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門前之棋盤街,南接正陽門,北毗大明門,東西江米巷側五府六部衙門大多匯聚於此,為有名的朝前鬧市所在,市肆店鋪鱗次櫛比,四遠貨物貿遷交集,五方之民奔走射利,大街上車如流水,馬如接龍,行人熙熙攘攘,笑語飛聲,甚是熱鬧。
人群中有一個年過四旬的寬袍文士,黑面長髯,大腹便便,行在街上滿面風塵之色,仍不住左張有望,興致勃勃。
文士身後跟著一名挑著擔子的小廝,費力閃讓著來回摩肩擦踵的街頭行人,好不辛苦。
“老爺,這街上人實在太多瞭,我們還是快尋一處落腳吧?”
“不忙不忙,難得入京一次,且先逛逛再說。”文士意猶未盡,對仆從之言置之不理。
“我的好老爺,您一路有舟車代步,不覺勞累,小的可受不瞭這活罪瞭!”小廝噘著嘴訴起苦來。
“呔,你這躲懶的奴才,老爺我念在你從未來過京城,此番趕考帶你隨行,讓你出來見見世面,你不知感恩也就罷瞭,還整日抱屈叫苦,讓人耳根不得清凈,實在該打。”
文士右手高高舉起,作勢欲打,小廝抱頭縮肩,高叫道:“老爺饒命,您這一巴掌下來,可比旁人多打一下,對小人委實不公。”
文士高舉的右手赫然生著六根手指,聽瞭仆從曝出自傢短處,他也不惱,哈哈大笑道:“好你個刁奴,念你這份急智上,便饒你這次。”
這文士便是進京趕考的吳中才子祝允明,他生性灑脫豁達,因右手生來便有枝生手指,便自號“枝山”以自嘲,這僮兒來興自幼生在祝傢,熟其性情,主仆間嬉鬧慣瞭,言行間常無避忌。
來興苦著臉道:“老爺若饒便多饒一點,早點找個地方歇腳。”
“急什麼,老爺我不一直在尋嘛!”
祝枝山訓斥著僮兒,遊目四顧,忽然發現街邊有一座酒樓,飛簷翹角,五色斑駁,酒樓大門正上方懸掛一面金字烏漆匾額:松鶴樓。
祝枝山見之欣喜,指著酒樓道:“來興兒,你真是好運道,老爺我便帶你到松鶴樓中打尖兒歇腿,飯畢再尋店落腳。”
一見松鶴樓的華麗氣象,來興望之咋舌,連連搖頭:“這裡用飯得要多少銀錢,老爺,我們還是去尋別處吧。”
“你這奴才好不曉事,一味隻知心疼那幾個銀錢,不吃松鶴樓的酒菜,豈不白來這京城一遭,來,快快隨我前往。”
來興腦袋如撥浪鼓一般晃個不停,“老爺往年來京多次,不成還沒吃過這傢酒菜,此番便作罷瞭吧……”
祝枝山把眼一瞪,“老爺我當然吃過,還不是要便宜你這廝打打牙祭,不要不識好歹!”
“老爺您若心疼小的,便在路邊尋一小酒肆,小人一碗爛肉面便可打發,不需破費,還可為老爺省下點酒錢……”
祝枝山一臉敗興,“絮絮叨叨,這一路上張口閉口都是這些錢財俗物,真是掃興,豈不聞人生得意須盡歡,千金散盡還復來……”
來興搶聲道:“千金散去容易,這復來之事小的跟您這些年卻從未見過,老爺,如今傢中不比往日,出門時老太太特意交待,京裡面萬物騰貴……”
“好啦,莫要說瞭,若不是盤纏在你處保管,哪個與你閑磨牙!”祝枝山懊惱不已,他幼負才名,成人之後科舉之途卻不順遂,自十九歲考中秀才,五次鄉試方才中舉,此後會試屢屢不第,轉眼間已在科場蹉跎半生,蘇州至京城千裡迢迢,一路舟車鞍馬,所費不貲,新科舉人們食宿旅費自有當地官府應承,如祝枝山這等往年落第之人赴京應考,唯有自費。
祝傢書香門第,七代為官,傢資不說豪富,也算殷實,川資本無難處,隻是祝枝山生性豪爽,愛吃愛玩,常與人燕集狂飲,朋友有難也不時接濟,錢財如流水般散去,終致生計日蹙,此次赴試,繼母陳老夫人知他秉性,恐他又一路大手大腳,待到得京師連拜會師友往來酬酢的銀錢都不剩下,故而特意囑咐瞭僮仆來興看管盤纏,這小廝年紀雖小,卻機靈乖巧,對自己的話言聽計從,斷不會由著老爺性子胡來。
