咬牙翻身上馬,「走,再去搏一次,看看誰的命硬!」
在前後隱約傳來的明軍喊殺聲中,邵進祿帶領手下投入瞭茫茫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