松鶴樓近在眼前,祝枝山腹內饞蟲勾起,卻不得其門而入,心中喪氣可想而知,偏他又做不出打罵這十餘歲小廝,硬逼迫他拿出銀錢的事來,思前想後隻得拉下臉來,軟聲央求道:“僮兒,僅此一次可好,我二人一飽口福後,便踏踏實實找個客店落腳,老爺我閉門讀書待考,斷不會再動你這荷包裡半分銀子。”
來興不情不願地糾著小臉道:“小的並非不讓老爺使錢,老太太交待瞭,這贄見師長,公私應酬,該花的銀錢斷不能少瞭,隻是其餘花銷能省則省……”
“曉得曉得,你若還不放心,回頭老爺我寫上幾幅字,拿到城隍廟市裡的書畫鋪子去,莫說一頓飯錢,十頓八頓也換得回來。”祝枝山拍著胸脯,信誓旦旦,他也絕非自誇,憑吳中祝大才子的名號,他的手跡墨寶不愁沒人要。
“老爺您若是能早這樣想便好瞭,小的在您身邊伺候多年,隻見您白送與人,哪見過幾個給錢的。”來興兒噘著嘴道。
祝枝山老臉不覺一紅,黑面上都透出幾分紫色來,他交遊廣泛,朋友求字隻消張嘴,常便一揮而就,分文不取,不怪這僮兒借機挖苦。
“那依你,這頓飯不吃瞭!”祝枝山跺跺腳,戀戀不舍地望著松鶴樓店門。
來興也曉得自傢老爺脾氣,今日若不由他吃瞭這一頓,怕是心裡貓爪一般難熬,以後也別想讓他靜心攻讀,他二人旅途耽擱,進京時日已然遲瞭,若再為瞭一頓飯食,誤瞭功名前程,豈非得不償失,沒奈何皺著臉道:“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啊!”
祝枝山不迭點頭,那副巴結討好模樣,真把吳中名士的顏面丟到爪哇國外。
“二位客官,裡邊請。”松鶴樓夥計清一色頭戴圓?帽,藍佈圍裙,肩搭白毛巾,看上去乾凈整潔,眼前清亮。
祝枝山含笑點頭,對店夥招待甚是滿意,僮兒來興卻一臉提防,這般殷勤周到,不知要黑掉老爺多少銀子。
“這位老爺,您樓上伺候。”店夥眼睛甚毒,觀祝枝山舉止打扮,一眼便看出這是外地進京應考的舉子老爺,當即便請他上二樓雅間。
未等祝枝山答話,來興已然搶聲道:“不必瞭,我傢老爺在一樓堂中用飯即可。”又轉對祝枝山道:“反正酒菜坐哪裡吃都可,是不是老爺?”
“這個……”想想被人傢握緊的錢袋子,祝枝山隻好點頭。
“得?,那老爺您坐這邊,這位小客官,您坐那邊上一桌可好?”店夥倒未因二人堂食便存瞭輕視,隻是他也看得出來興隻是跟班小廝,斷無有主仆同桌用飯的道理,是以一指鄰座空位。
來興卻把眼一翻,“你沒見我還有行李要照看,哪得空閑!給我在廊下安個凳子就是瞭。”
“哎呦,那您可怎麼用飯啊?”店夥一時為難,廊下面加座兒,也沒這規矩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街頭唱蓮花落兒討賞的。
“該怎麼吃就怎麼吃啊,你管我!”來興不客氣道。
祝枝山曉得這僮兒如今看誰都像是奸商,不可理喻,便吩咐店傢由他去吧,隻囑咐來興放心點菜,莫要委屈腸胃,來興應聲去瞭。
打發走瞭僮兒,祝允明終於靜下心琢磨起吃食來,松鶴樓的火腿是遠近聞名,不得不吃的,他又食腸寬大,無肉不歡,當即點瞭一大碗火腿蝦圓雜膾,又切瞭一整隻烤鴨,一碟白切肉,一條燜青魚,再配上壺河清酒,菜還未上,他便饞涎欲滴,急不可耐地打量起四周酒客來。
春闈之日將近,京城內多瞭許多襴衫士子,松鶴樓中自也不免,一個個呼朋喚友,樓上樓下進出不停,祝枝山看瞭半天,見其中並無熟悉舊友,略感失望,看來隻有老實等待自己酒菜上來瞭。
垂眸之際,酒店門前又進來一位年輕客人,頭戴六瓣瓜皮帽,一身寶藍緞子直裰,腳踩雲頭朱履,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目,轉動之間灼灼有威,祝枝山與之目光對視,心頭不由一跳。
這是哪傢青年貴介,竟有如此威勢,祝枝山不由心中好奇,觀此人氣度,必是久居人上,頤指氣使之人,兩榜出身的縉紳士子斷不會有這種威風煞氣,此人到此,莫不是將有大事發生?
“丁大哥,你總算來啦!” 一串銀鈴般的清脆笑聲,一個娟秀少女疾步從二樓奔下,雙頰暈紅,神情振奮。
轉眼之間,青年那雙凜凜含威目變成瞭脈脈含情眼,溫柔笑道:“愚兄來遲,累妹子久等瞭。”
“不遲不遲,是我來早瞭,咱們樓上去說。”少女挽起青年手臂,親親熱熱地並肩上瞭樓。
祝枝山啞然失笑,有女懷春,起士誘之,不過是一對小兒女在此幽會,自己真是想得恁多,心思放下,腹內咕嚕嚕一陣轟鳴,祝大胡子頓時笑臉盡收,愁容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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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大哥,你喜歡吃什麼菜,我去喚小二來。”二樓臨街的一間雅間內,顧采薇興高采烈問道。
“隨意就好,這飯菜的味道不在於吃什麼,關鍵在和誰吃,和妹子你在一起,就是吃泔水,愚兄我也是甘之若飴。”丁壽嘻笑道。
“啐,人和你說正經的,總沒個正經。”顧采薇羞紅粉面,喊過跑堂的吩咐酒菜。
點過酒菜的顧采薇翩然入座,雙手支頤凝視丁壽,流波中掩不住的笑意,“都是松鶴樓的拿手菜,你丁大人日理萬機,撥冗來見小女子,總不能虧待瞭不是。”
“佳人有約,莫說公事俗務,就是天子傳喚,你丁大哥也是佯醉癲狂,托詞不朝。”丁壽挑眉輕笑。
“這麼說,小妹我的話比聖旨還要管用咯?”顧采薇櫻唇微抿,眉梢眼角盡是喜色。
這話似乎有點大不敬,不過二爺面對美人時從不考慮那些虛頭巴腦的東東,理所當然點頭道:“自然,畢竟當今萬歲愚兄我想見便可一見,見賢妹你可要灰頭土臉做那鉆地老鼠的。”
顧采薇掩唇“噗嗤”一笑,隨即俏臉一板道:“哦,大哥這話是在怨我咯?”
“非也,實屬自責,誰教愚兄我笨嘴拙舌,不招令尊令堂待見呢。”丁壽眨眨眼道。
顧采薇垂眸,桌下纖細小腿略帶不安地虛踢瞭兩下,“其實沒有啦,爹娘他們連你面都未見過,隻是……隻是錦衣衛的名聲屬實……欠妥,旁人多有非議,難免會對你有些……成見。”
顧采薇聲音愈發低微,念著青梅竹馬的份上,她沒將那位搬弄是非的郭小侯爺指名道姓說出來。
可不巧,那二位我不但都見過,而且見面場景實在稱不上愉快,想想在顧北歸賭場裡出千,丁壽不由嘬瞭嘬牙花子,不過念起水霧氤氳中的那朦朧倩影,他的唇角又不覺微微翹起。
“丁大哥……”見丁壽面色古怪,一臉哭笑不得的犯難模樣,顧采薇還以為自己話惹他不快,慌忙道:“外間風言風語,大哥不必放在心上,待來日有暇……”
顧采薇忽然玉頰染霞,含羞低頭,“登門拜訪爹和娘親,讓他二人眼見為實,曉得大哥人品,諒也不會再來作梗。”
這是要讓二爺登門求親的意思?丁壽突然覺得有些牙疼,老實講這麼一個模樣人品武功都出挑的姑娘,他真不介意給府裡添人進口,反正這妹子性情好,也不會鬧出爭風吃醋的事來,問題是她那老娘……二爺回想當夜被鳳夕顏追擊亡命的場面,脖子上不由直冒涼氣,打定主意不和修羅仙子再照上面。
“且緩上幾日,愚兄最近又多瞭神機營的差事,這勾補缺額,選將練兵的著實耗費心力,整日頭昏腦漲,貿貿然登門,怕是會唐突瞭伯父母。”
“有我一旁照應,你還怕些什麼。”顧采薇笑語寬慰。
丁壽避而不答,將目光投向窗外,俯視街頭景致,隨口道:“愚兄這幾日可是惴惴難安,憂心妹子遭禁足難出閨閣,今日看來,賢妹禁令已解,可喜可賀。”
顧采薇不滿地橫瞭他一眼,“哪有那麼容易,我此番是借著你的地道偷跑出來的。”
丁壽好奇,“難不成妹子不怕被令尊和令堂發覺?”
“所以才和你定瞭今日啊,爹白日是不著傢的,娘每月這一日要閉關練武,我推脫身子不舒服,不讓人過來打攪。”顧采薇沒好氣道。
“深謀遠慮,薇兒真是冰雪聰明。”丁壽挑起拇指贊道。
聽丁壽稱呼變得親昵,顧采薇心頭頓覺甜絲絲的,拱手抱拳,裝作一臉肅然道:“豈敢豈敢,與丁大人相處久瞭,若不再變得聰明一些,恐被人嫌棄愚笨,恥與為伍。”
丁壽哈哈大笑,顧采薇也隨即莞爾。
這丫頭就是好哄,給上兩句甜言蜜語,便把丁壽推卻登門的失望不快忘個一幹二凈。
時近正午,松鶴樓內食客愈來愈多,隻聽外間樓梯咚咚亂響,又有一群人嘈嚷著上瞭二樓。
“諸位仁兄,今日李某作東,大傢務要盡興。”一人高聲笑道。
丁壽聞聲微微側首,顧采薇詫異問道:“丁大哥,怎麼瞭?”
“聲音有些耳熟,卻想不起是哪個瞭。”丁壽搖頭苦笑,最近腦子裡事情太多,記性也變差瞭。
“良度兄難得大方,我等今日就不醉不歸嘍。”另一人語含揶揄,旁人立時附和哄笑。
李良度?丁壽恍然,原來是吏科給事中李憲,這廝整日蹲在劉瑾府門前聽傳,他進出劉府三不五時經常遇到,不過沒什麼深談。
“張廷獻你盡管放開肚子,李某人今日舍命陪君子。”李憲聲音中透著些許不滿。
吏科給事中張瓚?老太監最近是不是管得松瞭,讓這幫子給諫還有暇跑到松鶴樓裡聚餐來,丁壽納悶,移步雅間門前。
“良度兄言重瞭,無非破財而已,沒哪個要傷你性命。”張瓚繼續挖苦同儕。
李憲羞惱不過,從袖中取出一錠銀子,攤在掌心,“好,李某言出必行,這錠銀子便寄在櫃上,諸位盡管享用酒飯就是。”
“良度兄怕是少來這松鶴樓,區區五兩銀子,一通便飯倒也盡夠,隻是欲飽我等口腹之欲,嘿嘿,怕是稍顯不足……”張瓚聲音中透出一股譏嘲。
“李某人自不如廷獻兄久居京師,見多識廣,可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愚夫蠢漢,對松鶴樓內酒食貲費也略知一二,但廷獻兄卻可知此銀來歷?”
“哦,願聞其詳。”
“今日我在劉公公座前回話,甚合他老人傢心意,便以這袖中之銀遺我……”李憲住口不言,洋洋自得地乜視眾人。
“此銀原來是劉公公見賜,果然色潤沉穩,寶光四射,不同凡響。”
“良度兄不愧是劉公鄉黨,我等望塵莫及。”
“李兄得劉公青睞,來日飛黃騰達,莫忘提攜小弟。”
眾人一片阿諛聲中,李憲嘴角微微下撇,眄睇張瓚道:“廷獻兄,我便以此銀作東,你可放心瞭?”
張瓚面上青白不定,強笑道:“良度兄說笑,此銀既是劉公公所贈,豈好隨意花費。”
李憲“誒”瞭一聲,“劉公見問,李某便直言用此銀請瞭廷獻兄吃酒,廷獻兄還道銀錢太少,害他未得盡興,如此可好?”
娘的,怎教這廝走瞭狗屎運,巴結上瞭劉瑾,張瓚心頭暗罵,訕訕道:“適才一時戲言,良度兄莫怪。”
“是啊,廷獻不過玩笑之語,良度兄就不要記掛瞭,今日良度兄大喜,便由我等作東慶祝,如何?”
內中一人提議,其餘人紛紛應和,李憲卻執拗不肯,“諸兄何出此言,本說是李某請客,豈能出爾反爾,何況諸位也是客居京師,實扯不到東道之說……”
張瓚一張臉如同開瞭染佈坊,由青便黑,由黑轉紅,轉眼間變幻幾次,乾笑瞭幾聲道:“良度兄說的是,是兄弟禮數不周,今日原該張某一盡地主之誼。”
“咦,我幾時這樣說過?廷獻兄之言,倒像是我李憲慳吝,可教李某汗顏,告辭告辭。”李憲說罷便欲下樓。
張瓚一把拉住李憲手臂,“兄弟失言,良度兄肯屈尊就席,已是賞瓚薄面,就休要計較其他瞭。”
張瓚拽著李憲便向裡行去,李憲半推半就,餘人眾星捧月,亂哄哄進瞭早已安排好的雅間。
丁壽側耳傾聽,那群人漸行漸遠,未再有旁的昏話傳出,丁壽不屑扁嘴,好一群讀書種子,真是有夠丟人現眼。
“呸,閹黨走狗,斯文敗類!”一聲低低的咒?突然響起,聲音不大,卻清脆悅耳,丁壽不由再次豎起瞭耳朵。
丁壽倒是未存別的齷齪想法,隻是劉瑾如今樹大招風,朝野間不乏詆毀聲浪,此人若僅是圖一時嘴巴痛快,他也懶得去理,但若那間裡的人別有圖謀,哼哼,二爺可不想做大樹倒後無處棲身的猢猻!
“公子,休要亂講話。”另一個略帶柔和的聲音勸瞭一句,又壓低瞭幾分道:“他們都說京城裡遍佈緹騎,小心隔墻有耳。”
被人傢誤打誤撞抓個正著,丁壽臉上不覺有些發燒。
“我實話實說,怕個什麼,那些廠衛走狗能將我怎樣!”第一個聲音忿忿道。
“好好好,我也不勸瞭,待你的話傳到舅爺耳朵裡,看他以後還帶你出來!”另一人似生瞭悶氣,怏怏輕哼。
這人終於服瞭軟,氣惱道:“不說就不說,哎,這酒菜怎麼還不上?”
另一人餘慍未消,沒好氣道:“早勸過你換一傢啦,現在正是用飯的時候,松鶴樓裡都是客人,幾時能輪到咱們!”
“我不管,你去想辦法,我都快餓死瞭!”
“總是這麼不講理,我能有什麼辦法!”另一人嘀嘀咕咕,語帶不悅,但隨即響起的椅子挪動和開門聲,還是聽話去瞭。
原是兩個意氣用事的小娃兒,丁壽搖頭失笑,收回功力,轉目卻見身旁顧采薇眉心微蹙,隱露憂思。
“薇兒,怎麼啦?可是身體不適?”丁壽關切問道。
“沒……沒什麼。”顧采薇強笑掩飾。
顧女俠實在不擅騙人,丁壽面容一肅,“有事直說,薇兒可是信不過愚兄?”
“沒有,大哥不要多想,隻是……”顧采薇面露糾結,容色間變幻不定,最終還是低聲道:“大哥在……劉瑾身前可也是如適才那些官兒們一般……一般自貶身價?”
丁壽灑然一笑,“難道在采薇眼中,愚兄便是奴顏媚骨,卑躬屈膝之流?”
“不,不是的,采薇知曉人在公門,身不由己的道理,隻是……”顧采薇纖嫩筍指繞著裙頭繩結,懊悶道:“適才那幾人的做派,讓人沒來由的不痛快!”
“薇兒恁地小瞧愚兄,便是在當今聖上駕前,丁某也隻敘君臣之禮,絕無有半分諂媚奴態。”丁壽義正辭嚴,擲地有聲。
顧采薇轉憂為喜,“我便知道,丁大哥不是那等為求富貴卑躬屈節之人。”
丁壽心虛地搔搔鼻子,暗道面對皇上時是不會,對皇上他媽可就沒準兒瞭,在那娘們面前,二爺就差地上打滾搖尾巴瞭。
“其實妹子擔心的是另一事,”顧采薇靦腆地將螓首埋進胸前,羞澀道:“爹那裡還好說,娘對公門中人心存成見,見面時你萬不可將官場那一套擺出來。”
怎麼這事還沒完啊,丁壽眼珠轉瞭轉,“薇兒如果憂心伯母反對我二人之事,愚兄倒有一個完全的應對之策……”
顧采薇猛地抬頭,充滿驚喜道:“大哥你說!”
丁壽傾身,貼著玉墜般的精巧耳垂,細聲笑道:“咱兩個生米做成熟飯,回頭把孩子往泰水大人面前一放,不就得瞭麼!”
“你……”顧采薇滿面羞臊,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揮舞粉拳捶向丁壽胸口,“教你滿嘴胡唚!”
舉手握住皓腕,丁壽一言不發,火熱眼神直射秀靨,顧采薇被他看得臉如火燒,心頭如小鹿般亂跳,不覺移步後退。
“大哥你……你要做什麼?”
“做飯啊。”丁壽邪邪笑道。
背後已是雅間門扇,顧采薇除非奪門而逃,否則無處可去,看著眼前不斷放大的男人面頰,顧采薇又是害怕又是嬌羞地闔上雙眸……
沒瞭鳳夕顏那婆娘打擾,這回還吃不進嘴裡!丁壽勝券在握,俯首向嬌嫩如兩片花瓣的櫻唇上吻去……
“哎,客官,這菜是這間屋的客人的!”唇尚未接,店小二突兀的叫聲猛地傳來。
正自意亂神迷的顧采薇驀地睜開鳳目,將男人一把推開,捂著酥胸連喘瞭幾聲,張惶道:“不行!大哥,這裡不行!”
丁壽氣得跳腳,這又是哪個王八蛋壞事!
“先給我們,給他們再上一桌便是。”門外聲音清脆響亮,猶在耳邊。
“我出去看看。”喘息稍定,顧采薇整整衣衫,匆匆扭身開門而出。
隻見外間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美貌少年,頭頂方巾,穿一件石青色緞面夾袍,白玉般的手掌中舉著一個烏漆托盤,盤中擺放的正是她適才所點酒菜。
一見顧采薇露面,那正苦臉求告的夥計仿佛來瞭主心骨,“姑娘,這位客官截瞭您屋的酒菜,小的說沒這規矩,可他就是不聽……”
“這酒菜是你要的?”不等店夥告狀完,少年單手托著漆盤,一手負後,歪頭粗著嗓子問道。
“不錯,但不知尊駕有何吩咐?”顧采薇見少年面容清秀,年歲也不甚大,偏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不覺莞爾,拱手淺施一禮。
“我們肚子餓得厲害,這幾個菜便先讓與我們,可好?”自己無狀在先,人傢卻以禮相待,少年臉龐微紅,言談間收斂瞭許多。
“不好,”丁壽踱步而出,斜楞著眼睛道:“我們也餓得厲害,菜讓給你們,我們怎麼辦?”
“丁大哥……”顧采薇性子溫婉,覺為這點小事與人爭執大可不必,輕扯丁壽衣角示意。
“你拿這個再去吃頓好的。”少年背負那隻手翻腕亮出,一錠雪花銀直向丁壽拋去。
丁壽揚手接過,入手隻覺一沉,謔,出手倒是大方,這錠銀子足夠同樣的菜色點上三份瞭,“如此在下豈非占瞭尊駕便宜?”
“不必客氣。”少年一揚下巴,端著托盤驀身便要回自己房間。
眼前忽然一花,丁壽已然擋在身前,“彼此萍水相逢,咱們還是客氣些為好。”
話音未落,少年掌上一輕,托盤已到瞭丁壽手中,二爺促狹一笑,“你拿這個再去吃頓好的。”
“你……”看著不知怎麼又重回手中的銀子,少年不覺氣苦。
“銘鈺,怎地還沒有飯送來?”背後雅間門大開,另有一個少年邁步走瞭出來。
“咱的菜還沒好,旁人又不願相讓,我有什麼法子!”名喚“銘鈺”的少年負氣道。
“多給些銀錢就是,這點小事也辦不好,真是蠢笨!”少年叱道。
銘鈺本就覺得受瞭委屈,又被人一通數落,眼圈微微發紅,跺跺腳,將大銀向少年手中一塞道:“人傢不肯,你自去說吧!”
眼看自小玩伴被逼得要哭鼻子,少年不好再說,盯著手舉托盤的丁壽,上下一通打量,乜眼道:“是你不肯通融?”
“不錯。”丁壽見這少年面貌俊秀,一張俊臉白裡透紅,雪白粉嫩得如同個面娃娃,衣飾與方才少年相仿,隻是看著年歲略小,聽著語聲可不就是適才怒叱閹黨的人。
“可是嫌少?”少年挑眉,略帶譏誚。
“的確不多。”丁壽轉目看看托盤上的菜肴,粲然一笑。
少年暗道果然,圓潤的唇角微微下撇,袖中又取出一錠大銀,帶著幾分鄙夷道:“如此可夠瞭?”
丁壽輕嘆口氣,“其實銀子這東西,給多少也不嫌多,隻是這頓飯,單純不想相讓。”
“丁大哥,不必……”顧采薇在一旁小聲勸說,丁壽不理不睬,臭小子背地裡說壞話也就罷瞭,還撞壞二爺好事,孰可忍孰不可忍!尤其是那張圓圓的小白臉,看著就他娘欠揍。
少年眸光轉厲,冷聲道:“為何?”
“理由很簡單,因為你想吃這頓飯,而它——在我手上,偏不教你遂願。”二爺?瑟的神情的確有些討打。
少年也沒教他失望,一聲嬌叱,錯步上前,呼的一掌向丁壽胸前印去。
丁壽微微側身避過,少年一掌不中,立即斜著揮出,雙手舒展如綿,掌勢連而不斷,交迭擊出。
“功夫不錯啊。”丁壽贊瞭一聲,單手指點戳拍,隨意揮灑,將少年連綿攻勢化為無形。
“二位客官,且慢動手,以和為貴啊!”店小二見客人竟動起瞭手,慌張勸阻。
“丁大哥,些許小事,就算瞭吧……”顧采薇苦苦勸告。
“公子,您別再鬧瞭,這兒不比傢裡!”銘鈺也急瞭起來。
那少年見連搶十餘招,都被對方輕描淡寫化解,更可氣的是丁壽始終隻出一手,分明不將自己放在眼中,氣惱更甚,手上加勁,更是不停。
“這松鶴樓愈發沒有規矩,外間這般聒噪!”
幾人這一通吵鬧,自然驚動瞭雅間客人,李憲等人先探出頭來,一見丁壽,揉揉眼睛,確認沒有看錯,立時慌裡慌張都跑瞭出來。
“不知緹帥大駕在此,下官等迎候來遲,望乞恕罪。”
丁壽一掌逼退少年,將托盤向空中一拋,好整以暇地拱手回禮道:“哪裡哪裡,諸位大人實在客氣。”
略一客套,丁壽便攤手等候漆盤落下,哪知那少年趁機提縱而起,直搶空中托盤。
丁壽嘿嘿冷笑,二爺便宜哪那麼好占,抬手便是一掌劈出,少年身在空中,無處借力,除非急使千斤墜落地,否則隻有硬挨他這一記劈空掌。
怎料那少年在空中急提一口真氣,兩臂急振,又竄起數尺,接住托盤後嬌小身軀微一轉折,輕飄飄落在樓梯扶欄上,氣定神閑,盤中菜肴未有一滴湯汁灑落。
“梯雲縱?”顧采薇見瞭少年身法微微一愕,展眉抱拳道:“敢問師兄可是武當門下?”
被人一語道破師門,少年同樣驚訝,不答反問道:“你又是哪個?”
“小妹顧采薇,師出峨眉,傢師法名上靜下安。”
“顧采薇?靜安?”少年擰著眉頭將這兩個名字咀嚼一番,把頭一晃,“沒聽說過。”
饒是顧女俠性子溫順,此時也不由怒氣勃發,你不識我名也就罷瞭,峨眉三靜名垂江湖多年,兩派掌門並稱江湖,你也托口不識,豈非故意輕慢。
“但不知師兄又是哪位高人門下?”顧采薇縱然心中有氣,仍不失禮數。
“我師父乃是武當辟塵道長。”少年傲然回道,他此時仍立在扶欄上,比眾人高出一大塊,還真有些睥睨之態。
原來是焦辟塵的徒兒,難怪!顧采薇心頭頓時釋然,武當辟塵道長名喚焦靈微,性情孤僻冷漠,便是武當同門也甚少往來,她教出的徒兒不知武林典故倒也說得通。
“小娃兒,你的武當綿掌有幾分火候,”丁二爺難得誇人,誰知話鋒一轉,卻道:“再勤練個幾年,勉強能到江湖中歷練歷練,不給你師父丟人。”
這便是說我如今給師父丟人瞭!少年正值年輕氣盛,如何能受得瞭丁壽嘴炮大開的嘲諷技能,戟指怒喝:“狂徒該打!”
“大膽!”
“放肆!”
一眾給諫踏步而上,氣勢頗為驚人,李憲率先道:“此乃當朝大金吾,錦衣衛都指揮使丁大人,你這黃口孺子竟敢口出不遜之言,是何道理!”
張瓚不落人後,凜然道:“便是念你年輕識淺,少不更事,你傢長輩也難逃一個教子不嚴之過,呔,報出傢門,我等不與你這頑童見識!”
張瓚見這少年衣履精雅,服飾華貴,想來傢境殷實,便動瞭旁的心思,既能借機敲竹杠填補荷包,又可在丁壽面前賣好,此等好事何樂不為。
眾人都是靠耍嘴皮子和筆桿子過活的,哪個也不白給,聞弦歌而知雅意,立時一擁而上,七嘴八舌數落少年不是,都道他一傢罪責難逃,趕快喚出長輩認罪伏法。
少年畢竟年輕,在鋪天蓋地吐沫星子的圍攻中一時無措,連扶欄都忘瞭跳下,銘鈺更是急得流出眼淚。
“那人……他是錦衣衛的頭領,這可如何是好啊?!”
“大哥,為瞭一頓飯,何至於此……”顧采薇念著兩派情誼,柔聲勸說丁壽。
少年此時被催逼急瞭,一股怒火從胸中直沖頂門,握緊雙拳就要給這些衣冠禽獸一個教訓,惹得父親責?也甘認瞭。
“諸公,不過一時誤會,不必如此口誅筆伐。”
丁壽淡淡的一句話,揎拳擄袖的眾位給諫立時息瞭動靜,齊刷刷看向發話之人。
“說到底不過一頓飯食,扯到人傢孩子全傢滿門,不嫌太過興師動眾麼?”丁壽掃視眾人。
李憲等人訕笑幾聲,張瓚道:“緹帥的意思是……”
“諸位大人請繼續回房用膳,至於這酒菜麼,”丁壽仰頭看著孤零零立在欄桿上的少年,嗤的一笑:“小二,再與我來上一份。”
“好?,大人您稍等。”店夥口念彌陀,原來這位爺是管緹騎的,謝天謝地,今兒沒鬧大,不然這店沒法開瞭。
“慢著,我不用你讓。”少年喚住丁壽。
“怎麼,你們又不餓瞭?”丁壽奇道。
少年將那兩錠銀子向丁壽揚瞭揚,挑眉道:“我買!”
“這位師兄,適可而止。”不過一頓便飯,有心相讓是一回事,收瞭銀子豈不變成貪財示弱,顧采薇粗知丁壽從來不肯吃虧的脾氣,怕事情又起變故。
豈料丁壽非但沒惱,反斜倚欄桿笑道:“還給錢呢?好啊,此等好事丁某怎會拒絕。”
少年仿佛打瞭勝仗般露出得意笑容,甩手將銀子丟瞭下去。
丁壽大袖一卷,兩枚銀子到手,十分市儈地放在耳邊敲瞭敲,銀聲清脆,成色十足。
“謝啦。”丁壽收起銀子,隨手在扶欄上拍瞭一掌。
少年隻覺腳底突然一股震蕩大力傳來,頓時在扶欄上拿樁不穩,失足跌下,總算自幼苦練的輕功底子不錯,雖事發倉猝,身形一旋間,已平穩落地,但那盤酒菜卻無此好運,杯盤碎裂,湯汁飛濺,二人衣衫上也濺瞭些許,看著甚是狼狽。
“喲,怎地這般不小心,事先說好,這銀子到手,我可是不會退的。”二爺的笑容裡透著一股子幸災樂禍的味道。
“是你搗鬼!”少年怒視丁壽。
丁壽兩手一攤,“天地良心,大傢皆可作證,我都未曾碰你一下,如何搗鬼!”
李憲點頭道:“不錯,我等親眼所見,明明是你這少年自己不曾站穩,反怪他人,縱使緹帥大度,年輕人也不該得寸進尺,顛倒是非。”
“你……你們……一丘之貉!”這班人都是蛇鼠一窩,莫說和這幾個大頭巾說不清隔山打牛,借物傳力的武學道理,縱然說清瞭,又能如何,這錦衣佞臣實在可惡至極!
“我們走。”少年與同伴打聲招呼,???下瞭樓去。
“緹帥若是不棄,可否枉駕移步,容我等恭聆教誨。”張瓚一群人滿臉堆笑,一派熱忱。
“丁某今日還有公務,改日有暇,定當拜會諸位。”丁壽隨口推脫。
眾人向顧采薇處瞥瞭一眼,立時瞭然是何“公務”,連道無妨,順便還睜著眼睛瞎吹捧瞭一番丁大人“勤於王事”,“席不暇暖”的屁話。
丁壽滿心膩味應付著眾人,心頭琢磨著等會兒是不是抽空把“飯”接著給做瞭,忽聽樓下又響起一通喧擾來,真他媽奇瞭怪瞭,松鶴樓今兒怎麼沒個消停。
註:李憲,岐山人。為吏科給事中,諂事瑾,每率眾請事於瑾,盛氣獨前,自號六科都給事中。時袖白金示同列曰:“此劉公所遺也。”(《明史卷三百六·列傳第一百九十四·閹黨》)